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毒品：打一個法律上的時間差

靖力

不斷有人開發出新的可以規避刑事責任的新型毒品，主管部門發現后趕緊研究、論證、列管，隨著列管后的新型毒品變少，又有人開始新一輪的開發，循環往復

月16日，國家禁毒辦召開新聞通氣會，向國內外媒體介紹《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列管辦法》實施一年來的成效，并宣布將從3月1日起，將卡芬太尼等4種芬太尼類物質列入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增補目錄。

公安部禁毒情報技術中心博士花鎮東告訴記者，隨著世界范圍內新型毒品類型越來越多，不斷往列管名錄中添加新的列管新型毒品是禁毒部門每年的常規工作，除了本次列管的4種芬太尼類物質，目前尚有30多種新型毒品正在專家論證中，一旦論證為毒品后，即會公布列管。

花鎮東表示，查處新型毒品就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不斷有人開發出新的可以規避刑事責任的新型毒品，主管部門發現后趕緊研究、論證、列管，隨著列管后的新型毒品在市場上變少，毒販們又開始新一輪的開發，循環往復。“查處新型毒品犯罪是目前全世界所有國家都面臨的一個難題，在這個難題上，法律的滯后性顯得尤其明顯。”花鎮東說。

大量新型毒品案件凸顯法律的滯后性

“新型毒品，實際上就是打了一個法律上的時間差。”西華大學食品與生物工程學院講師、中國毒理學會會員陳晟告訴記者，新型毒品與傳統毒品不同的是，在被列入管制名單之前可以合法出售。

2016年10月，湖北省黃岡市警方破獲了一起制售新型毒品的案件，北京某著名高校畢業的化學系學生王馳（化名）回鄉創業，伙同其余幾名高校化學專業學生注冊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組建了一個實驗室，研制并生產新型毒品。警方介紹，自2014年至案發前，王馳先后通過生產兩種新型毒品獲利近千萬元，但因為這兩種化學品的列管時間為2015年10月1日，根據不溯及既往的刑法原則，所以警方只能認定2015年10月1日之后王馳制造的約630公斤新型毒品，其犯罪所得也只能認定通過這些毒品獲利的450萬余元。

4月13日，湖北省武漢市判決了一起武漢版“絕命毒師”案，武漢某著名高校副教授張奇恩（化名）研究有機化學出身，利用其專業知識，開公司制造新型毒品，遠銷海外多國，與美劇《絕命毒師》情節非常相似。張奇恩生產的新型毒品品“3，4-亞甲二氧基甲卡西酮”在國外一些國家已經列入管制，但在國內沒有列管，利用這個空當，張奇恩制造并將這種新型毒品銷往國外。2014年1月1日以后，“3，4-亞甲二氧基甲卡西酮”被我國列管，張奇恩鋌而走險繼續生產，最終被警方查獲。

北京大學中國藥物依賴性研究所所長陸林表示，“由于是新型毒品，國家的毒品名錄會出現延遲。這些使人興奮的化學合成物出來后，只有給人試驗發現產生幻覺后，國家才能開會研究決定列入管制目錄，因此會有滯后”。

這種法律上的滯后，帶來的往往是一種種新型毒品的短期泛濫。“制造市面上從未見過的新型毒品很難，往往需要制毒者擁有較高的專業能力，風險也很大。”陳晟表示，“但新型毒品一旦研制出來，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技術后，普通人也可以參與到生產新型毒品中來，將會使得這些新型毒品泛濫一時。”

了解國內毒品黑市的人們都知道，一種叫甲卡西酮的新型毒品，被稱為中國的“喪尸藥”。2015年，黑龍江省哈爾濱市警方曾查獲一起生產、運輸、銷售新型毒品的案件。案件中主要涉及的即“喪尸藥”甲卡西酮，因其產地多為山西長治，又被稱為“長治筋”。涉案犯罪嫌疑人學歷普遍不高，使用傳統“長治筋”生產技術，生產出甲卡西酮后，利用汽車運輸到哈爾濱及周邊販賣，因為其造價低廉，哈爾濱又從未流通過甲卡西酮，所以這種新型毒品在哈爾濱非常暢銷。

2016年12月，遼寧省阜新市也查獲了一個跨省制販毒團伙，繳獲甲卡西酮達230千克，相關犯罪嫌疑人也都是普通人，而非化學專業的高學歷人士。

更加隱蔽的“特制前體”市場

2012年下半年，美國出現了一種新型毒品弗拉卡（Flakka），其活性成分是一種叫α-PVP的化合物。據美國《紐約時報》報道，在美國佛羅里達州南部的布勞沃德縣，僅2015年弗拉卡就造成了60人死亡。當地一名男子在吸食弗拉卡之后，試圖與樹發生性關系，還告訴警察他是神話里的雷神；還有人裸體在鬧市狂奔，稱有一群德國牧羊犬在追他。當地醫院每天會接待幾十名吸食了弗拉卡的病人，一到晚上，半數以上的報警電話都與弗拉卡相關。

弗拉卡在國外風靡一時，其最大的原產地卻是中國。原來，隨著各國對大量新型毒品實施管制，中國的新型毒品黑市又想出一些新的辦法來繼續毒品生意。其中，生產弗拉卡就運用了一種新型的生意方式，即販賣“特制前體”。

所謂“特制前體”，就是可以通過一系列簡單化學反應直接轉化為毒品的化學產品，在中國，“特制前體”又被稱為“易制毒化學品”。美國執法部門曾表示，利用“特制前體”，只要按照“說明書”指示，初中生都能制出毒品。

相比制造毒品成品，制造“特制前體”就要安全得多。首先，“特制前體”本身不具有吸食后精神極度亢奮并成癮的作用，國內未將其列入正式的毒品管制名單，雖然目前有國務院頒布的《易制毒化學品管理條例》對部分毒品原料和助劑進行了管制，但種類少且相對滯后。其次，“特制前體”如果直接售往國外，其加工成毒品的環節在國外，國內很難察覺。刑法中對于“特制前體”的規定，主要有非法買賣制毒物品罪和走私制毒物品罪，但因為前述兩個原因，實踐中的適用也存在不少困難。

2012年，江蘇省無錫市警方破獲了一起新型毒品案件：鹽城市某化工廠一名工程師發現，若把制作新型毒品的必要原料鹽酸羥亞胺賣給制毒工廠或自行加工，轉眼就能賺取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利潤。于是這名工程師自己建起兩個制造易制毒化學品的工廠，大量供貨給湖北兩個毒品制造工廠，制造新型毒品。

2015年，澳大利亞男孩普雷斯頓的父親布里奇暗訪中國安徽新型毒品黑市的故事，曾引起軒然大波。普雷斯頓服用一種名為“25I-NBOMe”的新型毒品后，在一次聚會中墜樓身亡，去世時僅16歲。

布里奇曾向媒體透露，在中國暗訪新型毒品黑市過程中，他輕易便接觸到制售“特制前體”的供應商，分別位于安徽、湖北以及上海。安徽的賣家將布里奇引到一個居民樓內，告訴他，可以提供25I-NBOMe、3-CMC、4-CMC以及α-PVP等化學品，并給出了報價，比如25I-NBOMe每公斤6300美元，α-PVP每公斤1100美元。這些化學品都是新型毒品或者新型毒品的原材料，例如α-PVP即弗拉卡的主要原料。賣家還告訴布里奇，每月他們要向澳大利亞運送約100公斤的新型毒品，還保證能順利通過海關。

只能從源頭掐死原料供應

事實上，新型毒品以及“特制前體”能夠輕松通過海關也不是什么秘密。因為與傳統毒品有別，新型毒品、“特制前體”種類繁多，而且變幻莫測，只針對傳統毒品的掃描器械和接受傳統毒品訓練的緝毒警犬，很難把它們從大量過境包裹中找出來。

檢測新型毒品不僅是海關一個部門面臨的難題，公安機關、鑒定機構都因檢測新型毒品感到頭疼。

“冰毒、海洛因這些老牌毒品，鑒定人員還能夠悉數檢出，碰到新型毒品就不管用了。”湖北省黃岡市公安局黃州分局禁毒大隊大隊長譚作宏告訴記者，公安機關在查處毒品案件時，容易因為難以檢測的技術問題而遺漏涉及新型毒品的犯罪。

貴州警官職業學院刑事技術系專家涂國章曾撰寫論文，探討鑒定機構在取得新型毒品后如何檢測的諸多問題。“新型毒品選料較多，例如MDMA的合成選用黃樟素、胡椒醛等。不同的新型毒品選料各不相同，在對新型毒品檢驗時，沒有一定的固定程序可以適用，對不同方式的新型毒品檢驗，進程也較為漫長。”涂國章表示。此外，新型毒品檢測還存在質量體系不完善的問題，國內沒有統一的操作程序、技術方法等的相關標準。

花鎮東告訴記者，目前毒品認定主要靠樣本比對，在緝毒過程中查獲的疑似毒品，要經過與標準樣本的比對，才能認定為毒品以及是何種毒品。而新型毒品因為缺少樣本，又極富變化性，很多時候無法進行比對，只能利用高端技術分析其化學構成，從而進行認定，而這種高端技術，因為人才和成本的關系，難以廣泛運用。

2013年12月，幾位美國學者曾發表一份研究結果，他們搜集了大量的新型毒品吸毒代謝樣本，結果發現檢測技術很有限，檢出率十分低下。

難以檢測，意味著從運輸環節、售賣環節來查處新型毒品非常困難。因此，許多專家認為，阻止新型毒品蔓延，最根本的是從源頭掐死化學原料供應。

掐死原料供應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2015年4月，云南省羅平縣警方抓獲了10名運送麻黃堿出境販賣給緬甸的“毒販”，一次性繳獲500公斤麻黃堿。嚴格來說，他們并不算毒販，因為麻黃堿不是毒品，只是制造新型毒品的化學原料。

專家表示，麻黃堿是國內列入管制的幾十種易制毒化學品中的一種，走私麻黃堿是可以查處的。然而，目前世界上可以用來制作新型毒品的化學品有近千種，列管的品種實在太少。

正因如此，國內一些公司和研究機構以藥用或研究為名，堂而皇之生產新型毒品的原料，甚至生產“特制前體”。

武漢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教授胥青山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單從科研上說，不應對化學品研究機構設立禁區，應當允許大學教師和科研人員自由探索。然而，作為政府和高校，對于一些敏感的研究領域，在確保研究人員自由的前提下，應當加強安全防范措施，這也是世界各國任何研究機構的通行做法。“張奇恩制毒案件，就提醒人們必須加強科學研究的安全性。”胥青山說。

有專家認為，國內對于生產化學原料其實是有相對完善的法律法規的，只是監管上比較混亂。首先是主管部門權責不清。例如，國內藥用與非藥用化學原料有兩套監管體系，一套為藥監部門主管，一套為安監部門主管，兩個部門之間的協調不順讓許多企業以此規避了監管，形成了空白地帶。其次是對違法企業的處罰過輕，往往罰款了事。還有就是化工原料企業魚龍混雜，客觀上監管起來難度也大。

基本上就是貓捉老鼠的游戲

“在全國現有250.5萬名吸毒人員中，濫用合成毒品人員151.5萬名，占60.5%。”3月初，國家禁毒委員會辦公室在其發布的《2016年中國毒品形勢報告》中提到，新型毒品已經成為濫用最為廣泛的毒品。

報告還指出，整個2016年，國家毒品實驗室在各地送檢的樣品中共檢出1529份新型毒品，主要為卡西酮類、合成大麻素類和芬太尼類物質。自2015年10月中國增列116種新型毒品之后，不法分子為規避管制，通過修改化學結構，不斷創造新類型的新型毒品，還有人向國外客戶推薦新研制的類似結構替代品。國家毒品實驗室也在各地送檢的樣品中發現大量未管制的類似物質。

“可以說，查處新型毒品就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采訪中，花鎮東向記者表示，從法律上看，刑法實行的罪刑法定原則，加上不溯及既往原則，導致部分涉及新型毒品的犯罪無法被追究刑事責任。

目前國內查處新型毒品犯罪的依據主要是國家禁毒委員會辦公室發布的《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列管辦法》，其列管的藥品均作為毒品進行查處。在列管名錄之外的藥品，即使其也有類似毒品的作用，甚或吸食后危害性更大，都不以毒品論，生產、運輸、銷售這些新型毒品就談不上犯罪了。

還有一種情況是，生產、銷售未進名錄的新型毒品，即使這種新型毒品后來被列入管制了，其在此之前的生產、銷售等行為也是不予認定的，只認定管制之后的行為。如果管制之后即沒有繼續生產、銷售新型毒品，就不涉及犯罪。

采訪中，許多專家均表示，法律的滯后性導致新型毒品難以禁絕，只能從監管的機制出發，使得新型毒品一旦出現，盡快列入管制名錄加以管制。

花鎮東說，在國際領域，新型毒品的管制更是一大難題。“制毒者利用各國管制不平衡、管理狀態有差異等漏洞，從未列管某種新型毒品的國家訂制生產或訂購這種新型毒品，然后販運到消費市場，打著合法替代品的旗號通過網絡聯系和郵包寄送方式大肆販賣。未列管的出口國即使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協助已列管的進口國了解相關情況，也無法處理涉事公司和人員。”

當然，新型毒品也可以被列入國際管制名錄，從而使得各國對其均進行管制，但該程序煩瑣冗長，產生效果也非常緩慢。無論如何，與新型毒品的較量都將是一場長時間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