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過身邊和歲月的那條魚

□李繼峰

游過身邊和歲月的那條魚

□李繼峰

胖小子懷抱大鯉魚是年畫里最經典的題材，年年有魚代表著美好富裕，是國人的最高理想。在童年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魚是珍稀的美味。過年了，家人才舍得買上一兩條魚，炸一炸，年后最尊貴的客人來了，才舍得回一下鍋端上桌。年景好點時，再買幾條便宜一些的鲅魚或腌制的小黃花。鄉人好做媒，很多人就是沖著鯉魚去的。

那些年，地表水位淺，雨季來臨，河水暴漲，溝溝坎坎，坑塘河汊，都有魚鱉蝦蟹。于是，忙里偷閑的鄉人，無論大人孩子，都喜歡捉魚撈蝦，一則洗澡消夏，緩解勞作后的疲憊；二則淘點腥葷，改善一下家人清苦的生活。總起來，摸魚，還是一種以娛樂為主的活動。一是一年中溫度高、能夠下水摸魚的時間也就兩三個月；二是北方河流少，魚蝦生長緩慢，數量不多，如果大家都去摸魚，魚蝦早就斷子絕孫了；三是一般人家沒有專業工具，單靠用手摸，所獲甚少，所謂撈魚摸蝦，耽誤莊稼。

老家村北、村西各有一條河，村西是著名的泉河，村北是泉河的分支，屬無名河，村里人稱它為家北河。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河的味道。烈日下，熱氣蒸騰，混合著滋泥、河水、水草、魚蝦的氣味，開始很難聞，但只有在這種自然的氣息里才會孕育出生機勃勃的生命群落。老家一天兩頓飯，中午飯一般要下午二點半才吃。摸魚要趁晌午太陽高照、水溫高的時候。漁具一般就地取材，有糞箕子、洗臉盆、草筐、篩子、鐵叉、鐵耙等。割草累了，從莊稼地里鉆出來，撅兩根甜秫秸解解渴，常會有人提議：我們去摸魚吧！這十有八九會得到大家積極的回應。于是，各自背著自己半晌的勞動成果——一糞箕子青草奔向河溝。草很沉，換肩的時候，大家還忘不了取樂：“背糞箕子去逮魚，踩水稗草滋泥，滋泥崩了俺一身，鯽魚扎了俺腳心。泥鰍鉆進肚臍眼，長蟲嚇得腿發軟，慌里慌張爬河沿兒，褲子掉了迭不得管。”

先說家北河摸魚。到了目的地，先觀察水勢。河溝里的水通常不是太清，是處在一種半透明狀態的水。因為下雨，加上從農田里排進來的水，河水顯得很渾濁，卻沒有工業污染的痕跡。水位太深，只適合洗澡，不適合摸魚；水太淺，水干魚飛，也沒什么意思。在河汊摸魚，膝蓋左右的水深最佳，這樣萬一趴在河里也不至于嗆水。大家脫掉衣服，跳到河中，抄一把涼水拍拍胸，就開始摸魚。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不是每家都買得起漁網。赤手空拳的孩子，自有獨創的捕魚良策。河里水不多，就來回水撲騰，把水攪渾，慢慢地，魚嗆著了浮上來，就露出了行跡，糞箕子、盆子、竹籃、篩子這時都派上了用場。有時河水多，單靠幾個人沒法把水弄渾，就用鐵锨在河溝中間打一條密閉土壩，隔上十五到二十米，再打一條平行土壩，第二條土壩合龍前，幾個人從很遠的地方用扇形的方式撩水趕魚，趕完后，抓緊堵上缺口，然后用臉盆或水筲，向土壩外側潑水，等水少了，魚無處可逃，只能乖乖就擒，老家人把這種辦法叫拾干魚。在家北河里，也見過有人在河流的狹窄處打個泥壩，逆水放一個口小肚子大的魚簍，過上半天魚簍提出水面，往岸上一倒，活蹦亂跳的一堆雜魚。

再說泉河摸魚。泉河有二三百米寬的水面，水邊還長著成片的蘆葦。蘆葦蕩里，各種水鳥肆無忌憚地鳴叫。蘆葦很密，輕易不敢鉆進去，一則里面有水長蟲等野物，二則一旦陷進滋泥，很危險。水大時，就洗澡。很多人水性好，從這邊潛下去，好久才從另一邊鉆出來。見過有人在泉河撒網捕魚，撒網是個技術活，把網撒開、撒圓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會撒一撒一大片，不會撒一撒一條線。撒成一條線，網口根本沒張開，只能把魚嚇一跳。在泉河摸魚，水在腰部以下、膝蓋以上最佳。摸魚需要技巧，雙手要如鐵鉗一般結實有力，且敏捷迅猛。魚在水底棲息，如手法不夠迅捷精準，沒等手伸到魚藏身的洼坑、腳窩或草叢，它可能就跑掉了。鯉魚等大魚受了驚，通常藏在泥中避險。摸著大魚，只要摳進魚鰓，雙手死死把魚按在泥中，魚就跑不了。摸魚還是個力氣活。因為每塊河床都是未知數，摸完一塊便想去摸下一塊，腰始終大幅度地彎著。大人常說小孩沒腰，時間長了也會腰酸背疼。

很小的時候，哥哥們怕出危險，只讓我們在水邊玩，但任務還是有的：看衣服、看草。魚摸上來，我們就忙了：有的在河邊挖個坑，灌點水，養著剛摸的魚蝦；有的用洗臉盆盛；有的用柳條穿起來掛在樹上，怕來回轉悠的狗給叼跑了。運氣好時哥哥們還能用腳踩住一只半大不小的老鱉，腳輕跺幾下，頭就縮進殼里，用腳摸清鱉殼的形狀，抓住尾部就提了上來。捉鱉容易看鱉難，鱉放在地上會四處亂爬，甚至伺機溜掉。只好倒扣一只臉盆，讓一個小孩專門坐上面看管它。摸完魚，通常還要打一會水仗，潑水，扔滋泥，有時回了家，臉上的泥巴都沒洗掉。

摸到的魚用柳條穿起來或用洗臉盆端回家，村頭看到的人都稱贊一番，頗有成就感。到了家里，母親就喜笑顏開地忙活起來，把魚肚子掐個小口，擠出里面的內臟等雜物，抓把鹽撒上腌一小會兒，在鍋里放上點油，便可煎著吃了。在那缺油少鹽的年代，這可是極致的美味。逮回的鯽魚就養在家中的水缸里，記得有一條魚活了兩年多，越養越瘦，就是不見長。二姑家的大表妹小冬來我家走親戚，打著滾哭著不走，問她為什么，她說缸里還有兩條魚沒吃呢。稍微大些的魚會有魚尿泡，是我們的玩具，用線拴起來，跑著玩。叫魚尿泡其實是錯的，那是魚的氣囊，學名魚鰾，至于那些肥大的河蚌，都被敲碎喂了鴨子。

從小學讀到大學，從農村來到城市，魚卻從未遠離自己的生活。隨著社會的發展，衣食的富足，原來很少食用的魚蝦，成了餐桌上的常見之物。在老家，滿大街都是各種魚館和全魚宴，濟南的微山湖魚館多年來也是客滿為患，各種檔次的海鮮店更是比比皆是。從老家返回濟南，在途中常買回一些野生魚蝦。見過很多人辦公室、家里養金龍魚和各式各樣好看的魚，自己開始養過蝴蝶魚，搬個凳子坐在一旁看它們生產、甩魚苗的那種快樂真是無以復加，有一條一次竟然產下五十多條小魚。當初，我們費盡心機要捕捉的魚，如今，竟然變成了昂貴的寵物。

上班路上，有時站在泉城廣場北側護城河的瑪瑙橋上，長久地凝視河水，常看到一些游魚，多數是市民放生的小魚，也有紅色的觀賞魚，甚至還有半斤多重的鯽魚。河水隨著季節的變化，清清濁濁，淺淺深深。護城河放生者與釣魚者有時只隔一座橋，東邊放生者雙手合十，念念有詞，西邊的釣者緊盯水面，靜若處子，也有的釣者在收攤的時候把釣取的魚再放生河中。我不喜歡釣魚，因為看到一些魚被鉤子掛得鮮血淋漓、皮開肉綻，不由心中隱隱作痛。如今已非那個靠捕獲小雜魚改善生活的年代，人魚相安才好。

遠離家鄉，人到中年，卻經常懷念起撈魚摸蝦的童年和物人兩非的故鄉。一些古生物學家認為，人類是由魚進化而來的。熒屏上，每次看到大馬哈魚逆流而上的畫面，心中便不由涌起一種感動與敬佩，這種比人類古老得多的動物活得這樣凄美！不知道大馬哈魚的體內擁有著怎樣神奇的遺傳密碼，使它們不怕犧牲、不顧一切地回歸故鄉；也許每條魚、每種動物，都有著一個執著的信念——無論漂泊多遙遠，無論路途多坎坷，家永遠是最溫馨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