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夢琪+孫康
法醫是一份神秘又極具挑戰性的工作,被稱作靈魂密碼的破解者。
面對一具具冰冷的尸體,他們要以縝密的思維和超強的洞察力,鑒定一樁樁案件,讓“沉默的證人”開口,從而解開層層謎團。法醫出具的鑒定書,對厘清案件事實和確定案件性質有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像這樣的常規檢查只是法醫工作的一小部分,他們還要承擔命案及非正常死亡案件的現場勘查、傷害鑒定等。其工作環境之惡劣,超出常人所想象。
從業21年的時間里,陳家庚一直從事法醫現場、法醫物證及法醫活體損傷的檢驗鑒定工作。他參與檢驗傷情鑒定七千余例,尸體檢驗四千余具,用手中的解剖刀,尋找命案的線索,為案件的偵破撥云驅霧,為庭審的公正保駕護航。從事法醫21年來,不管是尸體鑒定還是傷情鑒定,陳家庚均未出現過一次錯誤。
從“門外漢”到“內行人”
1996年山東醫科大學畢業的陳家庚,恰逢平陰縣公安局招法醫人員,便誤打誤撞當了法醫。陳家庚的專業是臨床醫學,與法醫專業高度重合。但法醫專業還包含取證、解剖、論證等等勘查、偵破知識和技能。
初入行的他顯然有些“蒙”,上班后沒幾天,便碰上一起離奇的中毒案。在平陰縣孝直鎮的一個村子里,一名女子皮膚呈醬油色在家身亡。死者娘家人打上門來,聲稱是死者丈夫下的毒。“當時是跟著老法醫出現場,雖學過尸體解剖方面的知識,到現場尸檢,心里還真打怵。”陳家庚說自己的“第一次”縮手縮腳。 “老法醫讓我看死者中毒的癥狀,推斷是什么中毒。我記得在書上看過,可怎么也想不起來。”“賣熟食的會在煮肉時加少量亞硝酸鈉,食物變得有光澤。”亞硝酸鈉和普通的食鹽氯化鈉外觀相似,老法醫憑經驗判斷,女子誤將亞硝酸鈉當成食鹽加入飯菜,食用后中毒身亡。死者的丈夫沒吃飯外出,躲過一劫。尸檢后給家屬做工作的陳家庚,說了半天全是書面用語,一旁老法醫看不下去了,用“土話”和家屬進行簡短溝通后,家屬情緒逐漸平復下來并認可了死亡的鑒定意見。
陳家庚第一次意識到書本與實際的差距。尸檢包括尸表檢驗、解剖檢驗和病理、毒物檢驗,看看是否存在外傷、機械性窒息、中毒等致死原因,通過病理檢驗確定死者是否有潛在疾病以明確死因,同時還要給死者家屬做解釋、說理工作,維護監管場所的穩定。
從現場回來后,陳家庚深覺自己欠缺很多,“埋頭苦學,并去市局跟隨老法醫一同出現場,學習三個月,期間不分晝夜的出現場打鑒定書,看別人如何分析。”剛參加工作的陳家庚,為了省下路費,期間只回家過一次。
在高強度的“集訓”后,他漸漸能從專業角度看待一具具尸體,通過解剖查找真相,讓死者“說話”。
2000年的悶熱夏季,有人報案稱,家里八十歲老太太失蹤。村民經過一處被麥秸玉米秸堆滿的枯井時,惡臭刺鼻,這才發現老太太尸體。陳家庚馬上趕往現場。 “當時沒有解剖室,只能現場尸檢,扒開麥秸,尸體已完全被蛆蟲侵蝕,用了一整瓶殺蟲劑也無濟于事。”濟南的夏天悶熱無風,尸體在低洼處,圍觀群眾捂著鼻子觀看,有些忍不住嘔吐跑開。而不管現場氣味多難聞,為避免判斷失誤,那個年代的法醫是不戴口罩的。陳家庚找來樹枝,一層層掃去尸體身上的蛆蟲,邊掃邊有蛆蟲往身上爬。解剖完,陳家庚判斷死者為不小心跌落致死。“根據蛆蟲大小判斷死者死亡時間,是法醫常用的方法,蛆蟲一般一天長0.1到0.2毫米,長到1厘米基本長成。如果現場有蛆殼,死亡時間基本在一個周以上。如果是春秋天,大約在半個月以上。”“除此外,人在死亡后,體溫一般每小時降一度,最后和氣溫差不多。夏季腐敗時間長了,尸溫還會升高。冬天則會低于氣溫。如果是溺亡,氣溫在35°C 以上時,在不流動的水里,半天就會浮出水面;流動水則需要一兩日,黃河里情況復雜,就另當別論了。”
20年來,陳家庚累積了不少經驗,書櫥里一本老版司法鑒定文件匯編,書角已被摸得油光泛黃,書頁里的條文他幾乎都可以背過。“現在每年都要外出學習,更新知識庫,否則出現新的作案手段,老思維解釋不通,會變得很被動。”
“連軸轉”是家常便飯
從案發現場搜集證據,進入實驗室解剖、分析,根據研究為案件定性,還案件一個真相……這是法醫的工作流程。他們常在命案現場蹲到站起來眩暈,尸檢臺上站到腿僵。在常人眼里,法醫簡直是尸體“解剖工” ,出入于惡臭難忍蠅蛆滿地的現場環境,處理各類重大疑難案件的尸體。陳家庚已“習慣”了別人的異樣眼神,出完現場身上帶著“異味”,“別人都不和我一個桌吃飯。記得剛當法醫那會兒,村里的村支書都不和我握手。”
2009年春節的臘月二十九,玫瑰鎮石料廠的一塊大石上有人死亡,地上全是血跡。正在值班的陳家庚接到通知隨即去了現場。
死者衣服完好,現場勘查有滑落痕跡,了解周圍環境后,陳家庚分析死者為高墜致死。石料廠在山上,死者本想翻山過來,沒想到這邊是接近一二十米高的斷層,下邊全是石頭。
處理完后剛到中午,當地派出所食堂特意多炒倆菜留陳家庚吃飯,“剛動了兩筷子電話又響了,說國道旁一個拾荒者死了,快去看看。” 死者是名女性,衣著破爛渾身是傷,趴在地上被垃圾包圍,似凍死的流浪人員。圍觀者議論不可能是他殺,而陳家庚的腦海正在拼湊一幅合理的“案情”。
“不對,手上有傷,角膜出血……這不是第一現場,是死亡后被人挪過來的。”死者身上的舊傷已有些時日,當天恰逢集市,國道旁車來人往,如果在此處死亡多天應該早就被發現。初步檢驗發現,死者角膜出血,窒息致死,此地只是拋尸現場,犯罪嫌疑人恐怕走遠。“綜合尸體附近地理位置查找監控沿線追擊,順著國道就將犯罪嫌疑人控制帶回審理。”
此嫌疑人為貴州籍男性,因無對象與死者搭伙乞討,后來覺得死者是個累贅,遂起殺意將其勒死。案發地在長清,他趁著夜色載著尸體逃到平陰。“有人不相信是殺人案,大過年把人叫來,很有可能白跑一趟。”在派出所詢問、提取物證時,嫌疑人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已把指甲剪得極短,但陳家庚還是提取到了關鍵物證。
2014年7月,平陰縣某知名企業一個女孩在宿舍死亡。那天難得清閑的陳家庚下班后去廣場散步,雜亂的音樂遮蓋了兜里手機急促的來電聲,陳家庚發現后心頭一緊,了解情況后隨即趕往事發地。死者在床上死亡,床頭吐了一堆黃色酸性物質,身上無明顯傷痕,桌上有一封遺書。死者極像中毒而亡,自殺還是他殺?物證在何處?陳家庚定定地站在床前思考,目光掃視著周圍的一切,突然定在桌角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上,隨即拿起觀察。
橙汁應是清新果酸味,這個酸卻刺鼻。陳家庚推斷死者怕酸腐蝕食道,所以兌著橙汁喝進胃里。“杯子上的指紋、唇紋亦與死者相符”。
女孩家庭情況不好,大學畢業后躊躇滿志來到知名企業,卻與室友關系不和,死亡前幾日工作中又有人將錯誤推給她,女孩心灰意冷選擇了輕生。“作為法醫雖不能幫助處理其他事,起碼查明了真相。也有單位監管不力的責任,說服其賠了家屬一定的賠償金。如果平日里多些對員工的關心,及時聽取死者生前意見,悲劇可能不會發生。”
案子完結已是凌晨3點,陳家庚剛想回去整理案情,兜里電話再次響起:“一位村民在家中死亡,家里到處都是血跡,家人懷疑是被人殺害。但我們到現場時,遺體已被家人火化準備發喪。”現場屋里、院子里、臺階上、門上、墻上都是血,連屋里的一根棍子上都是血,棍子上還有死者毛發……家屬都說死者后腦勺上有一條橫向傷口,一定是被人用棍子打死。
看過現場的陳家庚跟領導匯報這不是一起殺人案,是發病死亡。但這一屋子血跡如何解釋?陳家庚詢問死者母親,死者之前是否“歪倒”過?其母道:“之前有次去買東西時‘歪倒過,后來起來后沒事。”陳家庚推斷:血跡分布的位置很低,死者頭部傷是橫向,應是后腦勺磕在臺階上留下橫向傷口。如是棍子打出,傷口是縱向的,且頭發和血液會黏合的緊實,不會一碰就掉。
陳家庚還原了現場,重現了每一滴血跡的來源。“死者發病后暈倒摔傷,在臺階上把頭摔破,摔倒的位置留下一片血泊。當時死者站不起來,爬向屋內。門上有血手印是先用手捂了頭上的傷口,又推門時留下的。爬至門口,再次昏迷滾下臺階,血甩到院子里,院子里又留下一片血跡。按照當地風俗,死者死后需剃頭,頭下面要墊上豆子,血又滲了出來浸透豆子。剃頭人將豆子一扔,棍子也粘上了血和頭發。”他的專業推斷得到了同事和死者家人的認可。
法醫還原細節需要結合很多,血跡的形態、高度,是擦撞、血泊、還是噴濺狀,形態對應相應分析,陳家庚養成了先看現場后看尸體,防止誤導思維的習慣。“尸體上的傷痕對應多種可能,與現場結合后方可減少錯誤幾率。活體鑒定通常是傷殘病情鑒定,更是要客觀謹慎,避免冤假錯案,我們的鑒定會直接影響案件定性。”
接連性發生案件時,為了盡快找到證據,陳家庚時常無暇吃飯,戴著手套尸檢,餓了就讓同事往嘴里塞點饅頭,渴了就讓同事往嘴里灌幾口水。
用“第三只眼”看案件
2007年1月22日,在某村西南一水渠內發現一具男尸,死者身上布滿一對對的傷口,脖子的傷口很長,死者周圍的棉花地及空曠地面上有梅花狀血跡,尸體所在的水渠南側墻壁上有類似梅花狀帶血的印痕,其中有三處縱行的劃痕,尸體周圍的血跡沒有噴濺特征,方向不一,大小不等,好似是亂甩形成。
陳家庚判斷是否兇手用鉗子夾死者身體,才會出現此種傷痕,而衣服上的痕跡又是一種很鈍的東西致成。死者上身里外共穿有11件衣物,破裂口的邊緣衣物纖維有撕扯的跡象,纖維外翻卷且力的方向相對應,外衣上的印痕寬度大,越往里層的衣物相對應的印痕之間的距離在縮短甚至非常接近,像是被咬合后形成,邊緣處還有些許某種毛發。
數次看過現場后,陳家庚仍然沒有思路。走訪周圍村民得知:死者長期孤身生活,不喜洗澡,異味濃烈。事發前一天下午6時,在距離死者死亡地點60米左右,有兩個放羊村民看見四條狼狗追著羊撲咬來,隨后他們將其轟跑。
死者脖子上的創口很長,血管組織被撕扯斷裂呈卷曲狀,而鋒利武器所傷,切口較為整齊。狗牙在咬合時恰能出現此狀。陳家庚大膽設想死者身上異味濃烈,寒冬傍晚孤身走在村外的山坡地,被游蕩的多條狼狗追逐,順水渠跑的過程中被狗撲倒并摔倒在水渠內,頭部著地后昏迷,失去抵抗力,幾條狗便圍住撕咬,后致其頸動脈破裂大出血死亡。水渠內三面均有石塊壘砌平日無水,這樣現場的印跡便一一對應。
法醫,就是用專業技術還原事實真相。21年法醫的生涯,陳家庚漸漸如一根定海神針,他的專業意見,穩定軍心,指明方向。
2006年4月,黃莊村外的一棵樹上發現一名上吊自殺者。“死者衣著正常,翻開外套,里邊的衣服上有些噴濺狀的點狀血跡,鼻孔沒有出血癥狀,褲子上也沒有,臉上也很干凈。”陳家庚看過后,跟同事說:“我懷疑死者背后有案子,他是潛逃過來。”在串并案件偵查案情后一小時,得知齊河警方正在通緝殺人犯黃某。黃某兄弟二人原來關系很好,后來起了嫌隙,黃某懷疑其嫂子在中間挑撥,遂將其殺死后逃竄。因警方到處追捕, 黃某走投無路之下上吊自殺。
法醫學就是這樣:用醫學理論解釋生命征象,為法律提供證據,讓逝者得以安息,讓犯罪得以懲治,讓冤者得以昭雪。
1996年至今,陳家庚只休過一次5天的假期。上班忙假期更忙。由于人手少,陳家庚與兩名年輕法醫不僅要做常規尸體檢驗,還要為傷害案件的傷者做活體損傷檢驗鑒定,通常一上班坐在辦公桌前就再也沒有休息的時間,加班加點到深夜成為家常便飯。接待的群眾時常因為受了委屈、外傷,情緒激動,說話態度差,但這絲毫不影響陳家庚公正地對待每一位被鑒定者。
相較于沖在一線的刑警,法醫的危險雖小,但來自現場毒氣、爆炸物之類的威脅及來自尸體的未知危險(如烈性傳染病)仍然存在。如果沒有那份熱愛和責任感,很難堅持。每一具失去生命的軀體都在用靈魂訴說著不幸,用坦誠的心與他們對話,便能讓其安息。每次當其小心推理、大膽求證換來了公道,陳家庚的內心就會多愛這份職業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