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文人
小時候,老家有兩個文人。上世紀60年代,農村的中年人能識字的都很少,文人就更是不必說了。很多村千多號人,一個文人都沒有。我們隊幾十號人,竟有兩個,算是奇跡了。
我說的文人不是上過幾天掃盲班識得幾個字那種,是懂得古典詩詞,可以吟詩作對,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的。
兩個文人一個叫相府丞,一個叫歐治安,名字就很有文化味兒。不像其他的人,如李開財,向有田,歐開地之類的,不是一股錢味兒就是泥巴味兒,一聽就是個大老粗。
二人文化何來?至今已無人知道。府丞家三兄弟,其他兩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治安少小離家,小時候也不識字。
府丞和治安都能吟詩作對,都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但府丞除了年邊寫寫春聯,很少寫字,只喜歡講故事,什么盤古開天地呀,封神三國水滸呀,講得繪聲繪色。治安寡言少語,主要是寫,春節寫春聯,平常主要寫祭文。
奇怪的是,兩個文人的老婆都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兩口子從來沒吵過架,不像其他的家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仇人似的。難道真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府丞雖是個農民,但穿著卻像個書生,一天到晚,衣服干干凈凈的,大熱天,衣服的扣子一顆不拉地扣著,也從不上挽袖子。由于他身材單薄,沒什么力氣,隊長不安排他干擔抬之類的重活,都是一些手面子活路,基本上是和婦女和孩子一起勞動。當然工分自然也給得低,最多和婦女一樣。府丞不僅給大人講故事,也給小孩們講。每到夏天,孩子都會跟著他去棉花地里捉蟲子。一到太陽開始灼人了,他就叫大家坐到樹蔭下,開始講故事。我后來喜歡看小說,許是受了他的影響。他一講故事,就忘了活兒,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直到肚子嘰嘰咕咕叫喚了,才抬起頭看看天,說,罷了,罷了,害人又害己啦。捉蟲是按捉到的蟲子條數計工分,自然大家掙不到什么工分,但孩子們都不怨他,巴不得他繼續講。可他說,回了回了,明天再講吧。
治安從不參加勞動,因為他只有一條腿,行動艱難。另一條腿怎么掉的,他從不說,也沒人知道,分糧全靠老婆掙的那點工分。但他也不是只靠老婆養活,靠寫祭文。在老家,人死了都得寫祭文,還要在下棺時吟誦。他寫的祭文情真意切,遠近聞名,而且只有他吟誦出來才能催人淚下。每個月,都有人抬著滑竿上門來請他。每次,主人家都會好酒好菜地招待他,臨走了,還會給點小錢。一次,隊長的老母走了。隊長覺得給錢請他沒面子,不給又怕別人說小氣,就叫教村小的侄兒寫。侄兒只讀過初中,不知道什么叫祭文,寫不來。隊長無法,不得不請治安寫。祭文歷數了隊長老母起早貪黑養育兒女的艱辛和兒女大了該享福了卻遭遇疾病的不幸,經治安拖腔拖調吟誦出來,在場的人無不淚流滿面。事后,治安沒收隊長一分錢,還連飯也沒吃一口。隊長很感激,在安排活路的時候,總是給他老婆一些照顧。
上初一那年,父親叫我拜治安為師,學寫祭文。我死活不干。父親很生氣。治安說,新社會,移風易俗,老的一套,也不會長久,沒必要學。
府丞不僅穿著講究,白天手里還始終拿著一本書。封面是牛皮紙的,磨得有些發毛了。據說,晚上他也書不離手。他原來有很多書,破四舊時被收了,只剩下這么一本。有人開玩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奪他的書,可手還沒到,他早就把書塞衣服里了,動作極快。老相,書里面有女人不?拿幾個出來我們看看。大家笑著說。府丞不回答,自個兒走到一邊去了。
對府丞的死,至今還是兩種說法。一是自己跳的崖,二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不管怎么死的,原因卻很清楚,是有人不滿他不干重活,揭發了他看反動書籍。
工作組來收府丞書的時候,他緊緊抱住不放。最后是幾個人把他按在地上,強行掰開他的手,才搶了過去。工作組翻開書看了看,并沒對他采取什么措施,走時對隊長說,勞動面前人人平等,尤其是對讀書人,要加強勞動鍛煉。隊長不敢再給他派手面子活兒。一次在送公糧的途中,不知什么原因,他連人帶挑子落下了懸崖。
治安是病死的。死前,就把他和老婆的墳都修好了,是連體墳,男左女右連在一起。他死后,省城來了一大幫人。是他的前妻和兒女。原來,治安出去后參加了國軍,還混了個軍官,討了個富家千金。他先打小日本,后打共軍。后來國軍節節敗退,他怕被抓去槍斃,禍害妻兒,便逃回老家,娶了一個沒有生育的女人。兒女們好像對他沒什么感情,在他下葬的時候,個個面無悲情。只有前妻,哭得死去活來。
治安死的時候,沒有祭文。自他死了之后,老家死了人也不再吟誦祭文,因為沒有人會寫了。
府丞死后,隊長的侄兒無意中發現了那本被工作組沒收的書。打開一看,竟一個字都沒有。他是裝讀書人呢。侄兒說。隊長眼一鼓,說,虧你還讀了幾天書,那是無字天書,人家墨水在肚子里頭,你懂個屁!
土雞蛋
何四不明白,母親為啥突然心血來潮,養了幾只雞。
何四的父母一直住在老家鄉下,始終不愿進城,借口城里空氣不好,其實是不想給何四增添負擔,畢竟城里喝口水都要錢哩。老家是山區,路不好走,還遠,離縣城三十多公里。何四有兩個弟弟,還有兩個妹妹。弟弟也在縣城,做生意,為了養家糊口,起早貪黑地忙,一年很少回去。兩個妹妹,遠嫁他鄉,也只有春節才能回來。平時看望父母的事兒,就落在了何四身上。可何四在機關工作,平時要上班,到了雙休日,還要應酬,一月最多也只能抽空回去一次。
父母都快八十了,都有病在身,父親肺氣腫,走路都困難,煮飯洗衣全靠母親。可母親骨質增生,腿腳也不利索,地里種點小菜,也只有花錢請人。
父母的病無法根治。每當想到父母的身體狀況,何四都會長長地嘆一口氣。
雞是好動的家伙,四處亂飛,到處拉屎,母親每天不僅要不停地吆喝驅趕,還得收拾它們弄臟的院壩和桌子椅子。
你腿腳不好,養什么雞呀。何四說。
下蛋,你們從小就喜歡吃雞蛋。母親嘿嘿一笑。
何四喜歡吃雞蛋,是小時候吃得太少。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農村,隊里種出的糧食,多數要上繳國家,只留下極少部分給大家吃,子女多的人家,人多糧少,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哪有糧來喂雞。就算養雞,也就一兩只,還是放任自流,讓其在地里自己刨食,所以下的蛋都很少。少還不能自己吃,得拿去換煤油鹽巴等生活必需品。只有到了生日那天,母親才會煮一個雞蛋給何四。
何四得到雞蛋的時候,不立即吃,而是迅速跑到山上。他怕看到弟弟妹妹不斷往肚里咽口水的饞相。到了山上,他把雞蛋拿到鼻子底下嗅,嗅夠了才慢慢剝開,小小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反反復復地嚼,讓雞蛋的香味把自己醉夠了,才慢慢地咽下。
可何四有幾年都沒吃雞蛋了。不是不想,是不敢。
何四想吃的是土雞蛋,農村糧食喂的雞下的那種。那種蛋,超市里買不到。小區門口那些提著用竹籃賣的,連人都和那些賣菜的一樣,都是販子假扮的,賣的蛋自然也不是土雞蛋,都是養雞場的雞下的。養雞場的雞,喂的全是加了激素的飼料,不補人,還害人。何四在鄉下工作時,去過很多次養雞場,知道那雞是怎么喂的。
在鄉下工作的時候,何四都親自到農民家去買雞蛋。進城后,他托以前的部下買過幾次。但每次部下都不收錢,就不好意思再叫部下買,自己又沒那時間,就干脆不吃了。但心里,總感覺少了點什么,欠欠的。
何四不想母親那么勞神,說,吃蛋我們自己去買就是了。
買啥,自己養的雞下的蛋才放心。母親說。
我去找農民買。何四回道。
現在農民養雞也喂飼料,吃了要得癌癥的。母親一臉認真的樣子。
何四知道,母親決定要做的事,誰勸也沒用,就不再說。回到城里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
不久,何四做了局長,大事小事都得親自過問,經常加班加點的,應酬比以前更多,別說一個月,有時就是兩個月都回不了一趟老家。母親好幾次打電話來問他什么時候有空,他都說忙。
有一天,何四正在陪領導喝酒,母親來了電話。
四啊,家里的雞下蛋了,周末你有空就回來拿吧。母親說。
好吧。何四怕領導責怪,急忙掛了電話。
周末的時候,何四又在陪領導喝酒,母親又來電話問,四啊,今天回來不?
加班哩,過幾天吧。何四沒時間和母親多說。
終于一個雙休日,何四有了時間,他回到了老家。父母看到他,就像看到陰雨連綿后的太陽,樂呵呵的。
返城的時候,母親給何四裝了三十個雞蛋。
留些你們吃吧。何四說。
不用,雞還會下的,小心,路上別抖爛了。母親還說,吃完了又回來拿。
每天一個土雞蛋,何四不僅吃得放心,也活得開心。畢竟,現在能吃到這么綠色的東西,太不容易了。之后每個月,他再忙都會抽時間回趟老家。每次返城時,母親都會給他裝三十個雞蛋。
一天,和兩個弟弟一起吃飯,無意中何四說起雞蛋的事。
母親每月也叫我們回去拿三十個呀。弟弟說。
是么?何四很驚訝。心想,才養幾只雞,每月能下那么多蛋嗎?
兩個弟弟也很驚訝,說,是啊,哪有那么能下蛋的雞?
也許是糧食喂得多吧。何四說。
春節的時候,何四和弟弟妹妹都回到了老家。老屋熱鬧起來,母親忙里忙外,臉上始終掛著笑。
聽到動靜,鄰居秦二嫂也過來了,她一一招呼過之后,轉頭對母親說,兒孫們都回來了,還要些雞蛋不?我那兒還有。
子女們聞言,突然安靜了下來。母親的臉也一下子拉長了,說,我自己有雞下,要你的干啥?一邊說,一邊拉住秦二嫂,就往院壩外面拽。
母親在院壩外和秦二嫂說了好大一會兒話才回來。但臉上沒了笑,看兒女們的眼神也變了,怯怯的,像做錯了什么事。
秦二嫂話一出口,何四就明白了一切。他滿懷愧疚走到母親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說,是我們做兒女的不好,放心,今后我們每月都回來看你和爹。話剛出口,淚水就涌了出來。母親直點頭,急忙抬起衣袖去擦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