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王帆

一天一時興起跑到雜物間尋找我家的相冊。母親將所有的老照片裝在一個30年代的皮箱子里，據說這是我祖外婆的嫁妝。這個滿載著那個年代種種回憶的小皮箱被母親帶走，卻被忘卻在雜物間的角落里。

我找到它的時候，上面已經積了一層灰塵，但依然可以看出它的精美：深紅色的皮革上花紋依稀可見，右下角是怒放的月季，枝葉纏繞，訴說著它的柔情款款，木雕的手柄已經稍有破損，卻像個沒落的貴族老婦，還是固執地堅強著——不愿向任何人低頭。我急促地呼吸在它面前漸漸平靜下來，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曾經的過去將告訴我怎樣的故事？

打開，一堆散亂的照片和兩本相冊——一段過去的歲月，帶著一點灰塵安靜地呈現在眼前。懷舊的氣息流進血管，一張張陌生的臉或歡笑或嚴肅地將我拉入他們的世界。

一張三寸老照片泛著歲月的微黃躍入我的視線，一個中年女人和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是我二歲的母親，那個帶著與生俱來的端莊卻有一雙憂郁雙眸的中年女人是我的祖外婆。這是一張四十年前的照片。這是一張著色照片，著色是那個年代相對奢侈的技術，淡淡的色彩顯得特別雅致，讓我對祖外婆更加好奇。她曾憑她一人之力供養了外婆從小學念書到高中，拍這樣少見的著色照片，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祖外婆是個有錢的女人。她曾是個大小姐，本家在南京開錢莊，從小衣食無憂，住的是西式洋房，有很大的、鮮花遍地的花園，純白色的帶著蕾絲花邊的落地窗簾，一個冬天用的壁爐。這支撐了她美好的童年、少年時代。她并不滿意父母為她選定的丈夫，而鐘情于一個家境很差的熱血青年。也許是那個戰亂的年代給了她沖動和勇氣，她帶著私房錢和那個皮箱與他一同南下江南。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憧憬未來生活的，是不是和照片里笑得一樣燦爛？他們緊握彼此雙手時是否為自己的勇敢愛情慶幸，在火車里永遠地留下了青春的笑聲和無畏的愛情？在這里，嘉興——一個寧靜的小鎮，這對年輕夫婦開始了他們的生活。可是，生活往往喜歡破壞美好的事物，在還來不及回味昨天的快樂時，就該面對今天的痛徹心扉了。她把他送上去戰場的火車，我不知道她怎樣安慰自己的。剛開始的寂寞與擔心并不會令堅強的她倒下，可是越來越少的信令她坐立難安。在祖外婆買菜回來的小巷子，盡頭躺著一個女嬰……外婆是她從街上撿回來的孩子，她一生并未生兒育女。二十一歲的她無法放下這個孩子，成就了一段母女情。

故事從這里開始有點模糊了，我找不到相關的照片來證實。老人們說，后來年輕的她和一個很有錢的老商人走到了一起，據她得到丈夫犧牲的消息已有兩年。多久老商人也去世了，留給她一筆相當可觀的遺產。也曾有謠言說他沒死，回來過卻又走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她是怎樣活到了現在，她是怎樣看待生活，我無從得知。一個女人大半生的哀傷在我心里久久揮之不去。幾年前，八十多歲的她出去散步摔斷了腿，現在住進了養老院。

我一直覺得她很神秘，從小我就把這個住在塘匯的祖外婆當成過去的樣版，她和她的老貓總安靜在午后陽光下，好像這世界還會帶給她些什么。記得她曾經說過：“有個人要來”，并叫我去巷子口看著，別讓他走了，卻又沒說是誰。我問母親，她說這是祖外婆又犯病了。我看著這老照片里的她，青白色格子旗袍，淡淡地笑著。我禁不住想，從前她是不是回過南京去找父母？是不是無法接受他的離去？是不是真的愛過那個老商人？是不是又見到了他——在一個陽光慵懶的午后，她帶著外婆，不小心就在巷口遇見了他？是不是想過要拋棄那個撿來的孩子，開始新的生活？

她愛過，她經歷過——我想，這樣就足夠了。

深紅色的皮箱依然安靜地躺在角落里，已被忘記的從前讓人感動。照片里的人笑得燦爛，總有種傷感——幾十年一晃而過，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但從前的故事會因老照片而存在，因老照片而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