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天
摘 要:王麓屏,名家勛,字國光,麓屏其號也,湖南新化人。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王與曾國藩一起參加會試,得以初識。王于是次會試中式為進士,授吏部主事,后晉奉政大夫。曾國藩則于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中式為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歷升至內閣學士。兩人可謂同鄉、同門、同官,在京城期間兩人交往增多。道光二十七年,王氏因小事受議處,慨然辭職。曾氏認為滿人冢宰不當以小事劾之。道光二十八年當王氏離京時,曾氏率領湘籍京官和同年、友好數十人親往潞河送行,作詩二首贈別。詩中云“誰識扁舟五湖外,尚有朝士梅子真”,以漢代梅子真的故事來贊許并撫慰王麓屏。
關鍵詞:王麓屏;曾國藩;交往
“誰識扁舟五湖外,尚有朝士梅子真”二句詩,出于曾國藩所題王麓屏《扁舟歸養圖》二首。梅子真即梅福,《漢書》有“傳”云,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為郡文學,補南昌尉,后去官居壽春”。屢上書言事,先反外戚王鳳擅權,后又力反王莽篡位,而終不見納于當朝,后“一朝棄妻子去九江。”《漢書》并賦以其神秘色彩,稱其“傳以為仙,其后,人有見福于會稽者”。①北宋時,梅福后人、大詩人梅堯臣作《讀漢書·梅子真傳》詩,梅子真遂以忠賢耿介,不容于當朝而辭官歸隱的典型形象流傳于世。曾國藩作詩二首以漢代梅子真的故事來贊許并撫慰當時辭官離京的王麓屏,足見二人相交之非淺也,今收入岳麓書社版《曾國藩全集》卷十四《詩文》中。然王麓屏何許人也?今人罕有所聞,其實,王麓屏之生平事跡,道光《寶慶府志》、同治《新化縣志》及光緒《湖南通志》,均有其傳。王氏去世后,由湘軍著名將領,曾任直隸總督、云貴總督的湖南新寧人劉長佑作《奉政大夫吏部主事王公麓屏墓志銘》,所述甚為可靠,今收入岳麓書社版《劉長佑集》中。王麓屏亦是我的先祖,這里,謹以本人所掌握的文獻史料和家族資料,就王麓屏其人及其與曾國藩的交往作一簡單紹介,以饗讀者。
一
王麓屏,原名家賓,改家勛,字國光,麓屏其號也。家世居湖南寶慶府新化縣西鄉太平村,嘉慶三年(1798)十月十一日生于其地的一個貧寒之家。同治《新化縣志·宦績》載:“麓屏幼失怙,含辛茹苦與霜母偕,十一齡尚未就傅。叔父室萬見其聰穎,與從子者瑞謀所以成之,甫執筆為文,即響軼儕輩。者瑞喜謂其叔父曰:此子成立,可克期待也。”②這樣,王麓屏在年已14歲的時候,才在叔父室萬和族兄者瑞的幫助下進入者瑞所辦的私塾積薪園就讀。雖然開蒙較晚,但人聰穎,進步較快,且非常勤奮刻苦。王氏家刻本《王家勛行述》載,嘉慶十八年癸酉(1813)秋,族兄兼先生的王者瑞赴長沙參加省試,“留題數十于塾,俾學徒按課構藝”。但是,當冬天歲暮王者瑞自長沙歸來之時,生徒皆散去,只有王麓屏獨留,“閉戶擁爐,自炊自讀”,不但完成了先生所留的數十題,而且另外自構并完成數十藝。王者瑞覽之駭然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信不誣也。如此者刻期不成,吾不復相天下士矣。”年19,麓屏隸學籍。道光二年壬午(1822)科試,以優等入寶慶府學,食廩餼。五年乙酉(1825)參加選拔,“祁文端公(祁寯藻)時視學吾湘,以府君(即王麓屏)與蘇鐵卿學博丈較,將選府君而微嫌書法稍遜,既而曰:‘是必登甲科者,奚以是為。”③道光八年戊子(1828)科,王麓屏赴長沙參加湖南鄉試,果然中式,列名為第29名舉人。次年,在叔父王室萬的資助下,又赴京參加會試,沒有中式,但仍挑取譽錄第16名。會試結束后,王麓屏無資費南返,時同里劉雁峰戍守山東東昌衛(今屬山東聊城市),迎聘王氏誨其子姪。王氏遂赴東昌衛執教,一是以其束脩維持生活,二是其地距京不遠,可以準備功課再試。三年后轉京,連試兩科,皆薦而不售,便留居京師,先后館于刑部司官江西千廷煚、湘南熊子謙家,訓課其子弟。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秋,王麓屏又參加會試,中式為貢士,殿試列三甲第108名進士,欽點主事,簽分吏部,官文選司主事,兼驗封司行走,則例館纂修,后改考功司主事,加二級,授奉政大夫。
《湖南鄉試朱卷》(道光乙未科)載有王麓屏會試文,茲錄之如下:
大德不逾閑
德必立乎其大,因以逾閑戒焉。蓋閑者德之制,大而逾之,德非其德矣,立德者盍戒諸。且夫從心不逾,惟有德之圣人能之。下此,則必謹其大端,乃以植其大體。蓋道以中而大,中則無容或外;路以正而大,正則無敢或歧。惟于至中者,率乎中;至正者,履乎正,斯恃源以往,早已大為之坊矣。
何則,人各有其德,德亦各有其閑。夫固無在能逾者也,而要莫重于大德。
大本源于天命,其賦畀我者,其范圍我者也。故成仁取義,古今豈必同途,而性曰恒,倫曰彝,要只率乎不易之經以為準。
大道具于人心,其維系我者,其糾繩我者也。故樂行憂違,圣賢非無異轍而禮為門,義為路,要只守乎當然之則以為程。
所謂閑也,如之何其逾之,乃吾竊見夫世之處大德者矣。
一則好為詭異,謂庸行本屬無奇,何必以閑存者動拘乎矩。于是尊卑有逾其分者矣,貴賤有逾其等者矣。任心一往,非不自詡其聰明,而不知勵學問而敦性情,古人所為大節凜凜者,原非故騁乎閑之外,胡為隱逾焉而莫測其由。
一則矜言脫略,謂禮法非為我設,何必以閑衛者自束于準繩。于是愛憎有逾其情者矣,親疏有踰其誼者矣,率意而行,非不自喜其曠達;而不知正人心而維世道,古人所為大義昭昭者,更非有潰于閑之中,胡為顯逾焉而莫知所返。
吾用是重思夫不逾閑者。閑不必有物以相囿地,而地之所處即其閑,夫地亦至不同矣,而有不以地逾者。德在子則以孝為閑,德在臣則以忠為閑,德在弟友則以恭與信為閑。大經所垂,若在在有物以相囿,而常焉不逾,變焉亦不逾也。蓋至完一身之倫紀,即以植一世之綱常,夫乃知名教中有完人也,而豈徒得其大凡也哉!
閑不必有跡之可循也,而時之所值,即其閑。夫時亦無定矣,而有不以時逾者。德在行則以仕為閑。德在藏則以止為閑,德在辭受則以義與道為閑,大防所系者,若一一有跡之可循而始焉不逾,終焉亦不逾也。蓋至廝一日之操持,即以樹百年之氣節,夫乃知身世間有純誼也,而豈徒觀其大概也哉!
若夫小德,抑末也,人尚無務小而失大乎!
文題出于《論語·子張》,從程式上看,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均嚴格符合八股制藝的規范,絲絲緊扣;而從內容上看則充滿了濃厚的儒家思想與說教。其實,這也是王氏內心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的真實表露。“德在子則以孝為閑,德在臣則以忠為閑,德在弟友則以恭與信為閑”,“大德不逾閑”當是王氏心中的思想與行為準則。而且,他也時時處處不忘身體力行之。同治《新化縣志·宦績》載,其“居官十三載,趨公無虛日,事必準情理而出,不以谿刻為能。何文安凌漢(即何紹基之父)及諸閣學甚重之。”④王麓屏在吏部雖然只是一個辦事的司郎官,但其所歷之“文選、考功二司,主天下人才進退”⑤,尤其“近年銓政日繁,自捐例屢開,名目紛歧,史胥緣以為奸。麓屏悉心諦審,力除舞文,在官十余年,無少差”。王氏一直以儒家的倫理道德約束自己,勤于公事,謹于職守。且為人仁而寬厚,“性慷慨,有求必應,尤喜振厲人才,每春秋兩闈邦人士赴都者砥礪規勸之余,課以詩文,日久無懈志。”⑥“遇人有急難,尤濟之如不及”,故頗有人緣。江忠源、曾疊峰、李卓甫、陳云亭、鄧瑤等人時久滯留京師,“尤樂不時往來”,來則王氏必稟白老母,以家鄉風味為食款待之,“每歲暮諸君解館,則約其咸集于宅,相與圍爐度歲,書室常為之盈”。朋友、同鄉中“有客亡者,如鄧孟華明經、吳東皋學博、鄒柳溪孝廉諸丈,則皆為殯其喪而歸之,無不盡情盡理”。世人皆謂江忠源料理鄒柳溪(鄒興愚)后事并送其靈櫬回南為俠義,殊不知王麓屏亦與謀并同助焉。王氏以其之為人處事,“一時朝士高其行”,目為“道德之儒”。⑦
道光二十五年(1845),“國史館《一統志》告成,有直隸附貢生潘祖裕以謄錄勞列在一等,例得敘府經、縣丞,因有志觀光自請愿敘教職”,且自赴部具呈,事歸王麓屏辦理,乃“商諸同司掌印諸前輩,皆以其時捐輸附貢準敘教職,有例可援,且只可敘訓導亦并不優于原品,因嘉其志而準其請”,因具稿畫押入告得旨行。越二年,史館又成一書,另有附貢生援此例以為請。當事觸犯冢宰陰忌,謂予奪兩歧,滿人冢宰怒而欲中傷之,但當事者先已奉諱回籍,乃轉而遷怒于兩年前經辦潘祖裕事文稿的王麓屏與同辦之廉靜山,堅欲議處。吏部五堂“皆謂其誤甚小,且人才難得”,冢宰不聽。友人勸王麓屏“可具說帖于冢宰辨其事”,但王氏“以氣節所關,不聽”,既不具書向冢宰說明,又不推諉于同辦之同僚,遂議處降四級。由于滿人冢宰一意孤行,“當時判行之六堂及與議之掌印者皆不及議,潘祖裕議敘亦迄未更正,同人皆為府君不平。”但王麓屏欣然曰,吾向欲侍老母“南旋,以家貧不得許,此心實無日不依依膝下,今如此,乃天所以成吾志也”,遂慨然辭職告歸。⑧劉長佑評曰:“此非不難少降就以俟補,又復非不可納金自贖,而公意決矣。”⑨臨行,又遇到困難,清代的京宦本清寒,而王麓屏又向以廉潔自守,時任監察御史陳岱霖稱其“十載吏部家赤貧”,友人張穆也稱其“廿年京宦,依然寒士”⑩,因而沒有足夠的資費以治行裝。他的老師,時任軍機大臣穆彰阿聞知后,號召其乙未同年贈金資助,又吏部同僚“咸以潘祖裕事獨累府君,尤同深怊悵,又習知其親老家貧,而欽其平日之所以待友人者,莫不慨然解囊,以壯行色。”B11這樣,在同年、同僚的幫助下,王麓屏才購一木船,準備經運河水路南返。啟行時,同人為畫《扁舟歸養圖》,名卿大夫如曾國藩、黎樾喬、呂賢基、袁甲三等數十人皆往送行,“競為文詩以美之”,亦極一時之盛也(詳見后述)。劉長佑評曰:“夫人臣進退之際,有定理,無定論,秋風蒪鱸,世高其行,皓首郎署,人多其守,去就殊而皆是者,道存焉耳。故拂衣抗俗,存心家國者不為,而懷祿墮節之夫,反借以自覆,三黜不去,非柳下惠亦賢人耶?孟子之言進退,曰和,曰清,必其人乃當之。吳季札論達節守節,必其人乃能行之。夫處戴盆望天之勢,當室怒市色之時,即欲委蛇濟世,不亦遠乎?《易》曰:介于石,不終日;子曰:知微知彰,萬夫之望,公庶幾焉。常人之所流連顧盼而不能遽舍者,而賢士君子如脫屣,誠內外輕重不侔也。”B12
道光二十八年(1848)冬仲月,王麓屏始返抵久違的故里。時老母已78歲矣,本欲好好孝養母親,然而“子欲孝而親不養”,歸未逾年,老母即遽然去世。王麓屏深以為憾,益自責,身體遂日衰。盡管如此,王氏仍然以一個儒士的精神,參與地方的活動。主要有:
1巨痞劉成蛟者,聚黨劫掠,無惡不為,且與縣役勾結,受其害者莫敢控告,“家勛以計捕之,送之于官,置之法,井里肅然。”B13
2同鄉某先生“聯十村為團以防盜犯,偷竊者亦立沉諸淵”,即俗所謂“沉塘”。對于此一草菅人命,殘忍無人性的作法,王麓屏聞后在京時即以書諫,認為“天地生人,原難一致,其敢為盜賊者,非迫于饑寒,即失于教訓。國家原情定律本無死法,就其人怙惡不悛有可誅之條,而王章俱在,非鄉黨所得而干。《孟子》‘告沉同一段昔嘗聞諸左右矣,豈至今而忘諸。”B14回鄉后又親勸之,遂止。
3王氏歸鄉后,道光二十九年己酉(1849)新化大水大荒,斗米貴至八百錢,乃設法平糴,周濟族人鄰里。此后數年,新化水旱交乘,乃與鄧顯鶴等鄉紳籌辦義倉。鄧瑤《湘皋府君行狀》載,咸豐元年(1851),“今歲上元節后,同本邑教諭王君家俊、訓導勞君崇禮及邑人王吏部家勛遍詣鄉村,勸捐義谷”。B15
4在家鄉當地欲仿古人義學之舉,興辦義學,惜以“時用歉然”未成,至其子王政慈時始成之,校名“兼善義學”,系今天新化縣白云庵小學之前身B16,此校今已獲評為中華百年名校。
咸豐二年(1852)春,山陰陶恩培出為衡州知府,陶氏與王麓屏同為道光乙未科進士,對王之道德文章素所知之,乃聘王為衡陽石鼓書院山長,“主石鼓書院講席”。王麓屏遂攜次子王政慈赴衡陽教席,但是,到館“甫二月”,恰值太平軍攻破廣西全州,又進入湘境,“衡、永戒嚴,生徒草草完成院試即各散歸”,值此巨變,王麓屏遂不得不命駕還鄉。B17
同年八月,太平軍進攻長沙,時任給事中、湘人黃兆麟疏請派在籍紳士籌辦團練防剿太平軍,麓屏“與焉”,但當大府檄下,新化知縣趙宗崙專書勸駕,請王氏出山籌辦團練時,奈何王氏已經病倒。其自石鼓歸后,觸發痰疾,至冬病勢日深,竟于次年即咸豐三年十月不治棄世。這個“一生孤苦,廿載京華,不得申其大志”,不管在朝為官還是退居鄉野,始終堅守儒家信念的儒士,就這樣匆匆走完了其56歲的人生歷程。
王麓屏有子三:長曰政懋,字義方,號勉齋,廩貢生,選授安福縣(今臨澧縣)訓導,加光祿寺署正銜,歷任桂陽州訓導,嘉禾、華容、酃縣等縣教諭,敕授儒林郎。次曰政慈,字禮方,號子壽,肄業城南書院,又入國子監為太學生。同治元年(1862)投入湘軍,歷任廣西東蘭州知州、百色撫民同知、梧州知府。光緒二年(1876)劉長佑調任云貴總督后,王政慈又奉調入滇B18,委辦行營營務兼總理文案,升云南補用道,進三品銜,加四級,誥授榮祿大夫,從一品。撰有《劉武慎公(劉長佑)年譜》,今經整理,收入湖湘文庫《湖南人物年譜》中。三曰政殷,字直方,號子敬,早逝。王氏后人中多業儒者,而以次子王政慈一支較為有名。政慈子以乾,麓屏之孫也,字大生,號惕庵,寶慶府學優廩膳生,肄業岳麓書院、求忠書院,光緒八年壬午(1882)科中式舉人,授江蘇候補知縣,歷署興化、鹽城知縣,加同知銜。B19以乾子成德,麓屏之曾孫也,字龍慶,號嬗五,附貢生,傾向改良,晚清官制改革后任陸軍部主事,改民政部主事,誥封中憲大夫。辛亥革命后回鄉,民國元年(1912)3月,當選新化縣議會議長。次年3月又選為首屆湖南省議會議員,民國三年因病去世。B20
二
王麓屏的老家新化縣與曾國藩的老家湘鄉縣在清代雖然分屬于不同的府,一屬寶慶府,一屬長沙府,但卻是鄰縣,轄境相連。從曾國藩的家居地湘鄉縣荷葉塘白楊坪(今屬雙峰縣)至新化縣境只有30多華里,至新化縣城也只有120多華里。曾國藩贈王麓屏送別詩所謂“漣水之頭資江尾”,在一百多年后由于行政區劃的調整,不意同屬一市:湖南省婁底市。而且,王麓屏生于嘉慶三年(1798)十月十一日,曾國藩生于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兩人的生日居然為同月同日,王比曾卻整整大了13歲。兩人原本并不相識,但對于科舉前途的相同追求卻使來自湖南鄉下的兩個讀書人在京城有了交集: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科禮部會試,王氏是第四次參加禮部會試,而曾氏卻是第一次。盡管這一次會試的結果是,王氏終于如愿以償,中式為三甲進士,曾氏落榜,但兩人得以初識。此后,曾氏留寓京師長沙會館,次年再次參加恩科會試,仍然落榜,不得不回湖南。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科禮部會試,曾國藩又一次赴京參考,終于如愿,中式為三甲進士,并授翰林院庶吉士。這樣,兩人又同官京師。而且,由于道光十五年和十八年的會試主考官都是穆彰阿,兩人又有了同一個官居高位的老師,王麓屏為曾國藩之學長。同鄉、同僚、同門,在清代京城的官場生活中,均是一種比較重要的社會關系。同時,兩人之間還有不少共同的朋友,如湘潭黎樾喬、新寧江忠源、新化鄧瑤、鄒興愚、道州何紹基、旌德呂賢基、清徐喬松年、項城袁甲三、善化黃倬、長沙徐棻、武陵陳啟邁等等,多為湘籍京官或留京備考者或同年進士。這種層疊的多重關系使得王麓屏與曾國藩逐漸熟悉,交往增多。筆者年輕時曾聽家前輩談過一個幾代相傳的故事,言王氏先祖王麓屏在曾國藩考中進士的過程中曾給予幫助。此雖系傳說,無可靠的文字資料予以證明,但細細思索,王麓屏大曾國藩13歲,多次參加會試,屢敗屢試,中式進士后又在吏部任事,而且王又是一個古道熱腸之人,對于同為湖南老鄉幾度赴考末售的青年士子曾國藩以自己的參考經驗相告,當在情理之中。據新化王氏家刻本《王家勛行述》載,曾國藩得以高中進士的道光十八年戊戌科會試,王麓屏正以吏部主事的身份“充會試受卷官”。曾國藩贈王麓屏送別詩有云:“十年同違桑與梓”,此中之“十年”,即指道光十八年(1838)曾國藩中式進士至道光二十八年(1848)王麓屏歸鄉之間的時間,恰好10年,這是兩人間關系的真實描述,文字之中,亦透露曾氏心中的惺惺相惜之情。在此10年期間,曾氏亦給予了王氏以關切和支持。道光二十三年(1843),王麓屏看到京城會館年久失修,以來年“甲辰科大挑之年,公車北上者必多,因捐廉重葺,器用畢具”,曾國藩等均予以支持,結果,“屆期至者逾三十人,捷南宮者二,挑邑尹者二,得司鐸者亦十數席。說者以為極一時之盛。”B21除了朝廷的公務活動和會館的群體活動,王、曾兩人之間亦有私人間的交往,《曾國藩日記》中便有蹤跡可錄: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卅日:
早起,讀《山谷集》。飯后海秋來,王麓屏來,訴事苦久,未初始去。B22
道光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
……申正歸。會客二次。至王麓屏處晚飯。
歸,尋嘯山談。B23
這兩則記載說明,王、曾之間交往早已打破了禮節上的那種客套,可以隨意交談,可以隨意往來乃至于來家餐飲,已非昔往矣。
道光二十五年(1845)以后,當王麓屏仍在一個正五品的職位上徘徊的時候,曾國藩卻官運亨通,幾年間數次提升,至道光二十八年,已然官居從二品的內閣學士,例加禮部侍郎銜,雖然實權并不大,但為他以后在政治上的大展鴻圖奠定了基礎,同時,由于他的道德、文章、為人、練達,事實上已經成為湘籍京官中的領袖人物,但曾國藩對王麓屏仍然比較關心。道光二十七年,王麓屏陷入二年前潘祖裕事的追責問題中以后,曾氏認為此“小事”,滿人恩冢宰不當以小事而劾之。B24當王麓屏“以氣節所關”,不愿“具說帖于冢宰辨其事”,決意辭職南歸后,曾氏又與王麓屏商議其南歸事宜,并介紹常來曾家走動,“熟于船之下人名張堃”者,陪同王麓屏去通州購船。B25因此,《扁舟歸養圖》中描繪之所謂“扁舟”,實際上是在曾國藩的幫助下才得以購買,系當時運河中一種比較常見的船型,民間稱之為“滿江紅船”。道光二十八年(1848)二月的一天,據黎樾喬手書日記,這一天當為二月二十八日(4月1日),正是風和日麗的時候,王氏一家正式啟程,曾國藩與一眾湘籍京官和同年、友好數十人親往通州潞河送行。主持其事者是時任監察御史的黎樾喬,領其銜者就是官居從二品的曾國藩。黎樾喬記曰:“同人高其行,畫《扁舟歸養圖》,相率歌詩,以寵其行。”B26關于《扁舟歸養圖》,上個世紀80年代,筆者聽見過此畫的家前輩言,畫之主要內容是描繪通州潞河碼頭告別的情形:圖下左岸上站著的是前來送行的眾人;圖下右則是王麓屏站在船頭向眾人拱手揖別;船倉里則空空如也,寓意王麓屏為官廉潔,兩袖清風;天空中描有幾只飛鳥。上半幅空白處,首先是黎樾喬書寫的題記,然后是曾國藩為首的一眾送行的名卿大夫依次題名于后。圖畫成后,稱之為《扁舟歸養圖》,參與送別的各位名卿大夫,或一首,或二首,紛紛題詩撰詞,達數十余首,亦蔚成一時之盛也。光緒二年王氏家刻本《王家勛行述》收錄有黎樾喬所撰序及曾國藩、呂賢基、袁甲三、賀壽慈、黃倬、周玉麒、馮譽驥、孫鼎臣、黃兆麟、徐棻、喬松年、陳啟邁、宋延春、黃輔辰、何紹基、胡焯、陳岱霖、文岳英、楊春皆等19人所撰詩詞20余首。曾國藩所題王麓屏《扁舟歸養圖》二首,傳忠書局同治編年體《曾文正公全集》作《題梅伯言扁舟歸養圖》,誤也。曾經參與岳麓書社版《曾國藩全集·詩文》整理的王澧華先生考證,“(梅)伯言系江蘇上元人,而詩稱‘漣水之頭資江尾,十年同違桑與梓,顯然非為梅氏而作。”而且,黎樾喬手書日記道光二十八年二月二十八日所錄曾國藩《題王麓屏扁舟歸養圖》二首“正此七古二首,益知其誤。光緒分類本改正,是。”B27今岳麓書社版《曾國藩全集·詩文》有載,茲錄之如下:
題《王麓屏扁舟歸養圖》二首
冶風融日作好春,吾子嘉遁逢茲晨。
長安高蓋擁衢術,住者牛毛去者麟。
平明趨衙暮退舍,日日人前伺喜瞋。
誰識扁舟五湖外,尚有朝士梅子真。
漣水之頭資江尾,十年同違桑與梓。
君去芒鞋踏萬山,谷鳥崖花各歡喜。
白頭老母迎門笑,傾身一拜兒歸矣。
我今濡尼不知還,猨鶴息壤猶在彼。
以王氏家刻本所載核之,則曾集所載第一首詩有文字之異兩處,一為第四句“往者牛毛去者麟”中之“往”字,王氏家刻本為“住”字,揣其前后和全句之意,當以王氏家刻本為準也。二是第五句“平明趨衙莫退舍”中之“莫”字,王氏家刻本為“暮”字,“莫”有兩種讀音,一為mo,平聲;一為mu,去聲,讀mu,則為“暮”的本字,“莫”“暮”一也。既然王氏家刻本為“暮”字,且同句中與“平明”對應,似當以“暮”為宜也。
以詩之內容來說,第一首詩一、二兩句,點明王氏歸鄉離別的時間;第三、四、五、六句,描述京官的生活,潛寓王氏為京官時的煩人之處;第七、八句則用了典,以漢代梅子真為比喻來贊許王麓屏。第二首詩一、二兩句,點明曾氏自己與王麓屏的關系;第三、四、五、六句,設想并描述王氏歸鄉后的樂趣;最后一句則翻然一轉,是對自身處境的感嘆,隱然亦有愁思。兩首詩總的意思是贊許王麓屏辭職歸鄉孝養老母的行為,撫慰王麓屏當時可能比較低落的心情,曾氏對于王麓屏關切之情,亦昭然于其中矣,而王麓屏對于曾國藩以漢代梅子真比喻自己,也是了然于心的。據新化《王氏族譜》載,王麓屏在回到故里以后,又自號“堯臣”。B28堯臣是梅子真后人、北宋大詩人梅堯臣之名,以其之名為己之號,似可證明他對于曾氏所言,也是頗為認可的。
令人感嘆的是,世事云煙,變幻難測,當時參與潞河送別者,劉長佑稱之為名卿大夫,其實除三四人外,大都官品不高,即使領銜的曾國藩官居從二品,仍然屬于沒有實權的“清流”。但是若干年后,隨著歷史的發展,翻然一變,當時的“清流”曾國藩竟然成了演繹“同治中興”歷史大劇的一代名臣;參與送別之人,后來大都身居高位,其中如袁甲三、賀壽慈、陳啟邁、喬松年、馮譽驥等還成為了名重一時的督撫總憲。但主持其事,時任監察御史的黎樾喬,卻在不久之后因言事忤權貴而遭彈劾,議處降五級,個性剛直的黎老夫子,慨然辭職告歸,竟然重演了與其老朋友王麓屏相似的命運,良可嘆息乎!在封建的君主專制時代,京官之命運,真真如“伴君如伴虎”也。
末了,還交待一下《扁舟歸養圖》的歸宿。筆者幼時即聽家前輩談過,王家有三寶:一為先祖王麓屏手書之家訓,內容大致與一般家訓同,但特別強調遵守儒家的倫理準則,特別強調后人要多讀書。今存歷修《王氏族譜》,亦可窺其大概。B29二是《扁舟歸養圖》,以其描述先祖故事,兼有曾國藩等名人題名,而為王氏后人所重之。三是明代唐伯虎的一幅真跡,在清代即已價值不菲,當系王政慈時所置。上個世紀80年代初,筆者曾詢及當時尚在世的上述三寶的最后一位保管者,家前輩、北京林學院物理系教授王逸清(王麓屏五世孫),問三寶之歸宿。他說,按照王家的傳統(長房長子長孫),三寶確實是由他保管,但是當時王家已經家道中落,他長期在外求學工作,很少回家,三寶究竟到了哪里,他也搞不清楚,可能毀于民國時家里所遭受的兩次變故。民國時期,王家遭受了怎樣的變故呢?一是民國七年(1918)南北軍閥混戰時期,張敬堯禍湘,張的義子張繼忠率一團北洋兵占據新化,縱兵在太平村燒殺搶掠,王逸清的叔父(王麓屏四世孫)王樂元出來論說,被蠻不講理的北洋兵一槍斃殺,王家遂被劫掠一空。北洋兵敗退湖南后,時任省長趙恒惕頒“捍衛鄉梓”匾旌表,懸掛當地文昌閣上,今已不存。B30二是大革命時期,湖南農民運動風起云涌,新化縣也是農民運動高漲的地區,王逸清的另一叔父王果元(王麓屏四世孫)受新思想的影響,追求進步與革命,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中共黨員、新化縣農民協會委員長方石波的領導下從事農民運動,曾任縣農民協會委員、第十二區(國共合作)黨部常委兼區農民協會委員長。民國十六年(1927)長沙“馬日事變”后,新化發生“六·六事變”,國民黨反動派瘋狂反撲,方石波脫險后逃往武漢,投入賀龍部隊,旋又參加南昌起義,1931年在江西作戰中犧牲。王果元遭通緝之后僥幸得脫,逃往廣州,從此脫黨,王家卻又一次被抄家。后1929年王果元還是因此案被捕,關押年余后經同鄉的國民黨元老方鼎英營救出獄。解放后以“民革”的身份獲聘為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首批參事。B31王家的所謂三寶包括《扁舟歸養圖》在內,或毀于這兩次變故的抄家之中,從此消失。而王家,這一在偏僻的湘中山區新化縣興盛了百余年的世紳之家,亦從此衰落。
【 注 釋 】
①《漢書》卷六十七,《梅福傳》。
②④⑥B13同治:《新化縣志》卷二十一,《宦績》。
③⑧B11B14B17B21B26王政懋、王政慈撰:《王家勛行述》,光緒二年家刻本。
⑤郭嵩燾語,《郭嵩燾全集》第十五冊第611頁,岳麓書社2012年版。
⑦《誥授奉政大夫麓屏府君金羊垅墓碑記》,新化《王氏四修族譜》,1947年鉛印本;《王家勛行述》,光緒二年家刻本。
⑨B12劉長佑:《奉政大夫吏部主事王公麓屏墓志銘》,《劉長佑集》(二)第1444頁,岳麓書社2011年2月出版。
⑩張穆:《齋詩集》卷四,咸豐八年刻本。
B15轉見張青松編:《鄧顯鶴年譜》,《湖南人物年譜》(一)第722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B16王政慈撰:《兼善義學序碑》,碑藏新化縣白云庵小學。
B18《光緒實錄》卷五九七,光緒二年條。
B19新化《王氏四修族譜》,1947年鉛印本;《王家勛行述》,光緒二年家刻本;《王以乾朱卷》,家藏本。
B20新化《王氏四修族譜》,1947年鉛印本;民國《政府公報》第299號,1913年3月7日,公電第209—210頁;《清季職官年表》,中華書局2013年版。
B22B23《曾國藩全集》第十六冊《日記之一》,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64、186頁
B24B25《曾國藩全集》第二十二冊《書信之一》,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37、53頁。
B27王澧華:《曾國藩詩文系年》第74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4月出版。
B28B29B30新化《王氏四修族譜》,1947年鉛印本。
B31參見:《湖南省參事傳略》(1),《王果元》,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11月出版。
(編校:章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