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蘇醒之后的柔軟與遼闊
——評鐘求是的《練夜》
曹霞

溫州作家鐘求是一向注重探索“人的內心深處隱秘的東西”,在他看來:“人的內心是個遼闊而詭幻的世界,存在著廣大的未知領域,值得我們去行走。”他擅長寫人的復雜隱秘卻又極為純粹的情感,中篇小說《兩個人的電影》便是對“內心”探求的結果。通過書寫一份平淡的情義與約定,在敘事的緩慢推進中將不同尋常的“念想”注入平常生活。這種對于超拔于塵世之上的沉默“契約”的書寫,源于作家追索當代人、當代精神生活的詩意情懷。
鐘求是近期發表的短篇小說《練夜》從題目來看頗為奇怪,“練”什么不可,“夜”又如何可練。但看下去卻是非常有意思、又非常讓人感慨的一段“故事”或者說是“事故”。“我”與瞎子團順是老鄰居,兩個人的生活狀況各有不同卻又在不少段落彼此交疊:兩人是小學同學。長大后,“我”的生活并不順利,工作卑微,與妻子離婚,無錢無子;父母雙亡的團順天長日久地守著一個花生攤,講信用,不多話,因此生意也能穩當地做下來,聊以糊口,被稱為花生瞎子,成為街上的座標。如此看來,雖然“我”是健全人,團順是瞎子,可是兩個人都生活在社會的邊緣與底層,說不上誰比誰更加幸福。鐘求是對這種小人物的描寫充滿溫柔的情義,他筆觸簡練,甚至有些地方不乏俏皮和幽默,淡化了他們在尋找“圓全”的道路上遇到的侮辱與折磨,讓讀者忘卻他們是不幸的人。
但是,我們又不可將這樣的小說與“底層寫作”劃上等號。寫的是“底層”,卻持有“人”的尊嚴、自愛與欲望,而且是那種正常的、蓬勃的、發自本能的欲望,沒有仇富的扭曲,也沒有虐殺的殘酷,這是鐘求是通過小人物要表達的境界。在這種境界里,我們不會憐憫小說主人公的生活——雖然他們的保障和幸福是如此脆薄,反而會在他們微小的歡樂中與他們同喜,與他們一同進入一個人性蘇醒之后的世界。
這個蘇醒的契機是“我”結交的新女友池晶,她是小學語文老師,因要帶領學生做好人好事,經由“我”牽線搭橋,來到團順家為他洗衣、打掃清潔、收拾屋子。但凡寫到這樣的題目,不好的作家會任由同情心泛濫,任由好人好事做成道德模范,但好作家卻要在那不堪與殘缺中尋找到反向的敘事契機,探索心靈的漫游。比如,團順一開始堅決不愿意池晶帶孩子們來,說是“把我的不好全看走了,我不劃算”,這里面隱含著孩童般的天真與自尊,極其動人。后經“我”勸解答應下來,卻又別有心機地在桌上放了一本自己倒背如流的詩集,等孩子們發現后,他準確地背出詩句,令池晶和孩子們大吃一驚。而這一切,僅僅是出于團順的一個小心思,他要讓那些幫助他、憐憫他的人知道,“我除了花生還有別的……”這個“別的”是什么呢?說起來很虛無,一種抓不著摸不到的東西——尊嚴。鐘求是以這樣的“無有”、這樣的“無用”勾勒出了團順豐富而有趣的內心世界。
《練夜》最動人的篇章,是作家將一個生活在暗夜里的瞎子引到太陽底下,打開了他一直被隱藏、被誤解的欲望。團順自從聽到池晶的聲音后,便對“女人”念念不忘。他的欲言又止、欲拒還迎里,都飽含著他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的蓬勃欲望。“我”明白了以后,并沒有嘲笑他,更沒有輕視他,而是想方設法地幫助他實現這個欲望,先是帶他去了按摩店,后來又找了個潔凈的小旅館幫他開房。
這里面的匱乏與滿足、卑微與自尊、努力與失敗真是迷人。團順的欲望蘇醒后,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那么多的不好,他決意要將自己變為更好的人:為了和女人在一起時讓自己的身體好看些,他拼命減肥,以致于爬山時摔斷了腿;他嚴守著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半個小時的時光,像存折一樣收好,不肯輕易示人;在他知道“我”和池晶即將結婚時,再次夸起她好聽的聲音,并在“我”的謊言中滿足地得知他曾經有過的那個女人也是“挺好看”的。
“我”幫助了團順,但最后卻發現自己被團順從庸常世界里打撈了出來,有了某種“不平常”的體驗。所以,這不是健全人救助殘疾人的故事,而是兩個如你如我的小人物在窘境中相互救助的故事。將這樣很容易墮入道德窠臼的故事寫得出離庸常,直抵人性的本能與欲望深處,是頗為不易的。鐘求是用節制、跳脫又不乏諧趣的筆觸寫出了這種暖意,這種欲望到達之路上的種種“風景”。就連“團順”這個名字,也有著面對黑暗人生的幽默。
因此,當我們重新回到“練夜”這個題目時,或許可以明白,所謂“練夜”,是團順將“夜”一遍遍地練成他熟悉的“場”,是他用靈敏的觸覺和向好向美的心一點點將“夜”削薄,直至觸碰到幸福的邊緣。在他蘇醒后的世界里,有柔軟的心,亦有遼闊的光。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