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人海德

安小橙

一

城市以魔幻的速度在生長，昨天才剛剛齊了樹丫的樓房，今天已經直插云霄，四十五度角微微傾斜地搖晃著。小雞從出生到成熟只需要五天，豆芽菜已經不再需要綠豆和水，可以在培養皿中打撈出來，而培養皿中將迅速長出另外一茬兒豆芽菜，快得不能眨眼。海被不斷填平，一直填進了深海，城市四周修建起了高高的圍墻，因為深海有太多的鯊魚，海邊變成了危險地帶。

唯一被禁止快速養成的是小孩兒，他們還是必須循規蹈矩地去上學，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人體內也不允許被植入知識芯片，因此有許多家長不滿，可是一旦發現有科學家做這樣違背法律的事情，將會被直接送到海洋深處的孤島上面囚禁。

“如果不用每天循規蹈矩地上學就好了。”海德經常這么想。

可不是嘛，每天早晨，還沒有睜開眼睛，機器人已經幫他穿好衣服，洗臉刷牙全部自動完成，手腳都不用動一動，時間長了，他根本就再也不想動了。習慣好像會蔓延，他現在連腦筋也不想動了，甚至不喜歡做任何事情，只喜歡就像這樣攤開智能顯示器，一切他想要的都會隨之而來。

海德的唉聲嘆氣引起了圖書館老爺爺的注意，是的，他甚至不想翻開書的下一頁，直到老師的電子監控眼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頭。

“海德，你真的適合做一個木偶人。”老爺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海德聽說過木偶人的故事，他們什么都不用做，在世界各地風光地演出，甚至連演出的節目都不用排練，因為那是可以操控的。海德開始纏上了老爺爺問關于木偶人的事情，因為他知道的只有這么多了，他還小，如何做一個木偶人他可就不知道了。

老爺爺終于禁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同意帶他到馬戲團看看。木偶人是怎樣的呢？簡單地說，就是一份工作，只需要簽下一份合同，就可以得到這份工作，條件是海德的關節必須被暫時取下來，寄存在馬戲團的倉庫里面。

“小伙子，你真的考慮清楚，放棄你的學業了？”老爺爺有些擔心，灰黑色的眸子眨了又眨。

這確實有些冒險，不過將關節取下來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身體上的每個器官都是可以被取下來置換的，只不過他得確保他的關節被好好地保存了，那上面有他的骨節DNA，那是非常重要的。不過做任何事情都要擔些風險吧，一想到他想象中的優越的木偶人生活，海德還是毫不猶豫地簽約了。

將關節送到倉庫的路上，海德遇到了馬戲團的兩只可惡的老鼠，它們一路都在竊竊私語。

“看，新來的木偶人。”

還有一只老鼠炫耀地在他的面前抖腿。

“看，靈活吧？”

取下了關節后的四肢雖然有些僵硬，但是根本就不需要海德自己動，他可沒有感覺到一點兒不方便，看來他還真的適合做一個木偶人啊！

二

現在，海德擁有了他夢想的一切，不用抬手，不用抬腿，甚至不用抬眼，他就可以看到這個世界，不用再動腦上學，他就可以擁有想要的一切。

海德跟著馬戲團去了許多地方，那可真是快樂的日子。馬戲團每到一個地方演出，都會受到熱烈的追捧，他們的巨幅海報掛滿了城市的繁華區。許多孩子瘋狂地喜歡他們，為他們買糖果、冰淇淋還有玩具。當聚光燈打在身上的時候，海德覺得美妙極了，他開始飛快地表演，而那根本不費力氣。

他喜歡那種感覺，萬眾矚目，被所有人喜歡，而他什么都不用做。

“那可不是真正的你自己。”老鼠們又開始挑釁了。

“怎么不是我自己？我就是海德。”海德會很傲慢地回敬它們，把吃不下的糖果、冰淇淋丟給它們。

每個周末馬戲團的老板會親自為木偶人們下廚烹制食物，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美味，法國的鵝肝、伊朗的魚子醬、墨西哥的塔科餅、日本的神戶牛肉，再配上老板秘制的胡椒粉，很遠的地方，都能聞到那種沁人心脾的香味兒。

“29。”老板笑容滿面地把最后一道菜擺在了桌子上。

竟然有29道菜，木偶人來不及細細地看，就開始大快朵頤了，真的是超級美味呀！

三

海德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小小的村莊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歡城市，喜歡那里的便利發達和一切，而村莊總是顯得粗陋和落后。馬戲團來到了這個小村莊演出，他們在金黃色的麥浪邊上搭起了炫目的舞臺，恰好是秋天，麥子都成熟了，在秋風的吹動下好像翻著浪的金色海面。

“還真的是很美啊！”海德感慨著。

令他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聽到了從未聽到過的美妙琴聲，海德在人群中費力地尋找，終于被他找到了，那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齊劉海兒，扎了兩條粗粗的辮子，眼睛彎彎的好像一直在笑，她坐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獨自彈著揚琴。

“哦！哦！哦！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兩只站在麥子上飽餐的老鼠還不忘打趣海德。

海德一整晚演出都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里一直都在想著那動聽的揚琴聲，內心深處似乎有什么被觸動了，他很想走過去和那個女孩兒說句話。

終于，在演出的第二個晚上，所有人都謝幕之后，海德決定去見見那個姑娘。他抬起腿邁下舞臺，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走每一步都很吃力，他的關節是僵硬的，沒有了程序控制的動作，每一步都非常艱難。

“咕咚”一聲，海德從舞臺上滾落了下去。

優美的琴聲還在耳邊飄蕩，海德用盡全身力氣站了起來，努力地向前邁了一步。雖然很痛，但他還是可以走路的，只是每一寸肌肉都繃得非常緊，少了關節的作用，每一步都非常痛苦。

還有很遙遠的距離，老板忽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做什么，海德？”他的手里拿著遙控器。

“我想去和那個女孩兒聊聊天。”海德用手指了指遠方。

“不！”老板搖了搖頭，“你不能去和那些人聊天。”

“為什么？”海德不滿地大聲嚷嚷了起來。

“海德，”老板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你是木偶人，你是高高在上的木偶人，你不需要去親近你的粉絲。不要忘記你和我簽訂的條款，如果你真的忘記了，那么就去仔細翻翻合同吧。”老板似乎已經不想再和他討論這件事，他按下了手中的遙控器。

一整晚，海德都很傷心，他捏著那兩頁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流了下來。

是的，合同上面有一行小字，寫著：木偶人不許做程序以外的事情。

四

老板似乎也明白海德很傷心，早上特意為他加做了一道大餐，撒上胡椒粉的時候，他的嘴巴里面嘟囔著“6”，海德記得他上次說的時候，好像是“16”，不知道這些數字代表著什么意思。

大餐依然非常美味，粉絲們的呼喊聲依然高漲，可海德還是覺得沒什么心思。演出的時候，他不停地向女孩兒的方向張望，令他很失望的是，女孩兒今天不在。

“海德，你居然流淚了！”晚上，兩只老鼠來找他的時候，非常驚訝，似乎是發現了新大陸。

“哇，海德，你在畫什么？”一只老鼠撿起海德的合同，上面畫了一個女孩兒。“哦，我明白了！”老鼠大聲喊叫了起來，為他的機靈而興奮。“海德，你的關節就在倉庫里面，你可以去拿回來呀。”另外一只老鼠又抖了抖腳，在炫耀它的靈活。

“真的可以嗎？”海德的眼里放射出光芒，可轉瞬又淡了，他可不想失去現在木偶人的風光呢，僅僅為了動聽的琴聲，值得嗎？

可是，第二天，海德還是忍不住向女孩兒的方向張望。這次女孩兒來了，她又彈起了揚琴，并且她的身邊還多了一個男孩兒。男孩兒的手里有一把小提琴，他們互相望著，演奏著美妙絕倫的樂曲。麥子似乎也愛聽他們的音樂，隨著音樂聲紛紛掉下了麥穗。海德明白了，原來他們在用音樂收割莊稼呀，真的是太美妙了。這次海德不再猶豫了，他下定決心要去見一見女孩兒。

夜晚，馬戲團的人都睡著了，海德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倉庫。倉庫里存放了許許多多的關節，海德略微查了查，可比馬戲團的木偶人多多了，他很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兒，可是來不及想太多，他要盡快找到自己的那副關節。每副關節都是差不多的模樣，沒有標記名字，這可讓海德頭痛了。

“喂，這邊。”兩只老鼠不知道什么時候鉆了出來，洋洋得意地說，“你來的那天，我們可是把你的關節放在哪兒記得很清楚呢！”

“該怎么感謝我們？”另外一只老鼠跟著說道。

“感謝，感謝，太謝謝你們了！”海德現在才發現，兩只老鼠還是挺可愛的嘛。

穿上了自己的關節，海德飛快地向麥田里面奔去，能自如奔跑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雖然還是有那么點不適應，可是以前怎么沒發現呢。夜還很深沉，海德在麥田里聞著麥子的香味兒，再睜開眼時，就看到了女孩兒的臉。

“你，你怎么睡在這里？”女孩兒驚訝地問。

“我……我是外地來的，能……能給我點水喝嗎？”海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沒膽量把真話說出來。

女孩兒不僅給他端來了水，還幫他拿來了麥香味兒的食物，女孩兒微微發紅的臉蛋一直笑著，像天使一樣，并且不一會兒，她就開始彈琴了。海德完全陶醉在了她的琴聲中，不禁問了一句：“你可以教我彈琴嗎？”

“可以啊。”女孩笑著說，“我們村莊里人人都會彈琴呢，如果你待上一段時間，保你沒多久就會彈得像我一樣好。”

“真的嗎？！”海德開心地笑了，他聽著女孩兒彈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五

他真想就留在這個村莊里面，留在女孩兒身邊，他喜歡這里的生活，喜歡對著麥子彈琴，喜歡天空中淡淡的清香，喜歡在麥地里奔跑，喜歡和這里的小動物說話，還喜歡這里的水。

不過，他還是決定回一趟馬戲團，老板一直對他很好，他希望可以和他告別。

天剛亮，馬戲團的人大多數還在夢鄉中。海德輕輕地走向了老板辦公室，他有些膽怯，也許老板會大發雷霆。他只拉開了一條門縫，向里面探頭探腦地張望。只見老板正在熬制一大鍋藍色液體，旁邊堆滿了裝胡椒粉的瓶子。

“胡椒粉不夠了！”老板嘟囔著。

那種熟悉的香味兒飄了出來。一個木偶人趴在桌子上，老板盛了一勺藍色的湯，走過去灌進了那個木偶人的嘴巴里。“0”，老板嘟囔著，“是時候了。”然后，他竟然打開了木偶人的腦袋，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小核桃大小的東西。

海德嚇得緊緊地閉上了嘴巴。老板似乎很滿意那個“小核桃”，放在燈光下仔細端詳：“嗯，大小正合適，完全服從的大腦。”他又隨手拉開了旁邊的模擬器，把“小核桃”放了進去，開啟了幻燈片，畫面里那顆“小核桃”被放進了兇猛的鯊魚的大腦里，兇猛的動物立即變得乖順了，完全聽從老板的指揮，而老板發出命令后，他們又變得異常兇猛起來。

海德緊緊地捂住了嘴巴，他明白了一切，原來他們不過是老板的試驗品，那些美味的胡椒粉能夠把他們的大腦變小，直到他們變成一具真正的木頭人。海德嚇得腿發軟，轉身想跑，卻絆倒了門口的道具，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誰？”老板警覺地拉開了門。

海德不顧一切地向前沖了出去。

“海德，快跑！”兩只老鼠跳上了他的肩膀，為他鼓勁兒。

海德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拼盡了力氣不停地跑。老板已經發現了他，并且也發現了海德偷回了自己的關節，這讓他非常憤怒，呼叫了許多人圍追海德。村莊很小，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那是一個山崖，崖上飄著輕薄的云朵，看不清崖底，海德的腦海中又響起了女孩兒的琴聲。

“海德，跟我回去，做一個木偶人不是很好嗎？”老板向他伸出了手。

海德卻搖了搖頭，轉身沖下了山崖……

海德猛地醒了過來，他還在圖書館里面！他吃驚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任何異常，圖書館的老爺爺看了看他，嘴角彎起了一絲詭異的弧度。海德卻顧不上這些，他太希望剛剛那一切都是夢境了，他可不想做什么木偶人了，不，永遠不想了！他翻開書本，認真地讀起來，并且，他想，從明天開始，他要自己穿衣刷牙，再也不用那些機器人了。

（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