沈寅飛
送的錢數不斷增多,兩人的關系也越來越好,黃連生只要給劉小波打個電話,劉小波就會很快出現在約定的地點
“你家里辦大事,需要用錢,這3萬元錢,你先拿著用。”2015年9月,聽說江蘇省常州市金壇區人民醫院檢驗科主任劉小波的母親去世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的負責人黃連生主動找到劉小波,并送上“慰問金”。一開始,劉小波拒絕了,但是黃連生繼續打圓場,“就算是我借給你的”。最終,劉小波還是收下了。
這種“難以拒絕”的示好成了劉小波升任檢驗科主任后常有的事情,但也讓這個從農村走出來、具有研究生學歷的人才斷送了前程。2016年4月,劉小波因為涉嫌受賄罪被檢察機關刑事拘留。同月,原金壇市城東中心衛生院(金壇市于2015年4月撤市設區,隸屬常州市)檢驗科負責人李大偉也因為涉嫌受賄罪被采取了強制措施。短短半個月內,一個區內兩家醫院的檢驗科工作人員同時被立案偵查。事實上,仔細查閱資料發現,截至2016年6月,江蘇省當年醫療衛生領域中已有37人涉嫌貪腐。
“常州市掀起的醫院反腐風暴可謂最為猛烈,檢察機關在衛生系統反腐力度不斷加大,不僅狠抓受賄者,也揪出行賄者。”金壇區檢察院檢察官李虎俊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目前,發生在金壇醫療采購領域的一系列案件還正在進一步偵查中。
曾經的同事 現在的“親密朋友”
黃連生與劉小波是真正的老朋友,兩人多年前都在金壇區試劑站工作。而且,黃連生知道劉小波家境不好,母親又常年有病,整個家庭主要依靠兒子的工資收入維持。后來,黃連生在工作中發現醫療器械領域的利潤很大,就自己出來創業,在當地開了一個醫療器械公司。劉小波則還是在衛生系統內發展。
2011年,47歲的劉小波擔任金壇區人民醫院檢驗科主任,負責檢驗科的全面工作。當然,作為檢驗科主任,劉小波還對于檢驗試劑、設備的招標、采購具有建議權。比如,上一個新項目,醫院的采購部門會邀請他對該項目進行調研。劉小波會結合自己的專業知識,針對如何采購和使用何種設備、試劑提出建議。
此外,劉小波還是醫院采購小組的成員之一。按照醫院的采購流程,采購小組主要是進行詢價,最終是由院務會來決定采購何種設備、試劑,但是采購小組給出的報價分析無疑是最重要的參考標準。所以,在醫院的檢驗試劑、設備的使用過程中,劉小波不僅負責管理設備、試劑的使用,還有向臨床部門推薦某種試劑或設備的便利。劉小波手中的這些權力無疑是市場上每一家醫療器械公司最為關注的。所以,曾經的同事、現在的醫療器械公司總經理黃連生自然會盡力靠近劉小波。但是,在黃連生離開金壇區試劑站前,兩人因為工作上有過矛盾,雖然此后兩人也沒有什么聯系,劉小波還是一直將這些“小仇恨”記在心里的。
2012年年末,黃連生的醫療器械公司在金壇區人民醫院投放了一臺干濕生化分析儀。這是黃連生的公司通過競爭性談判獲得的合同,公司為金壇區人民醫院免費提供這臺價值20余萬元的儀器,條件是醫院五年內要使用該公司提供的檢驗試劑耗材。
“作為我來說,我是不情愿黃連生來做這個業務的。”劉小波對于之前兩人的矛盾還是耿耿于懷,但這是之前醫院與黃連生公司已經簽訂的合同,所以他只好執行。當然,黃連生在投放儀器的過程中也覺察出了劉小波的不滿。
趁年底,黃連生來到劉小波的辦公室,送了1萬元現金。“這是黃連生第一次給我錢,”案發后劉小波依然記得他收下這筆錢前,黃連生說的話,“過年了,你也要用錢,你是農村出來的,也要孝敬父母,面上也需要錢用”。劉小波覺得自己可以收下這筆錢,這也是對之前兩人矛盾的一種解決方式。
隨后幾年,黃連生每年年底都會如慣例一樣,給劉小波送錢送煙送酒。送的錢數不斷增多,兩人的關系也越來越好,黃連生只要給劉小波打個電話,劉小波就會很快出現在約定的地點。
檢驗科主任的朋友圈
當然,與劉小波交好的藥企員工也不止黃連生一個人。王敏是上海某醫療產品公司銷售經理,負責公司產品在常州地區的銷售及售后服務工作,與劉小波這樣的檢驗科主任增進關系是她發展業務的要求。
2012年上半年,王敏所在公司組織一些有業務往來的醫院檢驗科主任去浙江某大醫院參觀,王敏就盛情邀請劉小波一同前往。劉小波欣然答應。2012年下半年,這家公司又組織上海、江蘇等地醫院檢驗科主任去美國參加臨床化學大會,王敏再次邀請了劉小波。當然,劉小波的所有費用都是由該公司承擔的,這期間他還獲得了該公司提供的300元美金。除了這些之外,王敏更是十分細心,有一次,她看劉小波使用的手機還是一款老舊的諾基亞手機,沒過幾天,就送了他一臺iphone5手機。
劉小波心里也知道王敏的用意,他也在力所能及地進行一些反饋。案發后,王敏所在公司的統計數據顯示,2012年、2013年,該公司在金壇人民醫院分別投放了3臺醫療器械,金壇醫院按照約定采購該公司的這些設備所需的耗材,僅此一項,該公司每年的業務量就多達300萬元左右。有了豐厚業務量做基礎,劉小波對王敏的利用也顯得更加坦然。2015年,劉小波準備在雜志上發表文章,就打電話給王敏,問她能不能承擔5000元費用。王敏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當即用手機支付寶直接支付了5000元人民幣。不過,所有的這些對于王敏而言,目的很明確,“我是在常州做業務的,我送這些人財物是為了和他們搞好關系,讓他們使用我們公司的產品,保持業務聯系”。
其實,劉小波的這些從事醫療器械銷售的朋友,也不僅僅是為了業務往來,還有一些看中的是他的職稱與資質。按照當地醫療行業的要求,醫療器械公司必須要有中級以上技術職稱的人作為質量技術負責人,否則就不能辦理醫療器械經營許可證。具有研究生學歷、檢驗師中級職稱的劉小波很自然地成了醫療器械商胡曉東的“貴人”。
自從劉小波將職稱掛靠到胡曉東所在的醫療器械公司到2010年,胡曉東每年都會給劉小波5000元的“掛靠費”。近幾年,隨著胡曉東的醫療器械公司在人民醫院的其他業務量增加,他給劉小波的掛靠費也在不斷提高,1萬元的加油卡、3萬元的現金都成了掛靠費包含的內容。
劉小波自己也說:“胡曉東給我錢的時候也說,這是資質掛靠的錢,我也認為給1萬、2萬也是在譜子上的,2016年給了3萬元錢,我認為有點多,超過了我的預料。所以我認為胡曉東給錢物有兩層意思,一是掛證的費用,二是希望我在業務上關照一點”。
補寫的欠條
其實,將自己的中級職稱放到胡曉東公司的還有一些人,這是一個毫不費力就能掙錢的買賣,但是由于醫療衛生領域的反腐工作影響,這些人都已經十分警覺地主動將他們與胡曉東的“掛靠”關系解除。其中就有劉小波的近親屬在他擔任檢驗科主任后,退出了資質“掛靠”關系。
2014年起,胡曉東又通過關系找到幾個行業內具有不同職稱的人幫忙“掛靠”,而劉小波成了胡曉東公司唯一一個“老掛靠戶”,不同的是,其他人“掛靠費”一口價5000元。直到2015年初,一星期內江蘇省泰州市幾家醫院的檢驗科主任、副主任陸續被查處的消息在江蘇醫療衛生領域引起了不小轟動。聞訊后,劉小波才隱約感覺到了身處這個職位的危機。
2015年春節,無論是胡曉東還是黃連生照例給劉小波送去大額現金,劉小波都沒敢收,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這些藥企經理送給他的年貨。
轉眼大半年過去,劉小波母親去世后不久的一天,黃連生打電話給劉小波,約他到自己的公司見面。等劉小波到了之后,黃連生直截了當地給了他3萬元錢。之所以送這個數字給劉小波,黃連生說是因為2015年春節前,本來就要送他2萬元,但是他當時沒肯要,這次正好他家里出事情了,額外想多送1萬元。于是,這一次就總共送給劉小波3萬元錢。
可能覺得醫療領域的反腐風頭已過,劉小波最終以暫借為由收下了錢。然而,2016年3月,黃連生的一個電話讓劉小波感到了不良預兆。兩人見面后,黃連生告訴他可能出事情了,金壇區幾個其他醫藥公司的經理已經失去聯系好幾天了。此前,這些醫療器械公司已經得知,當地正在開展打擊行賄案件專項行動。
黃連生提議:“我們之間的事情,你最好寫一個借條”。劉小波愣了一下,覺得也是一個辦法,就照辦了。在涉及具體金額的時候,劉小波已經記不清黃連生總共給過他多少錢,他問黃連生應該寫多少,黃連生回答,你看著寫就行。劉小波草草地寫下了自己向黃連生借款8萬的借條,又故意將落款的日期提前到2015年9月20日。然后,劉小波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離開了黃連生的辦公室。
檢驗科里的“潛規則”
4月3日,劉小波被刑事拘留。辦案人員已經從胡曉東等多名醫療器械公司人員口中獲取了他們向劉小波、李大偉等人進行行賄的事實。10天之后,原金壇市城東衛生院檢驗科負責人李大偉也被刑事拘留。
如果不是被卷入案件中,56歲的李大偉再過兩年就可以退休,享受悠閑時光。沒成想,那些曾經“關系極好”的醫藥代表的“出賣”,徹底改變了他今后的生活。
判決書顯示,2008年至2016年,李大偉在金壇市城東中心衛生院檢驗科、常州市金壇區第二人民醫院檢驗科工作期間,利用職務便利,在檢驗試劑及耗材采購、外送檢驗業務上,先后多次收受胡曉東、黃連生等人贈送的財物近16萬元。而這些不義之財也集中體現了檢驗科工作人員與醫藥代表之間的最大潛規則——按回扣高低選擇供貨商。
據李大偉交代,他作為檢驗科工作人員,與胡曉東早在2001年就因為有業務往來而逐漸熟識。后來,不斷有醫療器械企業參加競爭,所以2008年以后,胡曉東悄悄跟李大偉說,如果能幫忙讓醫院一直使用他的采購試劑的話,就按照采購試劑業務量的10%給予他回扣。有了胡曉東的承諾,李大偉當然非常盡力地向自己所在的醫院推薦胡曉東的試劑。當時,城東衛生院需要用的檢驗試劑、檢驗耗材,主要由李大偉負責電話聯系經銷商供貨,并由他在供貨商提供的送貨單上簽字才算數。而且經銷商開具發票后,憑發票和送貨單就能跟財務上結賬。
果不其然,胡曉東成功獲得城東醫院的大部分訂單后,每兩三個月就會給李大偉一次回扣款,每次幾千元不等。而李大偉也在算著其中的賬,他覺得胡曉東給他的回扣只有采購業務量的6%至8%,但畢竟也是不正當的來源,也就沒直說。
直到2010年,李大偉找到了新的供貨商。有一次,李大偉在與黃連生一起閑聊的時候被問及胡曉東是否給他好處費時,李大偉直截了當地說:“他給,但給得不多。”黃連生見機直接回復:“你用我的試劑,我保證給足你10個點。”李大偉默認。后來,黃連生就完全按照檢驗試劑及耗材業務量的10%給予李大偉回扣,利潤雖然少了一點,但他也成功地從胡曉東那里搶走了城東衛生院的試劑業務。
外包業務也成了牟利渠道
在李大偉所在的醫院,血液、尿液等標本的臨床檢測、病理檢測等業務通常是外包給外面比較專業的公司。這些公司通常會派業務員前往各個醫院洽談業務。醫院在確定合作的公司之后將收集到的標本送這些公司進行化驗,公司出具檢驗報告提供給相關醫院,從中收取費用。
余明明是江蘇南京某專業檢測公司剛剛入行的業務員,被公司分派負責金壇區的業務。但是,他接手后卻發現城東衛生院每個月的業務量僅有1萬多元,而且業務款支付也不及時。對于余明明個人而言,他所在公司對業務員的考核有兩個依據:業務量和業務款回收的效率,這直接關系到他的獎金收入。初出茅廬的余明明一心想把城東衛生院的業務做大,就開始試探性給檢驗科負責人李大偉送錢。
第一次是2012年年初,“我在李大偉辦公室送了2000元左右給他,錢是放在一個信封里的。我第一次給他送錢,我自己也比較緊張,這也是我工作之后第一次送錢。”余明明回憶說,他相信,李大偉在業務上有決定權,另外,業務款的支付也需要李大偉簽字,如果他不簽字,就意味著拿不到業務款。
果然,這次送錢之后,余明明發現李大偉的態度好了,而且城東衛生院業務款支付也及時了。隨后,他開始每隔兩三個月給李大偉送一次錢,每次5000元左右。最重要的是,余明明想拓展在城東衛生院外包業務的問題也解決了。當時,城東衛生院開展“三八”體檢業務和“兩癌”體檢業務,余明明提出了要求。
對于李大偉而言,這也是順水推舟的事情。他在詢問分管這塊業務的院領導時得到的回答是,誰家便宜給誰做。于是,他就點撥余明明:報價稍微低點。除此之外,余明明所在的公司還順利拿到城東衛生院的外包業務,此后幾年,這家公司在城東衛生院的業務量突飛猛進,每年基本維持在35萬元左右。直到李大偉案發前一個月,這家公司新換的業務員還在給李大偉送錢,以獲得城東衛生院被合并后歸屬的金壇第二人民醫院的老年人體檢業務。這次送錢的結果是以5000元現金換來了一份業務量為20萬元的外包合同。
懲治與源頭預防并舉
近日,劉小波和李大偉受賄案一審分別做出判決,鑒于案發后二人認罪態度良好,并由親屬代為全部退贓并預繳了罰金,一審法院判處劉小波有期徒刑1年6個月,緩刑兩年,并處罰金14萬元;判處李大偉有期徒刑1年4個月,緩刑兩年,并處罰金12萬元。
“醫療器械和藥品的采購領域涉及的資金量大,而檢驗科負責人權力集中,缺乏必要的監督和約束機制,讓這個崗位成為受賄案件的高發區。”辦案檢察官李虎俊認為,部分醫務工作者不滿足于現有的收入,產生了付出與收入不成比例的消極心態。于是,在藥企代表的“糖衣炮彈”中得到滿足。加上法律意識淡薄,錯誤地認為收回扣、好處費、開單提成費等行為是醫療領域的普遍現象,且不容易被發現或者受到法律懲處,正是這種不懂法、不知法的現象導致了該領域違法行為頻發的不良后果。
“當前市場上,某些醫藥企業向醫院推銷產品,與其說是產品的競爭過程,倒不如說是權力與金錢、社會關系和人情網的角逐。”一位做醫藥營銷行業工作多年的醫藥代表說,有的營銷者精心編織人情關系網,而一些自律意識淡薄的醫務工作者,尤其是掌握著主動權的醫院采購、基建等領域的負責人則可能就是最容易上鉤的“大魚”。而對于大多數新入行的醫藥代表而言,面對一個并不公平的競爭環境只能“隨大流”。
李虎俊認為,在不斷深入打擊醫療腐敗的同時,應針對醫療衛生領域商業賄賂行為,探索建立醫療衛生領域廉政準入機制,將有行賄記錄的醫藥代表及時錄入行賄犯罪檔案,最大限度地增加這些人的違法成本和風險,努力從源頭上遏制醫療系統職務犯罪發生。(文中犯罪嫌疑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