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戰紀
2017年1月3日,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法院就2016年5月23日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發生的爆炸事故給出判決結果:被告人張建雨違反爆炸性物品的管理規定,在使用中發生重大事故,造成包括華東理工大學研究生李鵬在內3人死亡的嚴重后果,其行為已構成危險物品肇事罪,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3年。
爆炸的烈焰吞噬了李鵬年輕的生命,也吞噬了他一家人對美好生活的所有希望。李鵬的家人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的孩子為什么會因為聽老師的話而喪了命。
這個乖孩子,是全家人的希望
李慧敏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與弟弟李鵬的最后一次微信聊天。
“姐,如果我在上海扎了根,一定要請咱們全家人一起來上海好好玩玩。”看著弟弟微笑著的微信頭像,李慧敏輕輕地說了聲“好”,她知道,只要是弟弟許的諾,就一定能實現,她的弟弟是那樣一個老實又努力的孩子。
姐弟倆的老家在河南周口市鹿邑縣生鐵冢鎮。父親李偉國是老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常年外出打工,留下愛人王淑珍在家照顧一雙兒女。姐弟倆成績都很好,李慧敏在弟弟剛進高中時就考上了大學,而弟弟李鵬是縣二中所有畢業班甚至全校的學習榜樣。2010年夏天,李鵬參加高考時患上腸胃炎,結果發揮失常,原本可以考上上海同濟大學的他不得已就讀于一所二本院校―鄭州輕工學院。因為沒考上同濟大學,李鵬在大學里拼命學習,為讀研做準備,成績始終名列前茅。
大學畢業前,李鵬率領的團隊參加河南省“數學建模大賽”,為鄭州輕工學院奪得全省第一名,鄭州輕工學院自建校以來從未獲過如此榮譽。一時間,李鵬成了校園里的風云人物,但他沒有絲毫的驕傲,依舊每天在圖書館學至深夜,即使有女孩子跟他告白,也被他以“學習需要用功,沒時間談戀愛”為由拒絕。有室友笑他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李鵬背負著的是全家人對美好明天的期望,品味愛情和享受生活對他而言,太奢侈了。他想要考到全國經濟最發達的上海,掙最多的錢,給爸爸媽媽和姐姐最好的生活。
2014年3月,天氣轉暖,剛剛在河南周口一家企業入職的李慧敏去鄭州看望李鵬。弟弟要備考上海華東理工大學研究生,肯定得花不少錢,她把剛剛拿到的實習工資2000元遞到弟弟手中,沒想到平時乖巧聽話的弟弟卻死活不肯收:“姐,我已經成年了,這個暑假做兼職也賺了不少,以后不會再跟你和爸媽要錢了。”無奈的李慧敏只得趁弟弟不注意,悄悄把錢塞進他的書包里。在鄭州返回周口的路上,李慧敏驚訝地發現這2000元竟出現在自己的包里,而且還多出了一些。李慧敏撥通弟弟電話,說了一聲“喂”之后便哽咽了,她不知道要對弟弟說些什么,只聽電話那頭,弟弟的嗓音也有些顫抖……
2014年年末,鄭州輕工學院有幾百名學生參加考研,到華東理工大學參加復試的有4人,最終只有李鵬一人被錄取。李鵬終于實現了到上海讀研的夢想,成為了張建雨副教授的研究生。李鵬疲憊卻開心地從海面上探出頭來,以為可以輕松地游向幸福生活的彼岸,誰知等待他的,卻是從天而降的風雨。
“熬吧,熬到頭總歸會有陽光”
入學后,李鵬仍然拼命學習,2014級化學工藝研究生班,一共有15個研究生,他是公認的“學霸”。在消費水平居高不下的上海,他兩年沒跟家里要過一分錢,用獎學金和兼職工資貼補自己的生活費。節假日里別的同學三五成群地四處游玩,他卻在快餐店打工,每天還要做兩份家教兼職。
2015年暑期,李鵬開始為導師張建雨“打工”。正值研二,每個學生都需要找地方發表自己的論文,這樣才能湊到足夠的學分,為順利畢業打下基礎。可每當李鵬請教論文時,張建雨總會打斷他不安的詢問:“不要急嘛,你寫好可以放在那兒,論文需要慢慢磨嘛。”一開始,他并沒有理解導師話里的內涵,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導師掌握著他學術論文甚至順利畢業的“生殺大權”,他又不好反復詢問,生怕惹怒了導師。后來,幾個同學悄悄告訴他,他要是輕易發了論文,誰還來給導師做苦力?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張建雨帶的上幾屆研究生,很多人都被延遲畢業了……
得知這個消息,李鵬的內心十分震驚,他感覺自己像是陷進了一個漩渦里,但他卻選擇放棄掙扎,隨著漩渦沉沉浮浮,讓這個漩渦主導自己的選擇。
身為一所知名大學的副教授,張建雨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據李慧敏回憶,弟弟曾不止一次在電話里表露出對導師的失望和埋怨。張建雨一個同學的朋友想考華東理工大學的博士,來學校復習期間,張建雨讓李鵬把飯卡交出來,給他的這個朋友使用。李鵬的飯卡被白白使用了一個月,歸還時已然數額空空。平時省吃儉用的李鵬覺得十分委屈,卻無法開口跟導師索要餐費;還有更荒唐的事,張建雨所屬實驗室的設備儀器壞了,他二話不說就打電話讓李鵬拿去送修,李鵬自掏腰包付了修理費,導師過后卻對此事只字不提,更沒有還錢給他的意思。原本研究生每月有300元的補助,李鵬從沒拿到過,卻不敢跟張建雨提一句。
李鵬忍不住在QQ空間發起了“小牢騷”,李慧敏看到這些抱怨之后,極力安慰弟弟,讓他忍一忍,這些都會過去。李鵬回復:“姐,我也就說幾句,沒事了,你別為我擔心。”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李慧敏與弟弟通電話,每當快要結束通話時,她總覺得弟弟似乎還有話要講,問他還有什么要說,他卻總是回一句:“姐,沒事,就這樣吧,再見。”“他心里有苦衷,卻說不出口。我懂事的弟弟,他是不想讓家人為他著急啊……”
李鵬的同學駱某回憶,李鵬也曾在私下里說過,他其實很害怕去陪導師的那些“客戶”,但老師卻又“特別喜歡”讓他去陪。有時不只是陪吃陪喝,連買單都要由李鵬來,而張建雨在一旁卻從不阻攔,也從不問李鵬有沒有能力買單。這些李鵬都只能忍了,他不敢對導師表達出不滿,他覺得有付出總會有回報,導師會因為他的聽話而多多照拂他的論文。同學們看在眼里,都替他感到不值,有人嘆氣說:“你導師老是在你身上打主意,我看是因為你的師兄快畢業了,你導師用完了那師兄,現在該你出力了。”
李鵬一邊無奈地“迎合”著導師,一邊別無選擇地委屈著自己。2015年下半年,李鵬隨張建雨一起來到浙江建德市乾潭鎮梓洲村,在張建雨投資開辦的工廠里“實習”。所謂實習,其實是為導師打工。李鵬來到這個位于大山里的公司,其實就是來做苦力的,知識經驗沒學到太多,活兒倒是沒少干。他吃住在公司,飯菜大多是他在返回上海市區之后專門從菜市場里買了帶過去,土豆、白菜、西紅柿,什么便宜買什么。李鵬做得最多的就是把飯和蕃茄一起拌著炒,并戲稱是“加班式石鍋拌飯”。他把自己燒的飯菜發在微信朋友圈里,寫道:“萬萬沒想到,這半月的實習給我最大的收獲,竟是學會了做飯。”后面跟著3個“大哭”的表情……
干完一個月,李鵬從大山里趕回學校,在電話中信心滿滿地跟姐姐說:“姐,我干了一個月活兒,應該能拿2000多元吧!”可實際上,他只從導師那里拿了不到1000元。除去吃的、用的和交通費,連個零頭都沒剩下,而這一個月的起早貪黑和奔波勞累,也沒有換到導師的一句稱贊和認可。
在學校里,張建雨更喜歡學生們管他叫“老板”而非“老師”。參股至少兩家企業的張建雨,在學生眼中也更像是一個商人,他將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企業中,對學生的學習和研究關注寥寥。但就是這樣一位導師的手中,卻牢牢掌握著學生論文甚至畢業的“命脈”。能否按期畢業,關系到能否與心儀的用人單位順利簽約,也直接影響到學生能否在上海安身立命。
李鵬一向對導師的安排和要求唯命是從,不想破壞自己在別人心中“乖孩子”的形象,他將自己能夠順利畢業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導師身上。有時,實在憋屈的李鵬打電話跟父母訴苦時,愛莫能助的父母也只能安慰兒子:“只要能畢業,老師說啥就是啥。”即使有怨懟,李鵬也只能將苦水往肚里咽,他最經常和同學說的話就是:“熬吧,熬到頭總歸會有陽光的。”
“只有在糖里,他才感受到
生活的甜”
李慧敏和弟弟見的最后一面是在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此前一家人分散四地,父親在河北邯鄲工地做泥水工,母親在浙江義烏打工,李慧敏住在河南周口,李鵬在上海求學。大年初二晚上,一家人好不容易聚齊,李鵬在飯桌上微笑著說,不出意外的話,自己順利畢業之后就能在上海扎根了,想帶著父母和姐姐去上海痛痛快快地玩幾天。他的眼睛里滿是快樂,仿佛畢了業就會解脫。可誰會知道,這一切都在一聲爆炸的巨響后,化成了泡影。
為完成碩士學位論文,李鵬在學校實驗室進行了多次小劑量的易制爆品—硝酸鈉與硫氰酸鈉混合加熱試驗。而張建雨在明知硫酸鈉為危險化學品的情況下,為避免在學校進行兩者混合加熱放大試驗的繁瑣流程,將化學品直接帶去工廠進行大批量生產,他有意違反危險物品的相關管理規定,提供經費以及焦耳公司營業執照等證件購買50公斤硝酸鈉,快遞到自己的公司里。
5月23日,張建雨駕車載李鵬以及2包共計50公斤的硫氰酸鈉至上海焦耳蠟業公司,安排公司3名工人協助李鵬進行硝酸鈉與硫氰酸鈉混合加熱放大試驗。張建雨隨后即駕車離開,沒有留在現場進行監督和指導。下午3點左右,李鵬與焦耳公司工人朱某、楊某進行混合加熱放大試驗時發生爆炸,3人當場死亡。
晚上8點多,李鵬的母親王淑珍最先接到上海華東理工大學的饒老師打來的電話,得知張建雨參股的工廠出了事故,而李鵬如今“情況不明”。王淑珍感覺自己的血從頭涼到了腳,她流著淚在電話里不斷追問兒子的情況,而那位饒老師正在趕往事發現場的路上,并不知道具體情形。
而正在河北邯鄲一建筑工地上的父親李偉國接到兒子出事消息后,顧不得穿好鞋子,瘋了一樣邊接電話邊跑,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在工友的幫助下,他終于坐上河北邯鄲至上海的火車,一直撥打兒子的手機,李鵬的手機是通的,但始終沒人接。他心里不斷祈禱,只要手機通著,就證明人還在,兒子可能只是受重傷,在醫院搶救……
王淑珍等人趕到上海時,已是第二天上午10點多。學校來人告訴他們,事發前一刻,現場共有4人在操作,其中一人中途嫌藥品氣味太大,出門透氣,因而逃過一劫,包括李鵬在內的3人在爆炸中身亡。王淑珍聽后當場哭暈過去,而李偉國雖然已有思想準備,但還是眼前發黑,差點兒栽倒在地。
李鵬的父母原本是扳著手指在算日子,最多再過一年,兒子就可以有個正式的工作了,在他心心念念的大上海扎下根。到那時,夫妻倆可能再也不用背井離鄉去外省打工了。李偉國平時比較關注新聞,2015年12月,他看到電視上報道清華大學博士生做實驗時不幸被炸身亡的消息時,就趕緊給兒子打電話,提醒他做實驗時一定要小心謹慎。李鵬說:“爸,學校規定學生只能在實驗室里做做小試驗,不會出事。”他還把實驗室的照片拍給父親看,讓父親放心。可誰曾想,不到半年,他的導師就帶著他越過了這些安全規定,將最乖、最賣力的學生送上了不歸路。
5月24日,事發一天后,張建雨和其哥哥張建軍因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判決時已認定為“犯危險物品肇事罪”),被上海市公安局青浦分局依法刑事拘留。李慧敏和父母去學校帶回了弟弟的遺物。在弟弟常用的筆記本上,李慧敏看到這樣一段話:“每天的活兒都不重要,每天的活兒都不可缺少。任何事,只要你想長久經營,克制、穩定和耐力比家世和智商重要多了。把自己當苦力就對了,再堅持一會兒,壞感覺會用完的。”
字里行間,李慧敏又看到了那個對現狀不滿卻又堅強隱忍的弟弟。李鵬的微信簽名是“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承受是一個選擇)”。李慧敏說,弟弟可能把當“苦力”這種事當成是對自己的一種自勉,他認為一切總歸會過去的,燦爛的陽光總是在風雨后。可他卻忽略了,正是他的沉默和對導師的逆來順受,最后把自己給害了。
李慧敏含著淚對記者痛苦地說:“弟弟的書包里,總會放著一些糖塊。可能是他吃的苦太多了,才不時地吃幾塊糖。因為只有在糖里,他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甜味。”而她和家人卻無奈地放任這種苦味在弟弟的人生里消弭不散,沒有支持他勇敢地與絕對服從的師生關系進行抗爭,而是一味地勸他去忍,去妥協。這種悔和恨,讓李慧敏和父母痛心不已。
距離乖孩子李鵬去世已經半年多了,當初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讓“商人導師”張建雨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也讓人們對一條年輕生命的逝去扼腕嘆息。張建雨于今年年初鋃鐺入獄,去年的新聞也隨著無情流逝的時間變成了冷飯,但不變的,是這個無辜家庭無法愈合的創傷。爆炸的滾滾烏云下,是家庭破碎的號啕與哭泣。
韓國“歲月號”沉船悲劇還歷歷在目,得知自己的孩子遇難后,一位42歲的母親悲痛欲絕地哭喊道:“不聽話的孩子都活著回來了,聽話的孩子卻不見了。”船長一邊讓學生原地待命,一邊自己搶先逃生,這是欺騙;將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講給孩子聽,把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教給孩子做,這是不公。也許,我們不能保證權威不會傷害孩子,但我們需要教會孩子去分辨哪些是謊言,哪些是不公。乖孩子,不該生活在噩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