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浮
不聞搗衣聲轉瞬已有多年了。
我的故鄉與朝鮮族村只間隔條小河,人們用河水灌溉農田也搗洗衣物,我的童年就是同朝鮮族小朋友一起度過的。
一到夏天,小河就成了我們的樂園。小朋友們不分男女,洗完澡都一絲不掛站一排,兩手有節奏地拍打著圓鼓鼓的肚子喊:一盆碳一盆火,日頭出來曬曬我!我頑皮地喊了聲:一盆火一噴碳,日頭出來曬曬王八蛋!大家剛跟著喊完就摁倒我,男孩子打屁股,女孩便胳肢胳肢窩。我沒了面子,不敢惹男孩就欺負女孩。一天,胳肢我那女孩正拍肚子喊一盆碳一盆火,照屁股打兩巴掌就跑,她哭了。我擔心會找人報仇,可她非但沒報仇還跟我成了朋友,知道我愛吃朝族風味食品,每做打糕都給我一份;我也深諳她喜歡漢族小吃,一有“好嚼果”從忘不了她。
朝族人愛清潔,熱情好客還聞歌起舞。尤其女人聰明美麗、賢惠能干,日里同男人一道下田,晚上還把臟衣物拿河邊搗洗。在河邊每家都有搗衣臺,有的是截木板,有的是塊方石,個個都給歲月打磨得又光又亮。飯后,人們或蹲岸邊,或站水里,一手掐衣物,一手握棒槌,邊說笑邊叮叮咚咚捶打得水花四濺:來了興致,就聚一起又唱又跳。在搗衣聲中,煩惱消失了,疲勞遁去了,搗出憧憬和欣慰。
一次,我那同學也出現搗衣臺旁,發現我眼睛一亮便拉了去。月光從岸柳的葉隙篩落水面上,泛著漣漪的河水像飄曳的綢帶,看去雖有些朦朧卻美得怡人。歌聲響起,她拉上我又唱又跳。她的歌聲百靈鳥般婉轉悠揚,舞姿燕子似的輕盈自如;可我不是踩腳就碰鼻子。她邊笑邊用拳頭捶打我的雙肩。
我對她的民族服飾感興趣,裙子一擺像孔雀開屏,瓢鞋像小船兒。來了頑皮勁兒,把鞋打腳上抹下就當船漂;她越喊叫我越笑得開心,突然沉了“船”,她急哭了。我倆摸出老遠,把“沉船”撈出來時都成了落湯雞,她含著淚花笑了。見她瑟瑟打抖,就說要感冒了不如給你買雙新鞋了。她脫口說那就別買“瓢”鞋了。問怕我再當船漂嗎?她笑而不答。我也脫口說想穿我買的鞋就供你一輩子!她歪著脖說說話算數啊!我拍拍胸脯:當然!話音一落,她一頭撲我懷里……
暑期開學我就轉到城里,不想無心中的一句戲言,竟讓她苦苦縈懷了半生。搗衣聲,令我留戀又憶念的搗衣聲!
出于懷舊,我終于尋到機會,作為文化交流的使者,有幸造訪了闊別多年的朝鮮族小村。
陪同的鄉干部引我步入一處綠樹掩映的景區,一片久違的聲響使我愕然了。登上楊柳堤岸,在一條如練的小河旁,有群紅男綠女正搗洗衣物,撞響我耳鼓的正是發自人們手上的搗衣聲。岸邊還簇擁群觀眾。我正看得出神,一雙親切又陌生的眸子映入眼簾,啊,是她!我正為這突兀的邂逅不知所措,她撲上來抱住我便激動得淚花飛濺……
感喟之余,把話題拉到搗洗衣物上。問她生活富裕了,家家都有洗衣機,干嘛還浸泡水里人工搗洗呢?她扯著我手笑了,笑得臉像朵花;人雖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笑聲依然稚氣而天真,話語還似當年朗誦詩文一樣甜美。她說正因如此,一切活路都由機器代替,勞動量小,致使心理失衡,沒點事干總感到失落,不如大伙聚河邊洗洗衣服,聊聊天,既鍛煉身體又愉悅心靈。
我縱目望去,清澈的河邊勻稱大方地排列著洗衣板,穿紅掛綠洗衣人的倩影映在河里,隨著碧波柔柔招搖,像一幅流動的水粉畫。在這動人的畫卷里,最撩撥人眼的當數那些妙齡少女;左手操衣,右手執棒,羅裙擺水,歌聲嘹亮,洗搗動作輕盈優美,不像勞動,倒似作藝術表演,在裊裊的柳絲掩映下,宛如出水芙蓉婀娜多姿,楚楚動人。啊,這不就是我那同窗好友青春姿影的再現嗎?這悠揚而有節奏的搗衣聲,是發自她們心底的青春暢想曲。
我正沉浸美的旋律里,那位好友把個搗衣棒塞我手中說,老同學,再體驗一次當年的生活好嗎?我莞爾一笑,便同她并肩搗洗起來。在搗衣聲中,找回了逝去的童年,重溫了少年的夢,同時也領略了一個文明民族的生活真諦:搗洗衣物是一種快樂和寄托,看搗洗衣物是一種享受和陶醉。
離開朝鮮族小村,可那漫河搗衣人的倩影還在眼前縈繞;那叮叮咚咚,悠遠而有節奏的搗衣聲還在耳畔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