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學勤：做教育治愈了我的“抑郁”

見到江學勤老師，是在課堂內外雜志社，他應邀前來雜志社做一場關于數(shù)學、人文、科學課程的思維模型講座。因為是加拿大華裔，說中文有一些吃力，所以講座全程他采用了英文為在座的教育人帶來了一堂內容豐富、信息量巨大的課程體驗分享。他說，這兩個小時的匯報，卻是他10余年來的教育成果的展現(xiàn)與教育經(jīng)驗的濃縮。

改變

一位代課老師改變了我

1983年，那年我6歲，早在加拿大工作的父親安排我去多倫多，于是，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了懵懂卻又全新的人生。那時，我家附近的孩子們大都來自下層中產(chǎn)階級家庭，他們忙于棒球校隊，對學業(yè)卻漠不關心。我們學校的老師之所以從事教育，是因為這份工作有寒暑假，退休金看上去也不錯。如果說學生們無心學習的話，那么老師們大都也無心教書。在加拿大多倫多，我的世界里沒有人相信教育能改變人生——學校就像監(jiān)獄，你得在里面蹲滿刑期。

九年級快結束時，班上來了一位代課老師教我們一周的英文課。她并沒有什么異乎尋常的地方，可與學校其他老師不同的是，她完全不知道我是誰。她不知道我是個靦腆內向、得過且過的學生——我一向害怕發(fā)言，在全班面前講話我覺得比死還可怕；她不知道我痛恨上學——我在學校沒有任何朋友，對未來沒有任何打算。

她教課的那周我們在學希臘神話。終于，我讀上了自己感興趣的故事。我清楚地記得在故事里，伊卡洛斯飛得離太陽太近，于是翅膀融化了；神成全了邁達斯王點石成金的心愿，于是后者喪失了一切幸福與財富。那個星期，當我在課上舉起手時，不再是因為自己想上廁所了。

在一周的末尾，那名代課老師做了一件只有天真幼稚、缺乏經(jīng)驗的老師才會做的事——她把我拉到一邊，問了些問題。她問我以后想學什么？想上哪所大學？對人生有什么規(guī)劃？對這些問題，我只搖了搖頭，聳了聳肩。她說：“難道從沒有老師告訴你，你其實很聰明，很有才華，而且充滿潛能嗎？”“你應該挑戰(zhàn)自己，應該有更高遠的目標，這樣才不會辜負自己。”

雖然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名字與相貌，但那番話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一年過后，我對上學的態(tài)度完全改變了。申請大學時，我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在加拿大申請最好大學的機會，轉而選擇了一般加拿大學生都不會干的事——申請美國常青藤聯(lián)盟大學，這被加拿大人稱為只有“社會精英”才會去的地方。最后，我被耶魯大學錄取。

融入

我為學生寫小說

考上耶魯大學，這大概是父親一生中最驕傲的事情。然而，在耶魯大學上學期間，我卻并沒有如想象中的如魚得水，而是充滿了孤獨感與不快樂。我找不到像我一樣的人，也找不到交談對象。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教授、醫(yī)生或律師的孩子，他們大都對閱讀與學習不感興趣，而只在乎成就與成功。他們是為耶魯而生的，而我只是努力過度才走運進了耶魯而已。于是，我將自己無盡的精力都投入在閱讀中國歷史與學習漢語上。在耶魯，中國就正如我高中時美國常青藤給予我的鼓勵與激發(fā)一般——我決心要回中國看看。

1997年，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回到了北京，認識了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副校長王錚。在他的支持下，我順利成為北大附中的一名英語老師。于是，轉眼間，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50多名穿著綠色校服的高一學生面前。但是，我并不知道該怎么教書。我不了解教室里的每個學生對知識的理解和吸收都是不同的，我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怎么教中國學生學習英語。所以每周我只會讓他們背SAT的單詞，畢竟，這也是我在他們這個年齡所做的事情。

半學期過去了，有一天我來到教室，發(fā)現(xiàn)教室里空無一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嚴重的挫敗感讓我覺得暈眩。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老師。我在課堂上說話結結巴巴，我給了學生太多作業(yè)，我定了太高的標準，我讓他們記住那些根本與他們無關的、煩人的SAT單詞。但是，我真的熱愛教學，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教學中。我離開了學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中關村走著，思考我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

第二天，學校的楊老師把我叫了回來，大概是批評了那些孩子，于是，我又重新站在了他們中間。我給他們發(fā)了一篇長達20頁的文章。學生們都低頭不想看我。“難道他是想讓我們記住這些嗎？”一個學生悄聲對另一個學生說。

“我知道我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糟糕的老師。”我告訴學生。“每節(jié)課我只會讓你們背SAT單詞，我把英語學習搞得一團糟。你們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作業(yè)和壓力了，我還不識趣地給你們添亂。我到中國教書是因為我認為學習是一件快樂的事，但很抱歉我把它搞砸了。這周末，我原打算到書店去選一本可以和大家一起讀的書，但書店里只有狄更斯、奧斯汀和莎士比亞的書，它們太難了！所以，你們猜我做了什么？”

他們想了幾分鐘，很快的，這50個孩子似乎都意識到我做了什么。他們把眼睛瞪得像嘴巴那么大，“你自己寫小說？”一個學生不確定地叫了出來。那節(jié)課，我看到了學生們都津津有味地閱讀我為他們寫的英文小說，并且不時提問。盡管故事很簡單，但孩子們都很喜歡。后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我的教學在一天天提高，我能很好地對待每一個學生，我能為每個孩子設計獨特而適合他們的問題。學生們越來越喜歡上我的課，而我，也因此更享受自己的教學。

學期末，我必須返回耶魯完成我的英文學位。1999年5月，我又飛回了北京見王錚副校長，見那群我想念的孩子。但是，他們馬上面臨高考，所以我并沒有機會再給他們上與升學無關的拓展式英文課。

創(chuàng)新

嘗試創(chuàng)新教育

2001年，已經(jīng)和我非常熟絡并且有著共同教育夢想的王錚副校長離開了北大附中，到深圳進行教育改革。深圳最好的公立學校——深圳中學邀請他擔任校長。此時，我已經(jīng)在中國嘗試過各種工作：記者、紀錄片制作、聯(lián)合國官員……但沒有一個職業(yè)能帶給我如教育所帶給我的激情。所以，我給已經(jīng)遠在深圳的王錚寫了一封郵件，他回復了我，邀請我到深圳相聚。2008年，我終于買了一張前往深圳的單程機票，在王錚的安排下，我成了深圳中學的一名老師。

那時，新的出國趨勢沖擊著校園，每20個學生中幾乎就1個在為出國做準備。然而，他們對學校的選擇卻是盲目的，學校也沒有針對性的課程體系做支撐。所以，我和王錚校長商量，讓我來為他們構建一個特殊的課程體系。“我們需要邀請一批富有熱情的、從常青藤盟校畢業(yè)的年輕人，通過開設有如美國大學研討課這樣的方式為學生講述經(jīng)濟、文學、心理以及人類學等科目。這只是學術方面——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培養(yǎng)他們的社會技能。我們要建立一個體育健身項目幫助提升學生們的自信，這也能讓他們擁有更多與美國學生共同的愛好——美國人大都熱愛健身與體育鍛煉。此外，還有團隊與合作能力。我們需要開設一些課外活動來教會學生們如何在一個團隊里與人一起工作。團隊合作是美國人自他們上學第一天就開始在做的事情，而中國的學生卻似乎并沒有真正學會過。”王錚認可我的每一條建議，在我們自己的裝修設計下，出國留學中心不久后在深圳中學正式成立。

當我告訴王錚我想建立出國體系的時候，我就清楚團隊的重要性。一方面是因為我聽說許多美國大學的招生官大都認為中國學生缺乏團隊合作能力。但另外更重要的是我認為自己之所以屢遭失敗，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認識到合作的重要性。上學對我而言就是一項獨立的活動，而我正好擅長考試與寫作。但生活終歸是由一系列需要與人協(xié)作才能完成的活動組成，我不希望學生赴我后塵，所以我想在深圳中學多開設一些能提升學生團隊合作能力的活動。

為了滿足學生們廣泛的興趣，我開設了三項活動：為有志成為企業(yè)家的學生創(chuàng)建了一個由他們自主運營的餐廳；為希望成為作家和記者的學生創(chuàng)辦了一個中文日報社；為想提高英語寫作能力的學生創(chuàng)立了一份英文月刊。

這些活動之間其實都有著共同點。首先，它們極具挑戰(zhàn)但費時耗力，所以學生們必須通過合作才能成功。其次，這些活動都有及時的反饋機制：學生可以通過餐廳的收益來評估自己的表現(xiàn)；刊物的發(fā)行量則能考核學生在日報和月刊的投入與專業(yè)度。最后，如果學生在這些活動上投入越多，他們對這份工作就會越發(fā)熟悉、擅長，而這種擅長是永無上限的，因為所有這些活動都沒有給學生設定具體的目標。

體驗

帶著孩子飛赴以色列

2010那個酷熱的夏天，王錚帶著他的教育改革理念重新回到了它們的發(fā)源地——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當王錚邀請我在北大附中創(chuàng)建一個為期三年的私立教育項目時，我們決心將它打造成培養(yǎng)中國創(chuàng)新一代的試驗田。我們把項目控制在小規(guī)模、容易掌控的范圍內——每年最多招收30名學生——我們需要召集一群懷有同樣膽識與遠見的學生和家長。

這期間，我們設置選拔夏令營——將國際部的教育理念濃縮其中，讓學生開展圓桌式討論學習；開設基石課程——與學生一起閱讀《怪誕行為學》《改變自己的大腦》等書籍，共同探索通往成功生活的秘訣。我們也一同嘗試運用書中的原則與理念來完善國際部。

2012年2月，以色列一所大學的駐北京代表奧利維爾來北大附中國際部參觀。說來也巧，我剛看完一本名為《創(chuàng)業(yè)的國度》的書，其中講述了以色列是如何培養(yǎng)出世界頂尖的企業(yè)家與工程師的。這本書也提到，像谷歌與蘋果那樣的高科技公司都將全球研究中心建立在以色列，以發(fā)掘那里的優(yōu)秀人才。所以，我與奧利維爾商議，組織一次以色列之行，將國際部的孩子帶去感受以色列的教育。在以色列的第一天，孩子們游覽了陽光浸透、城墻四筑的古城耶路撒冷，還參觀了猶太人大屠殺博物館。奧利維爾安排了JVP為我們做一個演講，內容是：要想成為一名企業(yè)家究竟需要些什么。

在前往死海游覽的大巴上，我走到巴士前端，拿起了麥克風，開始與學生們討論JVP的演講與基石班課程之間的關系，“如果你們成為中國創(chuàng)意階層的一員，你們就會來到像JVP這樣的地方工作。”我在大巴上告訴學生們，“你們會在項目中與來自不同背景與領域的人一同工作，你們不僅需要與他們合得來，還需要能夠建設性地批判與挑戰(zhàn)他們。如果你提得出好問題，給得出好評價，同事們就會尊重你。如果你只是一言不發(fā)，被動而漠然地工作，你就會被炒魷魚。”然后我給學生們布置了作業(yè)。我告訴他們在晚上吃完飯后，他們需要一同坐下，分享他們迄今為止對以色列經(jīng)歷的想法與意見。“這會幫助你們隊這兩天的見聞形成觀點、加深理解并消化吸收。”我告訴學生們。

這些年，我對一件事情無比堅信：創(chuàng)新造就中國的未來。在過去的幾年，我看到了中國的教育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只要承擔得起學費的中國家庭會將孩子送出國學習培養(yǎng)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但很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不能依靠美國的大學來教會我們的學生創(chuàng)造力——我們需要靠自己！正如奧利維爾回到以色列來信說，一旦中國學會了創(chuàng)新，中國將會勇往直前，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