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被自卑“謀殺”

慕棉

人的心理大約是這世界上非常微妙的事情了。每個人的生命都從嬰兒的全能自戀走來，之后又都在這個不完美的人世間受到不同程度的挫折，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從全能自戀到健康的自我認知的過程中，絕大多數人還是會留下或多或少的自卑。只是自我認知功能發展得相對好的人，自卑可以變成一種謙遜，一種臣服，一種美德，而發展中出現了問題的人，則可能在自卑與自戀之間反復徘徊，并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嚴歌苓的新作《舞男》從某種程度來講，就是一個關于自卑如何殺死愛情的故事。

嚴重自卑的人，很難相信自己可以開始一段真誠的愛情。就像有句話說“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這就是一個典型的自卑式話語。生活里抱有這樣自卑想法的人比比皆是。盡管他們未必真的像自己以為的那樣“不好看”，然而他們卻不會給自己更多機會。他們會避開燈光，遠離鏡頭，逃避人群，躲得遠遠的，把自己的自卑包裹起來。

Alex就是這樣一位姑娘。她有一雙桃花眼和白嫩出挑的皮膚。所以第一次見她，我并沒有想到她想療愈的是自卑。從高中到大學，她只敢暗戀，一旦對方表達好感，她就會躲開，覺得自己不配。工作后的她又好像換了一個人，迫切地需要愛情來填補空虛。于是，一個男友接一個男友，如今已經不知道換了幾茬。每一次她都全身心投入，甚至明明不想也不敢拒絕對方剛剛見面就提出的性暗示和性要求。然而，即便如此放低自己去遷就對方，最后卻還是免不了灰心喪氣的收場。她說，我是不是真的很差，是不是我不值得愛？

所以，自卑跟長相其實并沒有直接關系，同樣跟財富名望地位也沒有直接關系。自卑是一種內心的情結。而自卑者需要了解的是，并不是你遇不到真愛，而是你的自卑會導致兩難的狀態：要么過于敏感脆弱，總是下意識去驗證對方不愛自己的種種預設；要么則會為了掩蓋自卑，表現得自己很“驕傲”很“自尊”，而不自覺地豎起渾身的刺把對方推開；他們總是既渴望愛情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可又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擁有愛情，總是想方設法地證明愛情的不可能不可靠。

《舞男》的故事就是關于自卑的極端案例，民國舞女阿綠和今時舞男楊東，其實都是自卑的。他們不相信那個有才華財富地位的人真的愛自己，至多只是貪圖自己的美貌和青春的肉體罷了。于是，自然也感覺屈辱。至于他們是否愛對方，他們會認為不愛，但更多的卻恐怕是不允許自己去愛。因為如果愛了，對他們自卑的心來說反而可能是更大的屈辱——為了物質，他們已經背棄了一次愛情，他們害怕再背棄一次自己。只能不愛，必須不愛，堅決不可以愛。就這樣，在自卑的催化下，一段善緣，就可能變成了孽緣。

愛情的自戀需要又是另一層的微妙心理，自卑是自戀無法被滿足而投射的影子。愛情，又常常是為了滿足人們的自戀而產生的。所以，感情可以培養，但自卑者卻會拒絕。就像《蝸居》里的宋思明，他太太真的沒有一點值得愛的地方嗎？平心而論，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女人嗎？其實未必。更多的是，他內心自戀受傷的黑洞在驅使著他在情感上遠離對方。因為，于他這段情感已經打上了交易的烙印。

把內心的愛封閉起來，就成了自卑者保有自尊的手段，就像保有一塊神圣的處女地一樣。而接受對方的愛，培養感情，感恩知足惜福，對他們則意味著完全向權力財富地位俯首稱臣，他受傷的自戀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所以宋太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家越傾盡全力扶持丈夫的仕途，他就越不可能愛自己，甚至會完全抹殺彼此之間愛的可能，徹底把她關在心門之外。在這點上高官宋思明跟舞男楊東，其實并沒有本質區別，他們都一樣的自卑又自尊。

這也是為什么自卑者，一旦得到社會滿足就非常容易愛上各方面條件相對差的人的原因——他們迫切需要滿足自己受傷的“自戀”情結，而優越的人不但無法給他們滿足，還會提醒他們那些自己想要抹去的“卑微”的過去。

這看似不顧一切不計后果的瘋狂的愛，其實也并非真正的愛情。他們從來沒有真的愛上那個女人，她們也只是一個工具，一種手段。而他們則早已在自卑的深淵里迷失了，“失去了愛的胃口”。從頭至尾，他們“戀的正是愛入膏肓狀態中的自己，戀的正是那個能忘我舍身去愛別人的自己”。

殺死愛情，也就是殺死自我，這是自卑對愛情犯下的錯，它無形中謀殺了愛情出現的可能。伍迪？艾倫在電影《賽末點》中對此有精彩的演繹。

網球教練威爾頓遇到了富家女克羅伊借機鯉魚躍龍門。不同于《舞男》里蓓蓓的自以為是和《蝸居》里宋太太的強勢，克羅伊幾乎是個完美的英國貴族，美麗優雅而又善解人意，她的家人也對威爾頓禮遇有加欣賞備至，更重要的是他們年貌相當，她又非常愛他。然而，在自卑與自戀的雙重心理煎熬之下，他還是無法允許自己去愛她。

他背叛未婚妻，愛上了與自己同樣出身的挪拉，不可遏制地瘋狂地想占有她。當然，他成功了。可是現實總是殘酷的，挪拉懷孕了，三番五次催促他離婚，他想盡辦法無法擺脫。于是，動了殺機。挪拉死了，孩子死了，而他的生活還在繼續，他的妻子正抱著新出生的嬰兒，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部電影的處理非常精巧，挪拉就像威爾頓的影子，表面看威爾頓憂郁又自卑，挪拉性感而自戀。然而事實上威爾頓才是自負的，他自信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富豪一家。而挪拉卻很自卑，她試鏡屢屢失敗，無法得到貴婦人的歡心，與貴公子的戀情也只能告吹。

最自卑的，也最自戀。自戀的人會愛上自己的倒影，自卑者亦如是。威爾頓愛挪拉，其實就是愛自己，愛那個倔強執著于上流社會的自己，愛那個自卑又自尊自負的自己。他們就像是一個事物的兩種表達，男性與女性、成功與失敗、自卑與自負......他們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可又如同正負兩極一旦相碰就彼此湮沒。所以，最后他殺死了她，其實也是殺死了另一個自己。而這恰恰是自卑者，最大的痛苦。當我們無法正視自己的時候，愛情就是虛無的。

而當愛情一次次被他們自己殺死之后，他們的心又是如此的孤獨。孤獨到自卑，就好像自己是被愛拋棄的嬰兒，自憐自戀又自厭自棄。你都厭惡你自己，別人又要拿多少愛才能融化你呢？

當你徹底地隔絕了愛，泯滅了愛的可能的時候，也就是自我閹割的開始。這是一場生命的凌遲。從此漫長的余生里，你將時時刻刻忍受著，慢刀子割肉，刀刀見血，又刀刀不致命，每一刀都在告訴你，一切還未曾結束，一切又早已經結束。

所以，別再懲罰自己了，好嗎？自戀是個擾亂心神的魔鏡，而自卑就是個引人墮落的陷阱。它們就像是兩片眼鏡，一左一右，扭曲著我們眼里看到的世界。而一旦我們決意摘下這個有色眼鏡，看見自己也看見他人的時候，美與丑，愛與恨，離合悲歡，是非成敗，反而就不重要了。

你就只是你，真實的你，有缺點也有優點；他就只是他，真實的他，有劣勢也有優勢；而愛就只是愛，雖不完美，但卻值得我們敞開心去彼此溫暖、彼此陪伴、彼此呵護、彼此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