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螞蟻（短篇小說）

肖德林

我和郭子行走在高速路上，回城。我們參加了一場婚宴，婚宴設在鄉下，是我們同學兒子的婚禮。一上車，郭子就說，“我們老了，同學的兒子都結婚了。”我說：“可……可不是，看看我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絲瓜絡一樣，它們糾結在一起，我沒有能力叫它們解散。”

郭子開車，我喝了點酒，不多，我的喝酒興致不高；郭子要開車，不能喝。

我頭靠在座枕上，眼睛有點睜不開，但是我怕郭子開車寂寞，打瞌睡，掙扎著和他說話。

“我其實和這同學沒什么關系，甚至沒有說過話，但是，自然是同學，他請了我就得去，同學的情分還是要講的……我今天還請了假，你知道我一般是不請假的，我的工作太忙，何況快過年了，誰不忙？”我說。

郭子說：“你確實太忙。”

我是一個汽車4S店的員工，整天為汽車的銷售量撓頭，我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枚鉤子，鉤客戶口袋里的錢。郭子說：“你們的日子曾經很牛呀！”

我說：“牛過了，現在收拾殘局。4S店到處開花，只要有利潤，人都變成蒼蠅了！”雖在同一座城市，我和郭子前幾年幾乎只在電話里見面，這兩年才偶爾見一次。郭子說年紀大了，念舊了。

路上有車不斷超過，亮著車燈，我不斷提醒郭子：“讓它過，千萬別斗氣，快不了幾分鐘。”

郭子罵：“你說這些開車的人，著什么急呢？著急往陰曹地府趕！”

“春節了，趕回家吃年夜飯。”我說。

郭子沉默了。

我怕他就此沉默下去，又說：“……今天婚禮很好，熱鬧。女孩長得喜氣，這是男孩的福氣。可是他父母怎么不高興呢？一點笑容都沒有。”

郭子笑了一下：“高興的是小夫妻，他們錢花苦了，苦到臉上。”郭子抹抹頭發，我甚至聽到了他手掌與頭發摩擦發出的聲音。

漫天星光，掛在車窗上，這些星光已經被忘記多時了。“城里好像沒有星星。”郭子說，自己先笑了一下。我聽到了他的笑聲和操縱方向盤的聲音，路上車太多，司機們都把黑夜當白天。他們相互擠對著，互不相讓，我很害怕它們擠在一起，讓這條國道徹底癱瘓。

到了九墩，郭子對我說下來小個便，“媽媽的，酒席上水喝多了。”我也突然感到了尿脹。九墩是一個很大的公路休息點，幾乎是行程的一半。尿完了，我們有點急迫地抽了一根煙，郭子急匆匆地去購物點，抓來兩瓶礦泉水：“拿著，雪山牌的，絕對的雪水。”我咧了一下嘴，“現在冒牌的東西太多了，你還信？”

郭子沒理我，又發動了車，幽幽地說：“每次我都給她在九墩買一瓶水，我抽一根煙，你知道她不允許我在車里抽煙……每次我下車抽一根煙，喝點水再走，每次都是這樣。”

我心里一愣，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他妻子的話題，現在他自己點破了，我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答非所問地說：“抽了煙，人都精神了。”

但是，天曉得，我心里想的是，不許抽煙也成了想念的理由，這男人犯了賤病。

我記得上一次見他老婆還是去年的春天，在江邊。那次郭子突然叫上了我。走過冗長的水榭，水榭周圍長滿蘆葦，已經抽出紫色的纓須，五顏六色的水鳥在葉子上啾鳴，水面上不時有魚的身影躍出，騰起的漣漪久久蕩漾。郭子說，這些魚都是江魚，飯店把它們從漁民手中買來，放養在小河中，隨時取用。這河和長江也是通的，滿河江水，是長江的毛細血管。

飯店名字叫“江鮮跳”，墨綠的字，鑲嵌在一塊古色古香的木板上。我笑了，郭子也笑了，說：“老板會起名字。看看今天我們會不會被鮮得跳起來？”

這時候，正是“長江三鮮”端上飯桌的時候，對宴席我充滿期待。宴席上人不多，郭子說“小范圍”。這個小范圍就有了私密性質，能列其中，我誠惶誠恐，一方面我感謝郭子看得起老同學，“茍富貴，毋相忘”；另一方面，我面對一桌子富人，面紅心熱地想，走錯地方了，我不屬于這個地方。我虛汗直淌，郭子問我，“你熱嗎？”我局促地搖搖頭。四個打牌的人，抬頭看了一下我，繼續低頭摜蛋，他們氣宇軒昂，看人目空一切，打牌也打得地動山響。“吃飯不摜蛋，等于沒吃飯”，郭子給他們發了一圈煙，回頭瞇著眼睛對我說。“摜蛋”是牌技，是我玩過的“爭上游”的升級版，又和打“80分”雜交，搞出了一個牌中“混蛋”。幾種牌的打法我經常搞混，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現在流行摜蛋，其它牌技都可以數典忘祖。郭子很自如地給我要了一杯茶，我其實平時不喝茶。茶葉在水里根根豎起，像一群浮頭吞咽空氣的魚，郭子呷著一羽茶葉說：“這是今年的新茶，明前茶。”我心里一驚，這茶可了不得，是今年的頭茬茶。我不太喝茶，不是我不喜歡茶，我知道茶樹是樹中精靈，我是因為從小家里窮，根本喝不上茶，甚至開水也甚少喝。喝開水，廢柴，冬天喝點湯罐的水，夏天直接喝涼水，解渴。現在茶的價格太貴，囊中羞澀，每天喝這些能在水里裸泳的茶葉，心里有點舍不得，久之，也就沒有了飲茶的習慣。郭子說：“不急，還要等人。”

郭子又志得意滿地對我說你什么時候能走進這個圈子，人生也進入新境界了。

我惶惶地點點頭。

等來的是個年輕女人。女人進來時帶來一陣香風，打牌的四個男人熱情地打招呼，“玄子來了，玄子來了……”郭子的老婆蘆花也忙不迭地握她的手，說：“妹妹終于來了，想死我了。”玄子和蘆花熱烈擁抱，玄子嘟起嘴要親蘆花，她趕忙笑著躲開了，說：“死丫頭，越來越騷了！”蘆花高冷，因為我和郭子基本是電話里見面，與他夫人接觸更少。剛才上車的時候，她開車，只是對我點了一下頭，我以為她不愛說話。

郭子說：“現在人齊了嗎？開席嗎？”

玄子笑笑，“還等一位。”

我心里肅然起敬，想肯定是一位大人物。我看桌上，八個冷盤已經上了，圍著中間一盆花，開出八瓣艷麗的花瓣。

這八個冷盤都是江邊的菜，野藥芹、蘆蒿、風菱米、雙黃蛋片、鹽水鵝、椒鹽鵪鶉、豬耳朵、秧草拌青豆。“別看有藥有草的，是低調的奢華。”郭子點上一支煙，悠閑地晃蕩著椅背，指著盤子里的鹽水鵝說：“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幾種食物抗癌，其中有一個就是鵝，它一生只吃綠葉，純綠色，嘿嘿，吃綠貪得無厭。那鴨蛋也只有里下河地區的鴨才生出的雙黃蛋，你看它的油，紅里透亮，像盞小燈籠。”我接過郭子的香煙，像模像樣地抽，其實我的口袋里有煙，但跟郭子的煙一比，羞愧得拿不出手。煙是臉面，有時候比錢牛叉。我的唾液不爭氣地在喉嚨里滾來滾去，咽也咽不下去。郭子吐出一個煙圈，指指桌上的素菜：“吃菜要吃素，當官要當副。現在最流行的是江邊的野菜，野藥芹、蘆蒿，都是江邊土生土長，江邊的農民已經把采摘它們作為賺錢的手段，現在價格快頂天了！”我很奇怪地想，郭子什么時候成美食家了呢？

郭子一家在我們小鎮上賣油條。我們中學舍不得電費，一般沒有路燈，冬天很早我們就發現他母親站在教室切出的一面光柱里，左手挎著一籃子油條，上面覆蓋著塑料布，遮雨雪，右手拱在袖口里，隨時準備抽出來點毛票子。天太冷，她扎著圍巾，把自己扎成一角粽子，在晨光熹微里瑟瑟發抖，一陣寒風來，她要不停地縮肩，不時地跺腳。她站得那么近，是讓我們抬頭就能看到她，看到她大大的籃子里金黃噴香的油條。太陽出來了，我們發現她的頭巾是墨綠色的，鼻子和兩腮紅紅的，皴裂了。郭子默默地低著頭看書，幾乎不看他母親一眼，我們想討他一分錢便宜，沒門！郭子是每天有油條吃的，我羨慕地想。難道從小因為有油條的熏陶，郭子成了一個有品位的美食家？現在我能看到郭子身上殘留的那時候的動作，他不斷地抹頭發，頭發油光閃閃。我們那時候也抹頭發，吃完油條，手上都是汪汪的油漬，我們把它都抹上頭發，讓頭發發光。我們的頭發干枯，有了每天的油漬光顧，明顯精神煥發。

那個人終于到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我看著別人，也站起來，但是我沒搞明白為什么要站著。進來的人其貌，唉，怎么說呢，他就是村子里的一個中年農民。皮膚黑紅，笑容像糊了一層漿糊，頭發倒是搽了蠟，顯出光亮，雪白的襯衫，生硬地發著白光，挽著兩只袖子，露出的皮膚黝黑，透著泥土麥芒的氣息，這時候農村正是麥收時節，農民幾乎喝水都怕浪費時間。他的手被熱烈地握著，名字不斷地被熱情地念叨：老午，老午。這個人被一個說話嗓門最大的迎上了首座。老午推辭不掉，只好不安地坐下來，像一顆歪了的釘子。現在我知道這個大嗓門的是處長，而且是一個很大的企業，我想如果處長能發動他們員工到我們4S店購買汽車，我一定給他們最大折扣。還有一個人是財務科長，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應該把每個人臉上的斑點都放大了一遍。他坐下來對我說：“你那個車容易出毛病，太薄，不如德系的。”我難堪地吞咽了一口唾液，不置可否末位叨陪。開酒的是玄子。美麗的姑娘開酒，讓人賞心悅目，她拿出的酒讓我肅然起敬，20年陳釀，茅臺。我在這個酒面前幾乎不敢說話，我的嗓子被30元一瓶的酒浸潤久了，今天終于可以品潤特高級酒的芬芳，我真為它高興。玄子捧著酒瓶，很陶醉地嗅嗅鼻子，調皮地說道：“讓鼻子先醉。”給處長倒了一點，醇香四溢。處長捂著杯子說：“昨天喝多了，我少來一點。”玄子笑吟吟地說：“第一杯滿上，一杯總要吃的！”波光流轉四周，幾個人都說：“一杯不能少！”玄子光潔的面皮緋紅，對處長說：“處長你可不能少喝，你最看重妹妹！”處長看著玄子哈哈大笑：“我今日不醉不歸。”幾個人鼓掌，嘴里發出巨大的“好”聲，我發的聲音小，在巨大的聲音的掩蓋下，我不確定我是否發出了聲音。還有老午，他只是咧嘴笑著，干瘦的臉上，涌出一層波浪。處長氣定神閑地取一根煙，對首席說：“老午難得來城里一趟，我必須把他陪好！”邊說邊點著香煙，吐出一根藍霧。老午忙對處長點頭致謝，臉上的浪又涌起，很快消失，又恢復到僵硬的狀態。

上了第一道大菜，嗆江蝦，透明的玻璃盤子捂著，上面有個玻璃蓋，它們已經被白酒、濃醋和姜蒜嗆暈了，個個飽滿，服務員小姐揭開蓋子，幾個堅強的還在蹦跶，科長說：“蓋上，蓋上。醉得還不夠。”郭子說：“老板說，今天早上到江邊去，一條漁船一條漁船地問，才搞了2斤蝦，長江的蝦快死絕了。”處長說，“別蓋了，嗆蝦子講究的就是個活蹦亂跳，蝦子在舌尖掙扎，是享受！”他搛了一只跳得最高的蝦子扔進嘴里，邊吃蝦子，邊吐蝦頭，他只吃蝦肚子。轉盤轉了一圈，我也搛了一只蝦子，蝦子在筷頭上蹦跶，灑了我一臉醋。科長舉著酒杯敬老午：“吃飯不是目的，喝酒也不是，我敬老午老板的酒才是目的。”老午看了一眼玄子，玄子低頭吃野蘆蒿。老午舉起杯子，欠欠身：“請原諒，我今天有點不舒服……一下子干不了一杯……”玄子迅速抬頭，飛快地看一眼老午。科長笑著對玄子說：“你看你這姑娘當的，父親病了也不說一聲？”

玄子笑笑。

老午是玄子的父親，我一下子釋然。我為老午高興，自己雖是農民，但是姑娘粉嫩嫩，顧盼生輝，這么年輕，就成了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不知道她做什么大生意，看著這個樣子，一定和這個大企業的福利品選購有關，也許是酒，也許是茶葉，或者是集團手機的業務。我想，這是個大單，誰拿上，都得撐死。我悄悄問郭子她多大，郭子說：“30歲，剛舉辦一個隆重的生日Party，來的都是成功人士，把新十景大酒店全包了。”在這座城市，新十景大酒店是惟一的五星級。

酒桌上沒人談和生意有一絲一縷關系的話題。處長說：“我吃飯，很注重盛菜的器皿，你看魚就得用魚型的盤子盛，你用個海碗，肯定就沒有了趣味。”郭子點點頭，舉杯碰碰處長的杯子，仰頭吞下。處長喝了一半。服務員又上了幾道菜，“這個酒店叫‘江鮮跳，我們都來跳一跳，吃這個‘明前刀！一人一條，甭客氣！玄子你說是吧？”玄子笑吟吟地站起來：“請處長剪彩！你先吃！你不剪彩，我們誰敢吃？”處長點點頭，謙虛地笑笑，搛起一條刀魚給老午：“我們今天是朋友，沒有處長科長，只有年齡長幼，老午先來，你年長——”老午抖抖地站起來，點頭的動作偏大，說：“您來，您來——”處長按一下老午的肩，“你坐，你坐——”處長搛起刀魚，抖抖筷子，魚肉紛紛落下。處長示意一下服務員，把剔下的刀魚骨用小白磁盤接走。

處長伸了伸脖子，又開腔說：“當年蘇東坡說，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其實他還有一句‘還有江南風物否？桃花流水鮆魚肥。鮆魚就是刀魚的古名，蘇東坡吃菜的水準絕對不低。他是個美食太守呢！饞啦——”一桌人發出輕微的笑聲，科長悠悠地接過處長的話說，“我們現在跟他一樣有福，這刀魚的個頭真大，是今年最大的江刀，幾乎收了半條江。”處長嘴里慢慢品著刀魚，點點頭，又接過話頭來說：“刀魚在長江三鮮中也確實是最漂亮的，你看，它看上去多像一把銀白色的篾刀。別看它現在規矩地躺在盤子里，它在江里可囂張了，游速快如飛燕。資料說刀魚溯長江而上，只用十幾天的工夫就能穿越上千公里。”科長應和，處長又說：“我見過的最講究的是文武刀魚，一盆之中，兩條刀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一盆兩味，相得益彰；更妙的是‘雙皮刀魚，那盆中的一條大刀魚，看上去渾然一體，完整無缺，可一伸筷，才發現除頭尾之外，已經連一根魚骨也沒有了。”“呵呵，今年刀魚快絕跡啦，市場上一斤賣到3000多元。今天能在春江之濱的‘江鮮跳，吃上玄子妹妹的刀魚，真是三生有幸！”科長站起來，眼鏡發出一片白光，舉杯看著處長，處長不理他，瞇起了眼睛，只顧心滿意足地品味。桌上人鼓掌。老午有點木然地看著盤中白閃閃的刀魚發呆，說這不就是一條餐魚嗎？眾人笑起來，玄子有點失態地叫了一聲“爸——”，輕盈地走過去，給處長添酒說：“處長水平高，吃刀魚還吃出文化。”玄子給端酒杯站著的科長解了圍，科長有點尷尬地笑著，坐了下來，聲音小了不少。處長放下筷子，對桌上說：“如果把刀魚比成人，玄子就是一條美麗的刀魚。”眾人笑起來，玄子臉上緋紅不褪，拍著臉說：“誰說的，我只做一條河豚，生氣成一只球。”玄子鼓起腮幫，向處長扮了一個鬼臉。

我們知道，河豚有毒，它的毒無人能解。

處長說：“為刀魚，也為美麗的玄子，干了！”

眾人一仰脖子干了，嘴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郭子欠欠身，下位也給處長滿上一杯酒說：“人家說，人均一瓶不會剩，工作一定在財政；喝掉八兩都不醉，這人他媽是國稅。其實我們就是小公務員，喝酒有一頓沒一頓，你是特大型國企，天天喝酒教育人，絕對是酒神！你比我們牛！”處長一張臉已經紅得像燒雞，脖子耳根都洇紅，郭子給處長倒滿酒，說：“我先干為敬！”處長擺了一下頭，扭了一下脖子，看了一眼玄子，歪歪斜斜地對郭子說：“我什么酒神，我就是一酒蟲！老弟年輕，你們這些握章的才是神。能喝半斤搞八兩，這樣的干部要培養！干了，明天給你發文！”

眾人一陣嬉笑，旁邊小姐端來刀魚的骨頭，用小叉子一人搛了一根，科長說：“我說嘛，喝酒的地方，就是要燈光燦爛，一根魚骨頭在這水晶般的燈光下都熠熠生輝，剛才處長講，盛菜的器皿要講究，我看這喝酒的燈光也非常重要，在這富麗堂皇的燈光下喝稀飯，感覺也不一樣！”

處長看了一眼科長，笑笑，點了一下頭。

這清明前刀魚骨果然酥脆噴香，郭子說：“清明后就不能吃這魚骨了，那時它就硬了，不酥了。”

我說：“那時就是巨大的魚刺。”

我是宴席上吃得最認真的人。他們對吃并不上緊，美食只是他們的話題與臉面。

我像一顆塵埃掉進了錦衣玉食的桌上，風吹一下，就會被刮去。我用舌尖仔細咂吧著精致的江鮮，試圖像他們一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搛，但是忍不住，總是會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它們讓我想到了饑饉的童年，甚至我想到了郭子家的油條，想到郭子經常把油揩在頭發上，果然，郭子不斷地捋頭發，臉很紅，眼睛迷離，唾沫橫飛。

他們都喝醉了，紅著臉，大著嗓門，七倒八歪。河豚燒秧草的菜，他們只是挑一下筷子，吃了幾根秧草。處長說：“這‘小姐從良了，缺了點野趣。”原來我們吃的河豚已經是人工養殖的，幾乎沒有毒，已經激發不出他們的興奮，處長點著秧草說：“吃菜要吃素。這秧草比這‘從良的河豚好吃。”他們都笑起來，沒有人動筷子，他們鄙夷地笑著，看著6條河豚在魚型盤子里，睜眼看天，雖然它們渾身長滿刺，身份高貴，現在也逃不脫被扔進垃圾桶的命運，它們將腐敗，化成灰塵。經過處長一說，這桌上，河豚魚最沒有了尊嚴。玄子歉意地向大家笑笑：“老板說，它們也是喝長江水長大的，下次不能點了。”其它傳說中的美味都一一登場，我從來沒有這么親近它們，傳說中的文思豆腐羹，以平常的姿態頓在我面前，我看到雪白豆腐絲像一抹抹幽魂在晶瑩的湯里游蕩，我放下刀箸，驚恐地看著它，虛汗淋漓。面前景象突然被一陣霧淹沒，都虛浮起來。

只有坐在首座的老午，落寞地坐著，很少動筷子，酒喝得也不多，好像這個酒桌與他沒有關系，我想他應該喝點酒，這一杯酒就是他的一籮麥子。但他是酒桌上吃得最不認真的人，我看他的筷子，基本上就是筷子，沒有變成那些江鮮的埋葬者。他煙抽得很兇，在煙霧繚繞間，很虛幻。想和他說兩句什么，無奈我在末座叨陪，他在上首端坐，距離太遠，無法溝通。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他身上散發的麥場氣息我是非常熟悉的。我知道，一個忙碌的季節已經擺上農家的桌面，這個季節所有的農人都要脫掉三層皮。

后來菜一道道上，我幾乎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器具很精致，燈光很炫亮。

突然轟然一聲響，飯局結束了。除了老午，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我知道，肯定有什么東西在桌下完成了，在推杯換盞之間，秘密都變成了一口悶的酒收進了肚子。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腦子昏沉沉，但是醇香滿口，三日不絕。

車里空調溫度很高，我們都脫掉了外套，還是熱，空調的指示柱還在上升。我說：“關掉一會兒吧，深夜吹吹冷風，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郭子的車是輛低調奢華的車，見證了他的豪華。郭子說，現在這輛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腿，是他的床，更是他說話的伴兒。相互的脾氣摸得透透的，他最喜歡開著它，沿著路走，周邊都是陌生的景物，他們相互是惟一的熟悉。他說，他常把它開到陌生的地方，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任何一個人，雖然地方陌生，但是車靜靜地臥著，他就不害怕。郭子說：“我現在時常開著車淚流滿面，模糊得看不清路，這車好使，它總是用低低的聲音伴著我。”車子駛上了一條比較偏僻的支道，在我們車前車后魚一樣游動的車子不見了，我看到兩邊樹的黑影壓過來，又逃逸而去，不斷和我扮著鬼臉。車上了一個高坡，然后在一個很高的墻邊，“呼”地停了下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說我們走錯道了，要不該早到城里了。郭子也沒有吭氣，這里靜得只有風聲。郭子停下來，推開車門說：“我們下去坐坐。”

我說：“車子沒油了？”

“油多得是。”

“這深更半夜的，在荒郊野嶺，你想干嘛？別是和哪個野鬼約好了吧？”郭子沒理我，扯上他的衣服坐在路邊抽煙，天真冷，我看他縮著脖子，香煙頭像寒夜的紅眼，艱難地眨著。

我身處在一個寂靜的世界，外面是漆黑的夜，幾點寒星，掛在黑魆魆的樹梢，樹像一些高大而沉默的背影。電話響了，在車廂里嚇了我一跳，我覺得現在到處充滿了詭異。打電話的人真是不懂事，知道我在高速，還打電話。我接過電話，是一個酒醉的同學，余興未盡，約下次再聚的時間。這個電話一下子讓我從詭異的情緒中拎出來，回到了人間。

我下車，打了幾個冷顫。我站在黑暗里，聽到幾聲夜鳥的叫聲，對郭子說：“唉，你這是搞的哪一出？”我打了一個嗝，噴涌出濃重的酒味兒。郭子說，“把手機關了吧，我們被這東西牽制太多，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把我們推進各種漩渦……”我關了手機，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我聽到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夜鳥怪異的叫聲。寒冬里，所有的鳥都縮在窩里瑟瑟發抖，只有這只鳥在不斷叫。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抬頭看到不遠處，低低的房子的輪廓，還有昏黃的燈。我說，“我哪知道這是什么鬼地方！”黑暗中，我聽到郭子笑了一下：“給你說著了，這里真是個鬼地方，以前槍斃過人，不過現在這里關著人。”我嚇了一跳，酒幾乎醒了：“這里是新紅？”新紅是一座監獄，聽著名字讓人恐懼。“是的。”郭子沉默了一下：“我總來這個地方，但是白天不敢來，我生怕有人認出我，只有在深夜，一個人開上這輛車，慢慢地，默默地從這里通過，來來回回。我很害怕門口的警衛盯上我，大部分時候我把車停在無邊的黑暗里，躲在遠處，這輛車成了我隱蔽的殼。”

現在蘆花在里面。

郭子說：“我每走一趟，我都覺得蘆花一定會感知我來看她了，走一遍，我心里就能安逸半天。”

我點點頭：“你多好的一個家庭，唉……”

“她是昏頭了，她們聯手非法集資……我很后悔，她又不讓我知道……我知道她這是為我好，不牽連我，但是這事太沉重，她根本承受不住，現在好了……這個家徹底碎了……”

我說：“你真的一點不知道？那個金額可以買下半條商業街？”

郭子搖搖頭，不再說什么。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真的。

“我們已經離婚了，她進去前，匆匆和我離婚……”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更不知道說什么。我又給郭子點上一支煙，兩個煙頭把要說的話燃燒成碎屑，什么能經得住燃燒呢？

我轉過身，看這些黑暗中的房子，這個地方是個噩夢，沒有人愿意邁進半步。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巨大的黑暗中的輪廓和我有什么關系，但是，現在，它在我腦子里有了聲音，身影，還有味道。

“你有沒有考慮……重組一個家庭？你是所長，這個應該不難。”

“不，我現在根本接受不了一個人，我寧愿有時間深夜來看這些巨大的黑暗，和這些巨大的影子說話……我兒子去國外上大學了，現在成績很好，我非常高興，教授都喜歡他……我要保護好他。我上學時沒有這么討老師喜歡，他們都說我太調皮……”他抹了一下頭發，煙頭劃了半個圈。

我似乎看到他賣油條的母親，站在寒風里。我們不斷地把手上的油抹在頭發上，頭發油光可鑒，好像我們可以買得起摩絲一樣。這個動作很頑固，像胎記一樣，成了某種標志。

我想起去年春天的那場豪宴。

我說：“那個玄子真的膽大！”

“現在她們關在一起，蘆花偶爾能聽到她在隔壁的聲音，恨不得撕了她。”

我說：“在飯桌上，她們是一對姐妹。”

郭子“嘁——”了一聲：“吃飯就是一個局，你知道嗎？你可以一次兩次經受住它的誘惑，我保證你第三次就會動心。精致的美食會說話，超高檔的美酒會讓你說話。”

“那些處長科長呢？”

“都進去了，也成了玄子的一盤菜，他們扎進許多錢，有的是公款。他們是她的一個環節。有了他們，我一直相信她是在做正經的生意。”

“她小小年紀，要那么多錢？”

“炒股了，你知道，股市從6000多點，一下子摔到2000點，她的錢全虧了。玄子是個鄉下姑娘，她并不懂股市，都委托別人，根本拿不回錢……”

我眼前浮現玄子在酒桌上活躍而迷人的身影。

“她一個人到城里打拼，從來沒有安于命運，她在城里人歧視里長大，她想過上城市人的生活……但是她不滿足，不僅要過城里人的生活，還要用城里人羨慕的目光喂肥她的虛榮，這對一個赤手空拳到城市討生活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她只有，只有把自己變成一條毒河豚！”

……

后來我們悄悄上了車，在車子下坡的時候，我看到這堵房子威嚴的大門，灰色的，很新，幾乎像一座氣派的園林酒店。

我們在車上無話可說。

我看看外面的景致，陌生一片，我突然發現了橋，那是長江大橋。郭子說：“我們走錯道了，從那里出來就上錯了高速口，稀里糊涂地開，你看看……回去？”郭子看我一眼，又自顧說，“不，我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過年，陪陪我……我真的不想回家，冷冰冰的家……我怎么就成了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想他是害怕面對自己的內心，我不忍心說。現在方向盤在他手里，他此時掌握著我的命運。

我看到橋下匯成了一個車海，它們爭先恐后，互不相讓，拼命地往一個狹窄的通道擠，好像這里通向天堂。它們一波波涌來，瘋狂蠕動，空氣發出劇烈的振動，“像……紅螞蟻的海洋。”我說。

鋪天蓋地的紅螞蟻。

我們車子拐進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里漆黑，跟我們搶道的車一輛也不見了。郭子的車發出低沉的吼聲，我知道它此時是一只在隧道爬行的紅螞蟻，只是它失去了記憶，不知道，將爬向何處。雖然紅螞蟻是世界上最認得回家路的螞蟻。有一點是清楚的，郭子正在遠離。

“是玄子的老子把他們送進去的。”郭子說，“那個酒宴開始前，他已經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盛宴。”我仿佛又看見嚴肅的老午，僵硬地坐在盛宴首席，周圍煙霧繚繞。這一點不如他女兒，她心里裝著那么大的事，還能談笑風生。當夜，酒席散后，心神不寧的老午強硬地把玄子拽進了派出所，“她算是自首。”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