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評央視《記住鄉愁》主題歌

[摘要]古代鄉愁詩就是思鄉思親，主題簡單率真。今人對于鄉愁之歌主題的理解，有復雜化、理念化傾向。既是鄉愁之歌，就只能把鄉愁進行到底，“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這樣的詞句恰恰是對鄉愁的消解。鄉愁之“鄉”未必一定是鄉村。馬思聰《思鄉曲》仍是這一主題的難以企及的經典之作。

[關鍵詞]記住鄉愁；鄉愁詩；思鄉曲

[中圖分類號]J60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7）18-0094-03

央視中文國際頻道策劃百集紀錄片《記住鄉愁》，2014年8—9月征集主題歌歌詞，據說應征之作多達8000首，經評審，入圍之作30首，其中12首被譜曲演唱播出。意猶未盡，《記住鄉愁》第三季又有幾首新歌播出。這可能是有史以來鄉愁之歌的最大規模的征集和展播活動。筆者關注這一系列節目，聽過其全部歌曲，感慨頗多。

一、古今鄉愁詩歌的異同

中國鄉愁詩古已有之，《詩經》已不乏其作。《小雅·采薇》篇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豳風·東山》篇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表現的皆為遠征戰士的思鄉之苦。《全唐詩》直接出現“鄉愁”二字的詩有36首，如岑參“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愁”、韓偓“春寒宜酒病，夜雨入鄉愁”、許渾“騷人吟罷起鄉愁，暗覺年華似水流”。

古往今來，鄉愁產生的原因都是相似的，大概都是背井離鄉，外出謀求發展，包括求學、求官、求財、移民，以及青年從軍、僧人求法、外交官出使等。身在異域，思念故鄉親人，尤其是在水土不服或遭遇某些文化歧視之時，游子思歸，這是人之常情，從古至今應該并無二致。不同的是，古時候交通不便，游子一旦遠去，往往數月、數年難得回歸，玄奘西行取經前后更長達17年之久，其鄉愁自然更為強烈。如今高鐵通全國，飛機繞全球，千里江陵一日還、萬里海天朝發夕至，都不在話下，游子與故鄉還可以隨時保持電話和網絡視頻聯系。今人思鄉，多不是有鄉難回的焦慮，而是緣于對故鄉親人的情感牽掛，對故鄉童年的詩化記憶，緣于那一份濃濃的文化歸屬感。

央視《記住鄉愁》征歌，對歌詞主題的要求是頌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傳統美德，可以從四個方面展開：（1）美麗家園，描繪家鄉優美和諧的自然與人文環境；（2）成長記憶，反映家鄉豐富多彩的民間生活、傳統習俗；（3）文化尋根，展現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積淀；（4）親情守望，抒發游子對故土的眷戀之情。[1]

這是今人對于鄉愁之歌的主題的理解和概括，卻原來，這一腔愁緒，是由四大色塊組合而成。而古人筆下的鄉愁詩，其主題并沒有這么復雜。

讀歷代鄉愁詩的一些膾炙人口的名作，如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王維“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崔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以及宋人潘良貴《滿庭芳》：“十年歸夢，兩眼鄉愁。”明人袁凱《京師得家書》：“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我們讀到什么了？鄉愁就是鄉愁，鄉愁就是游子對于故鄉親人的思念，除此以外，似乎并沒有更多的可供發掘和領悟的思想文化內涵。也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皆為王化，除了遠游異國的張騫、蘇武、玄奘、鑒真等，沒有更多的因文化差異造成的水土不服，古人本來就生活在傳統文化的氛圍之中，不必刻意去頌揚傳統文化，去尋傳統文化之根。古人本來就生活在其自然與人文環境之中，沒有所謂現代化、都市化的強烈反差，不必刻意去描繪家鄉環境的優美和諧。“上下三千載，鄉愁無數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所謂鄉愁，就是思鄉，就是思親，古人的鄉愁詩歌，主題如此簡單。

今日之人，對于鄉愁之歌的主題的理解和規定，是否有點過于復雜，過于學術化了？而作詞不是做學問，當詞人們如此這般主題先行，遵命填詞，會不會少了一點真情的自然流露，多了一點拿腔拿調的理性和說教？“鄉愁是慈母手中那根絲線，縫縫補補的歲月還那么好看；鄉愁是老家屋頂上那縷炊煙，遠遠近近的呼喚還那么溫暖。鄉愁是故鄉門前的那條小河，活蹦亂跳的童年在心中撒歡；鄉愁是老家樹冠上那只鳥窩，歲歲年年的夢里總能孵化春天。……”[2]（繆新華《心弦為誰撥響》）這樣的鄉愁之歌，構思雖然精巧，剪裁雖然工整，其詞句并非從詞人心中自然流出，也就很難流入聽眾心里。

二、鄉愁及其歌唱的悖論

今日鄉愁及其歌唱存在著許多悖論。歌中所唱的，那個讓我們魂牽夢繞的故鄉，那個在我們爭名于朝爭利于市身心疲憊之時向往的世外桃源，只是我們的精神家園，鄉愁之鄉只是被詩化了的一個虛幻的夢境，而未必是一個真實的可以回歸的存在。試問思鄉者，故鄉那么好，那么讓你魂牽夢繞，為什么要離開它呢？離開之后朝思暮想，愁腸百結，為什么不毅然決然走出那個鋼筋水泥的城市叢林，回去擁抱你親愛的故鄉呢？我們離開故鄉，浪跡天涯，就是為了日后有鄉可愁嗎？我們堅守城市，不離不棄，就是為了體驗那份凄美的鄉愁嗎？鄉愁所愁的那個鄉，有點像女兒出嫁后思念的娘家，然而“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正是你當初的夢想嗎？女兒之于娘家，游子之于故鄉，不可不思念，也不可念茲在茲，喋喋不休，否則就有點矯情了。

作為《記住鄉愁》的主題歌，黃石作詞的《鄉愁》有兩句唱道：“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3]這是大實話。世上沒有永遠的故鄉，也沒有永遠的鄉愁。鄉愁只是第一代游子的鄉愁，到第二代、第三代，這種鄉愁即大為淡化，幾代之后，游子的后裔便夢里不知身是客，反把他鄉做故鄉了。客家人、閩人、粵人多為中原移民，由于中原戰亂而衣冠南渡，千百年之后，南渡者的后裔不會再思念中原故鄉。美洲印第安人，據說原是西周之初逃亡而去的殷商遺民，一些世紀過后，他們便徹底忘了故鄉故國。人類據說起源于非洲，走出非洲的歐亞各地人民也不再懷念非洲故園。此間樂不思蜀，此間不樂亦不思蜀了。只有近代離開非洲的黑奴后代，才偶爾有人想起要回去“尋根”。既是鄉愁之歌，就只能“為賦新詞強說愁”，把鄉愁進行到底。明明題為《鄉愁》之歌，卻一語道破“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這是很不得體的，這樣的詞句恰恰是對鄉愁的消解。既然已經把外境當吾境，感覺他鄉即故鄉，夏居于夷，歸化為夷，那還思什么鄉，說什么愁呢？

在《記住鄉愁》的歌曲演唱會上，主持人說：“記住鄉愁，就記住了鄉村文化的價值。”[4]可是，鄉愁的那個“鄉”，未必就一定是鄉村。生長在城里的人，幾代之后，城市便是他的故鄉，便是他關于故鄉的全部記憶。從他生長的城市去了另一個城市（如北漂，如北京人到紐約），或者從城市到了鄉村（如知青下鄉），他的鄉愁就與所謂鄉村文化毫不相干了。如今，城鎮人口已經占到全國總人口的大半，城里人（尤其是城里年輕人）的“鄉愁”越來越是一個不能被忽略不計的存在了。

游子們懷念的那個鄉村文化也在變，游子們千里迢迢回去見到的故鄉，已經不是游子心中的秦磚漢瓦，油燈紡車，久違的游子乍回故鄉，發現汽車直接開到村里，鄉親們也在看電視，也在用手機微信，清明上墳之后聚餐，用的是一次性的碗筷，喝的是桶裝純凈水，游子可能有些失落，鄉親們卻不可能繼續生活在千年不變的承載著古老文明的村落里，專為讓游子寄托鄉愁。

今日中國，由于城市化迅速推進，年輕人蜂擁進城，鄉村已經迅速凋敝。城里人滿為患，鄉村漸近空巢，只剩下少數留守老人及兒童。人之不存，何談文化？城市對鄉村缺少反哺，農民進城后，缺少葉落歸根、衣錦還鄉的機制和動力，現代中國鄉下已經沒有了作為傳統文化之主要載體的鄉紳鄉賢，就連原有的鄉村學校也在裁撤。所謂美麗家園，優美和諧的自然與人文環境，所謂文化之根，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積淀，都還存在嗎？在哪里？然而，我們的鄉愁之歌不愿面對這一現實，鄉愁之歌之所歌，實際上已經有了一些矯情，一些虛假和粉飾。

三、鄉愁之歌的經典之路

《記住鄉愁》經過大張旗鼓的征歌，從八千首歌詞里最后選出十多首譜曲錄唱，反復播出，并補充新歌，但并沒有產生一首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什么是經典之作，也許很難評定，詞曲作家們也可能不服氣。可是，只要對比一下既有的經典之作，譬如馬思聰的《思鄉曲》，藝術高下還是可以判定的。試問《記住鄉愁》的這些主題歌及片尾曲，可有一首達到或接近馬思聰的《思鄉曲》的水平？

當然，經典之作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次征歌，征到經典之作，那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征不到經典之作，天上沒掉下林妹妹，則完全在意料之內，情理之中。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征集國歌，尚且征不到滿意的，不得不以《義勇軍進行曲》代用。哪能奢望每次征歌都大獲成功呢？

馬思聰《思鄉曲》那樣的經典樂曲，只能是“千年等一回”。其音樂主題來自當年的一首綏遠民歌，是作曲家于民間采風途中妙手偶得、點化而成，其成功是難以復制的。而且，馬思聰的《思鄉曲》也有遺憾，其遺憾在于有曲無詞，無法歌唱。據說，作家張愛玲自稱，其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曹雪芹《紅樓夢》殘缺不全。今之好事者，也許可以再加上一恨，那就是馬思聰《思鄉曲》有曲無詞。

不過，馬思聰《思鄉曲》原本是有詞的。抗日戰爭中，馬思聰自己在1937年小提琴曲《思鄉曲》問世后不久就填過一首歌詞：“城墻上有人，城墻下有馬，想起了我的家鄉，我就牙兒肉兒抖。舉目回望四野蒼涼，落日依山雁兒飛散，廟臺的金頂閃閃光，駝群的影遮列天邊。哎噢咦啊想家鄉。風大啊黃沙滿天，夜寒啊星辰做帳，草高啊蓋著牛羊，家鄉啊想念不忘，想念不忘。我的家鄉路兒正長，心頭悵惘。”1941年馬思聰又另外填過一首歌詞：“當那杜鵑啼遍，聲聲添鄉怨，更那堪江水嗚咽，暖麗南國多情的孩子啊。當那紅花開遍，瓣瓣是啼痕渲染。盡都隨春歸去，流浪兒啊，你還在異國他鄉徘徊。那邊就是你可愛的故鄉。那邊有水鳥翱翔的地方。那邊晚霞映紅荔村前， 孩子你為什么不回家，為什么不回家？”可惜作曲家并不擅長填詞，時過境遷之后，其先后填寫的兩首歌詞都不大傳唱。此后，不斷有人嘗試重填其詞，也無一成功。以致今人對于馬思聰《思鄉曲》，多只知其曲，不知其詞。

最近，有一首毛翰填詞的《思鄉曲》在網上流傳：“風是故鄉清，月是故鄉明。游子在天涯，故鄉在夢境。風是故鄉清，月是故鄉明。月下簫聲起，鄉愁遍地生。故鄉的山有仙，故鄉的水有神。故鄉山水，召喚游子的魂。啊——風是故鄉清，月是故鄉明。月光如酒醉了誰，一醉何時醒？”此詞純真雋永，很多人為之叫好。原曲經過剪裁，與新詞的配合也渾然天成。不知它能否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參 考 文 獻]

[1] http：//news.cntv.cn/2014/07/31/ARTI1406786773250403.shtml.

[2] http：//news.cntv.cn/2015/02/10/VIDE1423560416859267.shtml.

[3] http：//news.cntv.cn/2016/01/29/VIDESL7jmM1Y3oOqASUSA1mw160129.shtml.

[4] http：//ent.cntv.cn/special/jzhxc/gq/index.shtml.

[5] 毛翰填詞，馬思聰曲，馬曉梅改編.《思鄉曲》歌譜[J].中國樂壇，20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