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
重讀蕭紅的《呼蘭河傳》時,看她的文字,又感覺那座小城齊整整地擺在眼前了,鮮活的人物,古樸的街道,老舊的建筑,市井生活的日常狀態,一切似乎都那么庸常,一切又明擺著活色生香。
當然,我說的生香,是指蕭紅的文字。換言之,若可選擇,我還是喜歡我的小城,那個給了我二十年記憶和溫暖的地方。她靠近被喚作北琴海的那片湖。
戀一座城,說出來便覺得這文字很美,從口中出來,舌上生津,心里也溫暖。
我明白這感覺里的蘊涵,因為在我心里,也和蕭紅一樣始終住著一座小城。小城,實在小巧玲瓏得很,也不過是有著些許繁華市貌的小鎮。但它卻是我的最愛,在心里總是心心念念的,從來不曾把它忘記。
城池總該是煙火鼎盛的樣子,尤其是“城池”這兩個字,平添了古時候烽火戲諸侯的韻味。現在倒是很少有人用這兩個字了,有時候我想,這兩個字也若從古時候流傳下來的一些風俗俚語一樣,漸呈消亡的狀態。雖說城市不會消失,歷史不會消失,但城池這兩個字會如同《三國演義》中那些蕭殺的場景一樣,漸行漸遠了。
可是,藏匿在內心深處的那座小城卻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走遠。它盤根錯節地泅在我們心里,有時候,如刺一般,讓我們想起來便心生疼痛,有時候又如十冬臘月的暖火爐,讓人如沐陽春。
細想啊,這藏在心里的小城的味道,其實就是家的味道,是心靈里始終不能背棄的契約。
對那座小城越來越深的依戀和懷念,是我在離開它去異地工作定居以后才感知到的。那時候,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城鎮,新鮮過后這所有一切,讓我的心里總是怯怯的,有如驚恐的小兔子,耳朵豎起來很長,時刻警醒著,心情也由此變得時好時壞。聽著周圍那些陌生的語聲,心里的那座城池便越來越清晰和刻骨起來。
我想起每年盛夏,也就是正當此時,我喜歡一個人去安靜的后湖。
后湖在小城后身,和連天的小湖葦塘相連,里面有荷,荷上有蝴蝶和蜻蜓,有小船,有水上回廊和古色古香的建筑。夏日里,那里是最讓我流連忘返的地方。
和緩的風迂回環繞著后湖中的一切,湖畔上裊娜的柳低首與荷碎語,那樣輕柔的愛語漾起一圈圈漣漪漫向遠方,荷只笑著,嬌羞地紅了小臉兒。
這樣一幅畫卷,實在是賞心悅目。那時候我只知道它的美,我覺得那也是小城最美的地方。現在想來,卻不單單是美了,那里更可以安人心神,讓人清心爽肺,也可以讓人拋卻一切雜蕪,安安靜靜地享受那獨有的時空。
安靜,于當下而言,有些奢侈。快餐的生活節奏令人像陀螺一樣。每天,人們追著時間,和時間賽跑,大腦就是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超負荷地運轉著,身心俱疲已經成為現代人的生活常態。
所以,人們渴望安寧,渴望卸載,渴望回歸簡單和自然,讓心靈可以輕松自由地呼吸新鮮的空氣。
后湖便是這樣一個可以給人清幽安靜和沉思的地方。
思念小城,其實就是思念我的后湖。我知道,這是每一個漂泊在外的人的共同感受。因了這心上的城,才可以在細雨彌漫的異鄉,釋放這小城帶來的溫暖。
小城是小的,所以,我說它更像一個大村子。閑暇的時候,偏巧花色初妍,偏巧又有微風,空氣中鼓蕩著略顯潮濕而帶花香的空氣。我會悠閑地走小城的每一條街道。我知道哪條路上丁香花應該開了,哪條路上秋來時有最艷的黃葉,扎堆兒的老人在公園深處打著門球,學府路上孩子們背著書包快樂地奔向學校。
我走過小城的每一條街道。我熟悉那還未被拆遷的紅色木門深處的時光,那暗紅色的對聯在風雨腐蝕下變了的顏色,還有那剛剛迎頭走過的阿婆那被時光吹皺了的臉和那一臉恬淡和悠然。
這是記憶的魔力,也是內心沉淀的積蓄。小城的好,是因為它陪我們消耗掉了我們未曾離開之前的所有光陰,它和我們的身體發膚一樣,已經和我們融合在一起,不可分開了。
此前的二十年時光,我幾乎都是和小城耗在一起的。小城畢竟不像大都市,有很多的車,很多的人,有很多的希望和失望。小城生活節奏緩慢,和后湖的時光一樣,在那里,仿佛根本看不到時光在流淌。小城有很多土地,那些土地,夏日里便是喜人的稻浪,冬日里便是連天的雪白,那樣廣闊而蒼茫,讓人的心胸都變得寬闊豁達起來。
小城的好,是因為它構筑了我生活中的所有細枝末節,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只要調動起隨性的一點點記憶,就會感到哪一處都有它的影子。
這便是故鄉在心上的感覺。
有人說,愛一個人,戀一座城,這是有道理的。因為愛他,他身邊的一切便都是好的,包括他生活的那座城池,那里面有他的氣息和印痕。但心上的這座小城卻是我的,在精神上,他是構筑我血肉之軀的內核,戀著他,便是戀著那二十年的自己。
所以,我深深地戀著那個曾經叫做北琴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