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嫁給了王子

龍應臺

一

安安和彎腿的昂弟在搶一輛小卡車，昂弟搶贏了，把東西緊緊抱在懷里，死命抵抗“敵人”的攻擊。

媽媽看見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撫他，卻見這兩歲小娃兒抬起兩只小手臂，做出獵人射擊的姿勢，對準昂弟，口里發(fā)出“砰砰”的槍聲，然后滿意地說：“死了！”

媽媽覺得毛骨悚然，只有她知道安安“殺人”的靈感來自哪里。

“大野狼把外婆和小紅帽吞下肚之后，覺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床上，呼呼大睡起來。”媽媽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童話書。書頁上的野狼畫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出尖銳的白牙，伸著血紅的長舌。

“獵人來了！”焦急的安安搶在前頭，替媽媽接下去。這故事，他已經聽了許多遍，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記得。

“剛好有個獵人經過小屋，”媽媽繼續(xù)說，“聽見屋里呼呼的聲音，覺得奇怪——怎么外婆的聲音這么難聽？他湊近一看，看見大野狼這個壞東西，于是他舉起槍來……”

安安聚精會神地聽著，兩眼盯著書上一管大獵槍。

“獵人沒有開槍，而是用剪刀把野狼的肚子剪開，救出了外婆和小紅帽?！?/p>

媽媽講完故事，覺得不太舒服：野狼也是動物，和小白兔一樣是自然界的動物，童話里卻老是將野狼開膛破肚，不是尾巴給三只小豬燒焦，就是肚皮被剪開，放進大石頭，掉到河里淹死了。媽媽覺得野狼受到不公平對待。而且，野狼遭遇的凄慘也使她開始注意童話里的殘酷和暴力。

二

膾炙人口的《白雪公主》在西方社會已經受到現(xiàn)代父母的排斥，所以媽媽特別用心地讀了一遍。啊，你看，皇后下令殺死白雪公主，部下不肯，皇后便說：“不肯就砍下你的頭來！”

部下不得已，只好對白雪公主說：“你逃吧，我會殺死一頭鹿，把它的心臟交給皇后?！?/p>

白雪公主沒死，皇后又化裝成老婦人，進了公主的門?！袄掀牌乓贿M門，就拿出絲帶，很快便勒住白雪公主的脖子，越勒越緊。她看見白雪公主躺下去，一動也不動了，才放開手逃出森林?！?/p>

白雪公主仍舊沒死，皇后就把毒藥涂在梳子上，然后把毒梳子插進公主的頭發(fā)。

白雪公主仍舊沒死，于是皇后給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蘋果……媽媽心驚肉跳地讀著白雪公主的故事。短短的故事中，有各種各樣殺人的方法：用刀砍頭，用剪刀剖開胸膛取出心臟，用絲帶套住脖子把人勒死，用毒藥將人毒殺……“我怎么能給兩歲的孩子講這種故事？”媽媽拋開書，自言自語。

三

在他今后成長的歲月里，他會見到無數的人間丑惡，沒必要從兩歲開始就知道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人的快樂童年何其倉促，何其珍貴！媽媽邊想，邊抽出《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強盜看見卡希姆，揮著刀大叫：‘大膽的小偷！竟敢跑到這兒來偷東西，我一刀殺了你。

“卡希姆還沒來得及吭聲，便被砍下了頭……

“阿里巴巴聰慧的女仆發(fā)現(xiàn)強盜埋伏在甕里，她就找出一甕油，搬進廚房去，用大鍋把油燒得熱滾滾。再把熱滾滾的油，倒入每一個甕里。一、二、三……三十九，甕里的強盜，連個氣兒也不吭，都給燙死了。

“院子里三十九個甕中，都裝著強盜的尸體，阿里巴巴看得又驚又喜。”

媽媽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把《白雪公主》和《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兩本書移到書架最高一格，確保安安即使搬來小椅子也夠不到。留在下格的，都是安安心愛的故事：《阿依達的花》《小豌豆的故事》《小錫兵的愛情》等。

四

站在高椅上，媽媽把不讓安安看的故事書一一排列，排著排著，她突然笑了出來，心想：我這豈不是和警總（臺灣警備總司令部——編者注）一樣嗎？查禁書籍。媽媽一向對警總那類機構深惡痛絕，現(xiàn)在，她好脾氣地笑笑：警總也沒什么，只是把人們都當作兩歲小兒看待罷了。

晚上，下班回來的爸爸趴在地上做馬，讓安安騎了幾圈之后，兩眼翻白、口齒不清地對媽媽說：“老天，我撐不住了。你把他騙走吧！”

媽媽剛收拾好碗筷，同情地拍拍爸爸的頭，叫安安：“到房間去，講故事啦！”

“騎馬”的小人一骨碌滑翻下“馬背”，飛快地往書架奔去。面對一排花花綠綠的書，他背著手沉思一下，然后做了決定，仰臉對媽媽說：“要《灰姑娘》，還有《青蛙王子》！”靠著枕頭坐好，媽媽問他：“你將來想做什么，安安？”“嗯——”他在考慮，接著說，“做公主！”

“你是個男孩，安安——”媽媽糾正他，卻被打斷，安安不滿意地說：“安安是男人！男人！媽媽是女人！”

“好，安安是男人，男人可以做王子，不是公主。你為什么要做公主呀？”“做公主，嗯——”他想了想，說，“跟王子，結婚。”媽媽講到灰姑娘穿上美麗的水晶鞋，王子喜出望外，找到了愛慕的人。圖片上畫著灰姑娘半跪在地上，羞怯地讓站著的王子吻她的手?！盎夜媚锝K于嫁給王子，快樂幸福地過了一生?！眿寢屵呏v，邊覺得像吃甜食時突然咬到沙子一樣，非常別扭。

這樣的童話，無非在告訴兩歲的小女孩、小男孩：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給一個王子。所謂王子，就是一個漂亮的男生，有錢，有做國王的爸爸，大家都要向他行禮。故事的高潮永遠是：“她終于嫁給王子！”狗屁王子！媽媽心想，這都什么時代了，人人都是王子?；蛟S“現(xiàn)代王子”是商賈巨室的后代，在財富中累積財富，有個富可敵國的爸爸，大家也都要向他敬禮?！艾F(xiàn)代王子”甚至也長得漂亮，因為從小營養(yǎng)均衡，一嘴亂七八糟的牙也可以請牙醫(yī)矯正。但是現(xiàn)代的姑娘有不嫁王子的權利，即使是“灰姑娘”，也不需要依靠“嫁給王子”來獲取幸福。嗯，若生個女兒，一定要告訴她，這個故事是假的……

安安已經睡著了，臉龐貼在書頁上，王子和公主結婚的那一頁。

（張曉瑪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孩子你慢慢來》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