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新
一
我堂兄劉家橋是我大爺和我大娘唯一的孩子,是我們老劉家第一個高中生,也是我們魯西南金成縣劉家集鎮劉家村的第一個高中生。1964年7月從金成縣第一中學甲班高中畢業。
我堂兄劉家橋天資聰慧,長得又一表人才,深得老師的喜歡。學習委員、班長、學校團支部副書記,一路走來,步步都很優秀,畢業那年又入了黨,按學習成績,考一所名牌大學一點問題也沒有。然而,我堂兄劉家橋卻放棄了升學、招干、招工等機會,低調回了我們劉家村務農。
“礭(què)大空(注:也叫拉閑呱、瞎扯拉、說話、閑聊,魯西南的俗稱)”是早年我們魯西南地區街面上的一景,是早年魯西南人閑得蛋疼的一道風景線。無論有影沒影的事兒,大家在一塊都能礭得有滋有味,身臨其境似的,很吸引人的耳朵。所以,那時候的魯西南農村,只要不刮風,不下雨,不下雪,或者有什么忌諱,農閑季節,或者是飯時,隨便找個村子看看,哪怕是黑燈瞎火的深夜,伸手不見五指,都能遇到“礭大空”的人群。這些人啊,自家的大門口,或者別人家的大門口,或者是一棵大樹下面,不是在聽別人礭,就是在自礭;或蹲,或站,嘴里吸著喇叭筒似的旱煙,一明一暗,鬼火一般。泱泱礭個不完。
在大街上“礭大空”的主角,大多是村里的故事簍子,是那些“進過京,串過衛,趕過三年毛州(館陶)會”的人物,見多識廣,思維敏捷,善編能造,能說會道,話語幽默奇巧,說話欲又強。礭的內容大多和“酸呱(注:黃色故事的俗稱,也稱“騷呱”)”的內容差不多。人的生殖器是主要道具,充滿激情、漂亮年輕的女人永遠是主角,曖昧、勾引、偷情、做愛永遠是主體。有時礭得寡淡無味,有時礭得血淋淋的,豬狗都受不了。經典段子一嘟嚕一串的,有的都流傳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了。也許我們劉家村缺乏故事簍子,缺乏那些“進過京,串過衛,趕過幾年毛州(陶館)會”的人物,和其他村里的“礭大空”有些不同,大多是湊在一塊胡礭,瞎礭,礭的沒有一點正經事兒,一點都不著調兒。你一句,我一言,胡礭,瞎礭。礭身邊的人,礭身邊的事,礭眼下的形勢;天南海北,活的死的,飛的跑的,上至天宮的神仙,下至地獄的惡魔,小鬼小判,烏龜王八蛋,沒有礭不到的。尤其是飯時,大家在鍋臺上盛上飯,端起碗來就上街了,湊到一塊,嘻嘻哈哈,邊吃邊礭,除非家里來了客人,有了喜憂大事。
五冬六夏,六道輪回,無論礭的什么,怎么礭的,誰礭的,礭的誰,和誰在一塊礭的,統統礭完算完,錯對概不負責,也沒誰要求負責。
我們劉家村胡礭的名嘴,相當于中央電視臺的名嘴。他們胡礭的地點是大街上或者田間地頭。尤其是大街上的那棵大槐樹下面,飯時的礭場,自古以來,都是我們劉家村最大的礭場。
大槐樹上常年掛著一口銹跡斑斑的生鐵犁鏵頭,“當當”一響,村里的一個事件,一個大事件,或者一個什么也不是的事件就開始了。
村里人在大槐樹下胡礭,不用敲犁鏵頭,不用打招呼,離大槐樹近的男人(極少有女人),端起飯碗,筷子上插著幾個地瓜干鍋餅,或者一個花哩虎卷子(魯西南雜糧和小麥混合面蒸的饅頭),或者一個蒸饃(饅頭的俗稱),說來就來了。當然,也有專門奔著大槐樹這個礭場來礭著玩的,或者是來戳事兒的。
我堂兄劉家橋從村里的半日制小學讀起,讀到公社學校的隔日制,又讀到縣一中的全日制,前前后后讀了十四年的書啊,20多歲的大男人了,人家的兒子都滿街跑著打醬油了,他卻連根媳婦毛也沒娶上,別說把兒子耽誤了,把孫子都給耽誤了。無功名,無官職,這樣一身輕松地回來當咱老農民,這么多年的書豈不是白念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一石激起千層浪啊,我堂兄劉家橋就成了村里人,甚至外村里的人,大街上,田間地頭上胡礭的對象了。
大隊支委劉志成三十露頭,是我們村里天生一個有威的人,正直,輩分也高,家族勢力也大,嘰嘰喳喳的人群里極少說話,一旦開口說話便鴉雀無聲了,卻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喜歡聽大家胡礭。用他的話說“不圖別的,圖個熱鬧,圖個好心情?!?/p>
萬里無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狂風啊。這天,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片云彩,悶熱無比,知了的鳴叫也極其聒噪,一陣高起一陣,撕裂著湛藍的天空,大早晨的劉家村人穿著個大褲衩子都汗流浹背,無法忍受。
早飯時,劉志成下身穿著一件短褲,上身穿著對襟短袖褂。無論在什么場合,他總是穿得這么衣冠整齊,這么講究。在廚房里讓老婆盛上飯,手里拿上筷子和兩個地瓜干鍋餅,扔到飯碗里一大塊紅蘿卜咸菜,端起碗來就來到大槐樹下面;街面上,那些雞鴨鵝的,夾帶著塵土,歡叫著圍了上來。
大街吃飯的人很多,少有的多,二三十口子一堆,二三十口子一堆,好幾堆,男女都有,還有些小孩子,端著飯碗,邊吃邊礭,神神秘秘,像在礭什么天大的疑惑或者什么大事情。
大槐樹下的這堆人最多,男人穿得都非常隨便、稀少,多是一個大褲衩子,有白的,有花的,那種柳條花,往下一蹲,褲襠里的那嘟嚕黑乎乎的家什都能露出來。大家礭的是我堂兄劉家橋高中畢業回來當老農民的事情。也不知是誰開的頭,怎么開的頭,前面怎么礭的,劉志成來到的時候大家已經礭得很熱乎很熱乎了。你一言,我一語,大辯論似的,一個比一個腔口高,一個比一個好奇,一個比一個都想弄明白,一個比一個英明。
二狗子說:“是縣長瞧不起咱鄉下人,不讓和他閨女好,一賭氣回來了。有種!”
玻璃嘴與二狗子爭辯說:“是有病,是他有病,羊角風!升學、招干、招工都不合格,不回家來,還進京當咱國家主席不成!”
三夾斜走到玻璃嘴的跟前,敲敲碗邊,說:“都不是,絕對都不是!是他娘的上了幾年學,上呆了,學傻了,找不著北了!你知道這叫什么不?這叫‘抱著孩子走丈母娘家——諞雞巴屌能!”
……
劉志成喜歡“礭大空”,一般是只聽不參與,圖的是個熱鬧;也喜歡蹲著吃,“啾啾”地轟著圍上來的雞狗豬鴨什么的,邊吃邊聽他們胡礭。二狗子他們越礭越沒邊沒沿了,越礭越不像話了,劉志成聽著聽著臉就黑下來了,越來越黑,終于忍不住了,把碗往地上猛一蹾,蹾出半碗稀飯來,說:“龜孫!還有完沒完!”大家才噤聲了。
劉志成從地上端起碗來,往地上一潑,打發地上搶食的畜生,也不看大家,一邊往家里走著一邊說:“一個個屌能的,凈你娘的閑扯淡!你們以為你們是劉家橋?你們不是!不是我說你們,就你們這一個個的熊樣,給人家提鞋、舔腚溝子都不夠格,還在這兒胡吣啦!告訴你們吧!新社會,新國家了,劉家橋是想來家弄點事兒!弄點事兒——你們明白不?你們不明白!條條大路通羅馬,非你娘的考上大學,提了干,遠走高飛,不回咱劉家村了,不給咱劉家村出力流汗了,才是你娘的正路?放你娘的狗屁!”
劉志成的話音還在他的身后拖曳著,我堂兄劉家橋穿著一身嶄新的粗布老衣,自然是我大娘織漿的了,白褂藍褲,圓口布鞋,筆直的腰桿,板刷似的小平頭,挽著袖子,勁抖抖的,推著他家那輛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繡著紅五星的帆布黃挎包,后面跟著一群豬呀狗的,唧唧哇哇,像中了狀元似的過來了,滿臉喜霞,還有些羞澀,畢恭畢敬,和這個說大叔您老吃著哪,和那個說大哥你吃好了,一路打著招呼,過來了。
我堂兄劉家橋撓著頭皮,有點不適應,和圍上來的、滿臉敬慕的二狗子等“礭貨”們,幾分羞怯地說:“去……去公社,參加個會……”
“等等!我拿個瓶去,給我捎斤洋油!”
二狗子急慌慌地說。
二
那時間,縣社教工作組住在我家里,組長是縣人武部副部長喬宏生,腰里藏著一把手槍,一把很精致很漂亮令人羨慕的小手槍。
據說,喬宏生組長是個很有社會背景的人,跟省內外很多高干不是戰友就是同學。家鄉湖南衡南,燕京大學物理學系的學生,沒畢業就參加了革命。1963年9月充實地方武裝部力量,從部隊上下來的正團職干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中印戰爭都參加了,多次榮立戰功,其中一等功兩次,在部隊和地方都是個標桿式的人物,組織多次要提拔他到更高更重要的領導崗位上工作,都被他拒絕了,前途無量。
喬宏生五十多歲的樣子,筆直的身板,胖胖的,高高的,大眼龍瞪,穿著一身不戴領章帽徽的舊軍裝,頂一個嶄新的軍帽,平時話稀,講起話來嗓門高大,一套一套的,很有理論水平;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軍人的步伐,有板有眼,卻長著一張極難說話的樣子,令老百姓內怯、膽戰,一般人不敢隨便和他搭腔、接近,卻非常欣賞我堂兄劉家橋,說我堂兄劉家橋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的青年人,能干點事兒,把他列為縣工作組編外成員,讓他參加縣工作組的一些必要活動,還經常和他徹夜促膝談心,給他推薦書籍,送給他書籍,和他交流讀書感想,還和他談國際共產主義社會,談蘇聯,談赫魯曉夫及其修正主義,談我黨的“九評”,還邀請他去城里做客,還要正在上高中的閨女喬蓮向他學習,學習他回鄉投入社會主義建設的革命精神。不久,我堂兄劉家橋擔任了大隊團支部書記,組織青年人參加義務勞動,編演革命小戲曲,活動得有聲有色,很得村里人的喜歡和贊揚,喬宏生就幫他出謀劃策,成立了一支25人的青年突擊隊,制定了紀律、學習計劃和任務。我堂兄劉家橋就經常領著這支青年突擊隊,風風火火,解放軍似的,滿大街找好事做。還帶領青年突擊隊,排著整齊的隊伍,打著紅旗,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等革命歌曲,到三里地之外的大王莊知青點上,和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結成對子,切磋農業生產技術,交流學習領袖著作心得體會,聯合辦夜校,辦識字班,辦讀書班,相互傳閱《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上甘嶺》《野火春風斗古城》《雷鋒日記摘抄》等書籍,把知青點上那輛嶄新的紅色東方紅壓鏈拖拉機開到村里來,給生產隊里深翻土地。尤其是農忙季節,青年突擊隊總是一馬當先。無論是哪個生產隊,哪戶人家,只要有困難了,不用打招呼,突擊隊的人馬就到了。
青年突擊隊的人員成分,不是黨員就是團員,或者是入黨入團積極分子,純粹的貧下中農出身,一個個穿著粗布老衣,很多成員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稀一頓稠一頓的,卻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不計較個人報酬和榮辱,大公無私,天天生龍活虎,滿村都是他們學雷鋒做好人好事的影子。他們晝夜都會做好事。想起什么好事來就做什么。有的做了好人好事連個名字都不留,全身心的奉獻精神,成了村里大人孩子學習的榜樣,為原本民風淳樸的村莊,增添了嶄新的景象,十冬臘月,村子里也很溫暖。
后來,我堂兄劉家橋又擔任了大隊支部副書記,是全公社最年輕的大隊支部副書記,又打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注:1956年,國家提出了新農村建設。1960年《中國農業發展綱要》再次提出了建設我國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旗號,制定了“奮斗三五年,誓把劉家村建設成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新農村”的工作目標。喬宏生就把我堂兄劉家橋和青年突擊隊的事跡,整理成了一篇很感人的長篇人物通訊,很快上了《大眾日報》和省人民廣播電臺。我堂兄劉家橋就大紅大紫了。先是被人民公社樹為青年人學習的榜樣,不久又被金成縣縣委縣政府、團縣委樹為學習典型,由縣委辦公室牽頭和團縣委聯合下發了“向共產黨員回鄉知識青年劉家橋同志學習”的紅頭文件,團縣委召開了向我堂兄劉家橋學習的全縣團員誓師大會,縣委全體常委出席了會議。會議上,我堂兄劉家橋披紅戴花,做了表態發言,決心奮斗三五年,誓叫劉家村大變樣,轟動了整個金成縣,成了我們金城縣教育孩子和做人的榜樣。
然而,我大娘,也就是我堂兄劉家橋的親娘,卻不管這一套。你回家來了,來到娘的眼皮底下了,不管你干什么,怎么干,必須給娘干好,這是咱老劉家的立人立家之本。你干不好,你就給娘滾得遠遠的,免得被人家戳娘的脊梁骨。知兒莫如親娘啊。干好干壞的事,我大娘不用操心,我大娘操心的是他的婚事。
自古以來,咱老百姓家的孩子,城里的也罷,農村的也罷,男孩子也罷,女孩子也罷,都結婚早。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實施這么多年了,明文規定“男二十歲,女十八歲,始得結婚”。白搭。娃娃親是沒了,童養媳也不見了,包辦強迫、男尊女卑,不走法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就定親,十四五歲結婚生孩子的,大有人在。
我大娘從我堂兄劉家橋上初中就操心他的婚事,上高中后,這心操得就更是沒說的了。有一段時間,我大娘像是想兒媳婦、想抱孫子想迷了,想瘋了,一有空閑,揣上我堂兄劉家橋的一張小照片,羊草包手巾里包上幾個雞蛋,或者裝上兩包果子(糕點),或者提上一串油饃二斤馓子,再揣上一盒洋煙,東村里找媒婆,西村里請媒人,給我堂兄劉家橋說媒。迷得,從臉前過個有模有樣的大閨女,都要問問人家有婆家了沒。那個又好笑又討人嫌呀,哈哈,咱就不說了,四里八村,誰都知道俺劉家村有個兒媳婦迷。不是我大爺非常嚴肅地批評了我大娘一頓,還不知道我大娘把這件事情折騰成什么樣子。
我大爺是正處級國家干部,雖然不在現役軍人系列,卻和喬宏生一樣大的官,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都參加過,在淮海戰役受傷后轉業到地方上來的,在徐州上班,月月有活錢領著,家里有縫紉機和自行車,雖然都是二手貨,五六成新,值不了多少錢,卻像今天誰家有輛頂尖的高級轎車那樣榮耀。鄰里百舍,都以能借到我大娘家的自行車騎上幾圈為榮,都以能在我大娘家的縫紉機上扎上一件新衣服或者鞋墊子為傲。家境了得。
大眼睛,高鼻梁,濃眉毛,大耳朵,是我們老劉家男人相貌的基本特征。有一個算一個。這些基本特征是很招女孩子和女人喜歡的,我堂兄劉家橋一樣也不少,家境這么好,又是這么鮮亮,又到了找對象結婚的年齡,說媒牽線的媒婆,在我堂兄劉家橋回家來的第二天,搖著大蒲扇,開始進門了;拖拖不斷,踏爛了我大娘家的門檻。
媒婆給我堂兄劉家橋說的姑娘,都是鄰近莊上的。有張家的閨女,也有李家的丫頭;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家庭條件、相貌都不錯,門當戶對的多了去了。我大娘高興呀,媒婆來了,都樂顛顛的,又是沏茶,又是讓煙,趕到飯時,還給媒婆弄上兩個好菜,硬菜自然少不了,不是雞就是魚,再不就是一碗大肉,還有一壺燒酒,把媒婆打發得眉飛色舞,大包大攬。我堂兄劉家橋卻借各種理由推辭掉了,一個也不見。
我們魯西南的媒婆,包括城里的,沒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東西;少有白跑腿白磨嘴皮子的。
我大娘家是我們劉家村公認的大肥戶,我大娘又是個兒媳婦迷,又這一個兒子,這樁媒要是說成了,“謝媒禮”肯定不是仨瓜倆棗的事情,弄件好洋布褂子穿穿,跟玩似的,村上和鄰村的媒婆都往我大娘家跑,都想把這樁媒說成。無論來的哪個媒婆,說的誰家的姑娘,姑娘有多么高,多么俊,多么能干,多么懂事,家境又多么好,哪怕這些都是真的,我堂兄劉家橋——面都不見就推了。媒婆掙不了錢,得不到東西,白磨嘴皮子和鞋底,就開始糟蹋我堂兄劉家橋了,說我堂兄劉家橋的眼眶子太高,高得都看不到上眼皮了,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也就沒有媒婆登我大娘家的門了。
這還了得?這不得了,不得了!
和我堂兄劉家橋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不管窮的富的,都有媳婦了,有的孩子都滿大街跑著打醬油了,我堂兄劉家橋卻什么也沒有,不讓說媒,又不讓我大娘當家,又落出了這樣的名聲,我大娘慌神了,得空就嘟嚕我堂兄劉家橋,無論是做飯,還是洗衣服喂豬喂羊挑水劈柴,做著做著就自言自語了,老是這么幾句話,說:“咱再怎么鮮亮有個屁用!鮮亮不能當媳婦,又不能給你生孩子,屁用也沒有!哼!”
實際上,我堂兄劉家橋不聽我大娘的,不讓媒婆說媒,不見任何姑娘,不是不想找媳婦,不想結婚,更不是眼眶子高,一是,上了這么多年的學了,沒去考大學,沒去當工人,沒去當兵,這樣回家來了,是想回家來干點事,干點實實在在像模像樣的事,用現在的話說叫“創業”,叫“返鄉創業”,創出了一定的成績,再說結婚生子;二是,我們劉家村里的一個姑娘闖進了他的心里,讓他放不下。
——這個姑娘叫枝枝。
她苗條、俊秀,濃眉大眼,水靈靈的大眼,還有一根耷拉到屁股上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擺來擺去,風光無限,不知道撐死了多少男人的眼睛。
三
枝枝姑娘是我大娘前院鄰居王兆旺的大閨女,比我堂兄劉家橋小四歲。
我們劉家村村后有一個狹長的S型大水坑,也是我們村的重要標志,和大槐樹一樣有名的重要標志。常年像一條蜿蜒爬動的大蟒蛇。水質清凌凌的,像村里的魂,鮮活,美麗,動人??友厣隙际橇鴺?,粗細不一,大小不等的柳樹;有的是剛剛栽上,是根獨柳棍,兩三米高,手腕粗細,嫩枝從底部長到頂端,靠誰家近,肯定是誰家栽的,夏天爬滿了蟬蛻;有的枯了,樹身上咧著大大的嘴,里面住滿大個子馬蜂,個個拖著根瘆人的螫針,嗡嗡叫著,蜇到誰身上誰身上就得四五天的紅腫,鉆心的疼痛。大水坑里常年有魚,鯉魚、花鰱、草魚、鯰魚、竄條,隨便撒一網都不會落空,或大或小總要有幾條十幾條白凌凌的魚,噼里啪啦,活蹦亂跳的,甚是好看。
這是一個大水坑,很大的一個大水坑,像個小湖泊,什么時候有的,怎么有的,沒人知道;大水坑有多深,大水坑有沒干過,沒人知道;大水坑淹死過多少人,也沒人知道。不過,關于大水坑種種水鬼作怪的傳說,卻是個個觸目驚心。
最令村里人深信不疑和敬畏的是關于“來嗷水鬼”的傳說。傳說了多少代人,沒人說得上來。卻堅信每年雨季的深夜,勤奮的劉家村人都入睡了,白眉、白須、禿頂、三尺高的“來嗷水鬼”會赤身裸體地坐在一個碩大的木盆里,點著燭燈,搖著蒲扇,“咯咯”地笑上一陣,然后就是“來嗷來嗷”的直叫喚,叫喚得——碩大的木盆在水面上“噼里啪啦”,蕩來蕩去,煞是駭人。由于它總是“來嗷來嗷”地叫喚,村里人就叫它“來嗷水鬼”。后來連大水坑的名字也叫“來嗷大坑”了。
村里人還堅信“來嗷水鬼”每出現一次,肯定是它的使喚丫頭或者童子投胎轉世了,沒人侍奉它了,它來要侍奉人了。這樣我們村里家家戶戶都會嚴陣以待,防備著自家的人,尤其小孩子,別讓“來嗷水鬼”領了去;沒誰稀罕當“來嗷水鬼”的侍奉人。所以,每到節日,尤其是中秋節和春節,村里的人都要來大坑邊上擺上貢品,進行祭祀,敬奉“來嗷水鬼”,讓“來嗷水鬼”保佑平安,懲處壞人和邪惡。
由于“來嗷水鬼”的強大、神秘和可怕,誰家的小孩子不聽話了,大人肯定會說:“你哭吧,你鬧吧,來嗷聽著呢!”再難纏小孩子也會立馬噤聲。
如果有人在坑里打魚或者洗澡或者洗衣服,上歲數的老年人都會停下來對這些人,提醒著說:“小心來嗷??!”
村里大人最毒的誓言,孩子最毒的誓言,不是天打五雷轟,也不是死無葬身之地,更不是出門被什么撞死,而是——我要怎么怎么著了,就叫來嗷把我拉走!比如:我要是和你老婆相好了,動你老婆一手指頭了,就叫來嗷把我拉走!
大水坑是村里建筑房屋取水的好去處,也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好去處,雖然有那么多離奇古怪的鬼怪傳說,又這么駭人,也沒有擋了村里人打魚,游泳,洗衣服,取水。
這年初秋的一天,陽光依舊火辣辣的,一絲風也沒有,知了趴在樹枝上嘶啞地叫著,大街上,狗們臥在陰涼處“哈達”著舌頭,雞鴨打開翅膀,張著嘴,臥在樹蔭下。到處都懶洋洋的。
剛下過一場大雨,村后大水坑的水面猛增了許多,長有六七百米,寬的地方有二三百米,像個小湖泊,清凌凌的,十幾只大白鵝在南岸邊的水面上,有的興奮地展著翅膀,打著水面,噗噗啦啦,“嘎嘎”亂叫,有的紳士般地游來游去,煞是好看。原本長在坑沿上那些枯了的和沒枯的大柳樹,大半截子埋在了水里,爬滿了青苔,渾身綠瑩瑩的;浮萍蕩出了水面,趴在坑沿上,晃來晃去,滑溜溜的,和成群結隊剛剛脫尾的癩蛤蟆、青蛙混在一起,一片片,一堆堆的,密集得有點讓人干噦和恐懼。
中午下晌后,起風了,陣陣吹來,有些許涼意,一切都歡實了起來。枝枝、蓮花、葉子等七八個女孩子,“嘻嘻哈哈”扎堆在大坑沿上洗衣服。
因了“來嗷水鬼”的故事,洗衣的姑娘們都是結對而來,結對而去,極少見到一個人在坑沿上洗衣服或者洗東西。那樣會把人嚇著的。
這個大水坑就在我大娘的家后,南坑沿距我大娘家的房屋后墻也就一百多米,還是枯水季節。
這七八個女孩子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嬉鬧著,一眨眼,枝枝姑娘滑進了坑里,轉眼就掙扎到了水坑的中央。女孩子們大多嚇傻了。眼睜睜地看著枝枝姑娘在坑里浮上浮下,像被“來嗷”拖著,死死地拖著,一會兒就剩下頭發梢梢了。
蓮花姑娘知道我堂兄劉家橋會水,大跑著把我堂兄劉家橋喊來,我堂兄劉家橋一邊脫著衣服,一邊跑著,跑到坑邊上,“噗通”一聲就跳了進去。
我堂兄劉家橋雖有一些在水里救人的知識,卻沒有實踐經驗,潛下水去,剛剛接觸到枝枝姑娘,就讓枝枝姑娘雙臂摟頭扣著了。不是我堂兄劉家橋水性好,不是一般的好,拿過全區中學生400米自由泳比賽的名次,又年輕氣盛,一股猛勁頂出水面,然后帶著枝枝姑娘游向淺處,抱起枝枝姑娘向岸上走來,命也搭進去了。
枝枝姑娘在水里掙扎得連件遮羞的小衣裳都沒了,光溜溜地被我堂兄劉家橋抱了上來,像抱上來一個妖怪,很纖細瘦小的一個妖怪,白生生的,頭發遮著臉面,啦啦地流著水。岸,太滑。我堂兄劉家橋艱難地抱著枝枝姑娘上岸,撲撲騰騰,滑上滑下,像困在蠻荒沙漠上的旅人。
我堂兄劉家橋不知滑上滑下“撲騰”了多少次,才抱著枝枝姑娘站到了干地上。我堂兄劉家橋那雄壯,充滿弧線美的身體,以及枝枝姑娘堅挺而又小巧的乳房,陰阜上濃密而黑亮的陰毛,一覽無余。人家溺水都面色青紫、腫脹,眼睛凸暴,四肢青紫,腹部巨大,鼻子、嘴里吸滿了黢黑的紫泥,失去了原有的本色,丑陋無比,十分駭人;枝枝姑娘卻像睡著了似的,雙臂扣著我堂兄劉家橋的脖子,水淋淋的,讓我堂兄劉家橋抱著,死死地抱著,一點不丑。姑娘們看到這樣的景象都傻眼了,時間像靜止了似的,沒了躁亂的聲音,沒了炙熱,也沒了驚慌,都靜靜地看著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像在電影里或者什么畫報上看到的一幅致精致美的歐式宮廷畫,更像是一場夢。但,這畢竟不是一幅歐式宮廷畫,更不是夢。
我堂兄劉家橋的體力雖然有些不支了,還行,頭腦也很清醒,往下一看,才看到自己的大褲衩子也沒了,在水坑里“撲騰”沒了,也像枝枝姑娘一樣渾身光溜溜的,一絲不掛。枝枝姑娘仍舊雙臂死死地扣著我堂兄劉家橋的脖子,甩也甩不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驕陽似火,知了嘶叫,我堂兄劉家橋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處理是好了。還好,蓮花姑娘是個膽大一點的姑娘,上來想把枝枝姑娘接過來,可枝枝姑娘的雙臂像是焊在了我堂兄劉家橋的脖子上,我堂兄劉家橋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怎么用力都做不到。蓮花姑娘急得四肢哆嗦,兩眼淚水,也白搭。我堂兄劉家橋忙喊其他的姑娘過來幫忙,嗓子都快喊破了,大家卻像是看到了“來嗷”爬上了岸,嚇沒了魂魄,一個個像一根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柱子豎在那兒,沒誰聽他的喊叫,一個也沒有。我堂兄劉家橋忙讓蓮花姑娘從洗衣盆里撈起一床被單,裹上了枝枝姑娘,裹上枝枝姑娘的羞處,又讓蓮花姑娘撿起他扔在地上的上衣,死死地系在了他的腰間,切斷了姑娘們的視線,姑娘們才如夢初醒,繼而紛紛尖叫了起來,下意識地抱著腦袋尖叫了起來。我堂兄劉家橋“啪啪啪”狂跺了幾腳,泥土紛飛;又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幾聲,撕裂了長空,刺耳的尖叫聲才停了下來。
我堂兄劉家橋抱著枝枝姑娘坐到了地上,用面頰試了試她的鼻子,她真的沒有什么大礙,有呼吸,很均勻,臉上紅撲撲的,鼻子尖上掛滿了細小的汗珠子。
奇了怪了,溺水的癥狀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的確像睡著了似的,呼吸如蘭,芳香四溢。已經沒什么了,真的沒什么了,我堂兄劉家橋的眼睛撫摸著懷里的枝枝姑娘,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很大的一口氣。
村里的人也都聞聲涌上來了,大人孩子沿坑沿站了一大溜,有人還牽來了一頭戴著牛鼻圈的老黃牛。幾個上歲數的女人,幫著蓮花姑娘把枝枝姑娘的雙臂掰開,掰下來,然后把枝枝姑娘搭到牛背上控水,“哇哇”地控出了幾股水來,枝枝姑娘的四肢也就活動了起來,我堂兄劉家橋便扛起枝枝姑娘把她送到了家里。赤腳醫生急匆匆地趕來了,測了測枝枝姑娘的血壓,聽了聽她的呼吸,沒什么了,真的沒什么了,大家便分頭散了。
枝枝姑娘的父母領著妹妹走姥姥家去了,家里沒有人,蓮花姑娘自動留下來,陪著還剩半口氣的枝枝姑娘。
四
當枝枝姑娘的意識完全恢復過來,已經躺在自己的閨房里了。
枝枝姑娘坐起來,忙又躺下,扯著被單遮著身子,一臉煞白,問坐在床頭上的蓮花姑娘,驚慌地說:“我怎么這樣?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蓮花姑娘說:“在坑里呢,在來嗷坑里呢?!?/p>
枝枝姑娘說:“怎么在坑里?”
蓮花姑娘說:“你問我,我問誰呀?一眼沒看到你,你就下去沒影了,能撈上來你,就不錯了,還衣裳!”
枝枝姑娘皺眉,臉上木木的,想了想,想起什么來了似的,臉就紅透了,說:“誰撈的我?”
蓮花姑娘說:“家橋。劉家橋?!?/p>
枝枝姑娘的大腦瞬間出現了空白,吞吞吐吐地說:“他……他就這樣撈上我來的?”
蓮花姑娘說:“不這樣,還能怎么樣?你在大水坑里折騰得連件小衣裳都沒了,沒讓來嗷把你領去,就萬幸了。”
枝枝姑娘很委屈,非常委屈地說:“這么說,他……他,他什么都看到了……”
蓮花姑娘就說:“沒人是瞎子!”
枝枝姑娘抽送了一下鼻子就淚流滿面了,說:“好丟人呀!日后怎么讓我活呀這個來嗷,怎么讓我……”
蓮花姑娘就說:“怎么就沒法活了?村里,那么多大閨女小媳婦,做夢都想讓他抱一抱呢,你不是也做過這樣的夢嘛!前天還和我諞你那個夢呢,怎么著怎么著的,說的和真的似的,我都替你害臊,你還說。這夢想成真了,讓他抱上,還抱回了你這條小命,怎么就哭上了叫上了?美死你吧!”
“滾!”
枝枝姑娘抹了把淚水,不哭了,扯了一把被單把頭蒙上了。
蓮花姑娘說:“救你一命不是個小事啊,想想怎么報答人家吧?!?/p>
蓮花姑娘說著掀開枝枝姑娘的被單,趴到枝枝姑娘的耳朵上,半開玩笑地挑釁著枝枝姑娘,說:“人家把你從來嗷的手里搶回來了,你身上的什么都讓人家看到了,嫁給他?”
枝枝姑娘把臉扭到了一邊,小聲嘀咕著說:“才不稀罕呢,要嫁你嫁?!蹦槄s紅得發燙,身上呼呼地冒著煙,又把被單蒙上了頭。
我堂兄劉家橋就這樣像個碩大的木樁楔進了枝枝姑娘的心里。她發誓,這輩子誰也不嫁了,再好的男人也不嫁了,就嫁給我堂兄劉家橋,餓死受死也嫁,除非我堂兄劉家橋嫌棄她不要她。
過去,枝枝姑娘是很少去我大娘家里的,除非有什么需要的時候才往我大娘家跑,比如借農具,套鞋樣子等。手足無意中和我堂兄劉家橋有了短暫的接觸還會臉紅、心跳。和別的女孩子走進家里沒什么區別。枝枝姑娘被我堂兄劉家橋從大水坑里撈上來之后,這個區別就有了。枝枝姑娘有事無事就往我大娘家里跑。好像是她枝枝姑娘的家。在我堂兄劉家橋面前的表現,給村里人感覺我堂兄劉家橋比她親爹親娘還要親。給我堂兄劉家橋納鞋底,繡鞋墊,織毛衣,洗衣服,什么都干。不管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樣的場合,守著什么樣的人,對我堂兄劉家橋的稱呼都是一個字:“哥?!币豢谝粋€“哥”。喊得比親哥還要甜還要親,一點不造作。再一個變化是,枝枝姑娘特別喜歡躲過別人的視線,千方百計地尋找和我堂兄劉家橋發生肌膚觸及的機會,哪怕是幾秒鐘的觸及她都如饑似渴似的。這一點,只有我堂兄劉家橋心里清楚。然而,這種觸及,哪怕是觸及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敏感部位,枝枝姑娘心跳還是有的,臉卻不怎么紅了,似乎理該如此。
我們劉家村的男人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一樣,是在礭場的“酸呱”中泡大的,又耳濡目染地上跑的豬呀狗的,天上飛的雀兒蚊蠅,先是窮追不舍,繼而大愛特愛,唧唧喔喔,行茍且之事,極小就懂得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情了。我堂兄劉家橋心里明白枝枝姑娘為什么要這樣做,卻不怎么渴盼,但對枝枝姑娘的初次觸及,也許是初次吧,還是有一種震撼,一種莫名其妙的震撼。這種震撼,隨之而來的是面紅耳赤。爍人。像那天把枝枝姑娘從大水坑里撈出來,不經意間的輕輕一瞥,瞥到了枝枝姑娘那小巧、堅挺,掛著水珠的乳房,瞥到了那濕漉漉的陰阜上濃密而又黑亮的陰毛那樣。僅僅幾秒鐘,或者不到一秒鐘,心里的那種震撼,過電一樣,隨之一個戰栗,一個不可抗拒的激烈戰栗,險些讓他和枝枝姑娘重新滑進大水坑里。
這種震撼,雖然只是一擦而過,我堂兄劉家橋的大腦卻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和身體的變化。
枝枝姑娘的手臂,不,是枝枝姑娘的整個身體,像餳好的餃子面,那么白,那么軟,沒有一點生硬的地方;水嫩嫩的,青翠欲滴,透著弧線的美,美死電影上或畫報里的那些赤裸裸的西歐宮廷油畫。尤其是她的那雙小手,圓滾滾的手脖、手面、手指那么白皙,皮膚又那么富有彈性,紅閃閃的鼻尖和手指上沾滿了水珠,晶瑩剔透,散發著一種令人癡迷、窒息的香氣,令我堂兄劉家橋的眼神瞬間有了些迷離,魂不守舍。一次,也許就那一次吧?記不清了,我堂兄劉家橋實在是記不清了,只記得身體確實有了無法控制而又劇烈的變化,隨之男人的標志性器官,就那么不由自主、毫無出息地堅挺、威猛起來,天地精華,也真的那么一無顧慮地失控了,瞬間駭人般地射了,射了,一射千里似的那樣令人痛快、淋漓,險些使他栽倒。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了那場大雨啊,因了那個狹長的S型大水坑啊,因了枝枝姑娘的落水啊,因了枝枝姑娘那柔軟無骨的身體啊,因了……
深夜,我堂兄劉家橋偶爾回想起這些,卻不敢多想下去了。多想下去,一種無法言表的東西,會從他的腳心里慢慢地升騰起來,脹滿他的身體,脹熱他的面孔,滾燙,滾燙,繼而順著頭皮上的毛孔鬻出,鬻滿房間里的每個器皿,每個空間,下身也有了劇烈的反應,而且是那么猛烈,猛烈得使他無法控制和忍受,不坐起來抽上幾支旱煙,或者到村外,到河堤上,到場院里瘋狂地跑上一陣子,跑得汗流浹背,跑成一攤稀泥,是難以平靜下來的。
我堂兄劉家橋知道,這是可怕的,甚至是骯臟、下流的,不是一般的可怕和骯臟、下流啊,然而,慢慢地,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卻也接受和適應了枝枝姑娘的種種觸及,以及后來發展到渴望枝枝姑娘的種種觸及。兩塊不相干的面團就這樣雜糅到了一塊。一切又是這樣的合情合理,沒有了不妥,也沒有了可怕、可恥、骯臟甚至是下流的感覺。
五
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劉家橋這樣久了,聰明的劉家村人終于看出了端倪。繼而就有了閑言碎語。先是在孩子間傳起,不久又進入了大人的“礭大空”的話題。似乎,人們長著兩只眼睛是專門來盯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的。今兒傳說看到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鉆玉米地了,明兒又傳說他倆傍晚鉆進北破窯里半夜里都沒出來。
傳言就是傳言。不可信,也不能信。
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真有什么動靜,不會去玉米地,更不會去鉆破窯。
我大爺的院子在村里的最最東北角,五間堂屋,兩間東屋,一間門底,是個獨院,我大爺在徐州工作一個月倆月的還回不來一次,偌大的一個大院子里就住著我大娘和我堂兄劉家橋娘倆,我大娘出門借家具或者是到鄰居家套個鞋樣子的工夫,或者我大娘去徐州看我大爺的空里,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還有什么樣的親密接觸完不成呢?用不著偷偷摸摸這么麻煩。
“妮,咱別去粘著人家了,別看命是人家救的,咱欠了人家的,可咱沒戲。”
枝枝母親見枝枝姑娘對我堂兄劉家橋這么癡情,喊出來“活是劉家的人,死是劉家的鬼”,來給枝枝姑娘提親的,不管人家提的好孬,都讓枝枝姑娘推辭了。閑言碎語一波接著一波,成了村里人礭大空的經典段子,自然逃不過枝枝母親的耳朵了,枝枝母親要托人和我大娘說說,想把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劉家橋的親事定下來,挑個良辰吉日把婚事辦了,省下別人閑著沒事“胡礭”,枝枝姑娘安慰娘說干屎又抹不到身上去,死活不讓。
一天晚飯后,和枝枝姑娘同歲的桂花,手里領著一個孩子,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來找枝枝姑娘玩,桂花剛走了,枝枝母親就上火了,掂著鞋底,比劃著,說:“妮啊,咱別不知高低,不識好歹了。你看看,這個劉家橋,咱也不是說他,心性那么高,恨不能明天就去做縣官做州官,咱一個窮老百姓家的孩子,見識沒巴掌大,斗大的字又識不了幾口袋,不說咱和人家成不了一家人家,咱就是和人家成了一家人家,將來,人家當上了大官,進了大城里,吃住都有公家管著,咱能伺候下來人家?咱伺候不下來!還有,你再看看,人家的那些親戚朋友,都是些什么親戚什么朋友?有文化的有文化,當官的當官,進門的,不是轎子就是自行車,咱也伺候不下來!”
枝枝姑娘坐在棉車懷里,嗡嗡地紡著花,不吱聲,枝枝母親又說:“再說,你這么大的閨女了,成天往人家家里跑,白天跑,黑下也跑,恨不能死在人家家里,人家就是沒怎么了咱,咱也沒讓人家怎么了,可四鄰的人言可畏。一旦咱的名聲落出去了,人家又不要咱了,或者把咱怎么了,咱的臉往哪兒擱?咱還有臉嫁人不?誰還敢要咱不?你給我說說?!?/p>
然而枝枝姑娘頭一低,照舊去我大娘家。因為我堂兄劉家橋怕和枝枝姑娘的交往被人誤解為作風問題,已向組織作了匯報,作了詳細的匯報,并和枝枝姑娘私下確定了戀愛關系,只是枝枝姑娘不想和母親多說什么。
枝枝姑娘的姥爺是個老中醫,開著藥鋪,自然有很多養生、調味的中藥了,最疼枝枝姑娘,枝枝姑娘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從來不管。我堂兄劉家橋整天這么忙碌,經常累得,恨不能到家倒頭就睡,枝枝姑娘看到眼里心疼啊,知道人參是名貴中藥,是大補的,拿了姥爺的一棵大人參,偷偷塞到我堂兄劉家橋的暖壺里,讓我堂兄劉家橋當水喝,補身子。我堂兄劉家橋喝著他暖壺里的水和過去不一樣的味道,心想,這也許是我大娘給他灌的餾鍋水,也沒怎么在意,不知不覺就把人參當水喝了。年輕人火力大,即使再累,再乏,一覺醒來就精神煥發了,哪用得著補??!我堂兄劉家橋喝參水喝得鼻子里冒血,到縣人民醫院里查了查也沒什么病,一點病也沒有,枝枝姑娘就明白了幾分,趕忙去問姥爺,果真是做了件傻事,說:“哥,暖壺里的水你別喝了,我放了棵人參。”
枝枝姑娘家也是我們劉家村里老門舊家的人家,爹是個泥水匠,是個很有名氣的泥水匠,四里八村,不論誰家蓋屋子都會晃動著他的影子;娘是個細法人,愛干凈,家里無論大人孩子,雖然穿的也是咱老農家的粗布老衣,哪怕是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卻也針腳細膩,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和別人家不一樣。老少七口人,又沒有一個多事的人。鄰里和藹,鄉里敬重,有吃有喝,日子過得數一數二的,一點也不賴,家風又好。我大娘就想,枝枝姑娘貼上咱老劉家的人了,非咱不嫁,也不圖咱的什么東西,再說咱也沒什么好東西讓人家圖的,這是咱老劉家的福啊,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啊,做父母的,整天裝聾作啞,龍三不問龍四,說不過去啊。
1965年夏天,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的接觸更為密切了。說話、做事眉來眼去,都熱辣辣的,一點也不顧忌我大娘的耳目了,還到城里照了合影。結婚證上的那種合影。黑白的,兩寸的,六寸的,都有。六寸的是放大的,上了顏色,邊上還壓了花。我大娘翻找東西時翻出來的。
我大娘雖然沒碰到過我堂兄劉家橋和枝枝姑娘有什么過頭的行為,摟摟抱抱這樣羞人的場面,還是遇見過的。而且不止一次。小伙子大姑娘了,什么都懂了,看到的是摟摟抱抱,沒看到的就很難說了。用腳趾頭思考一下都能想到。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非出事不可。我大娘就想把他倆的事情挑明,之后把他們的婚事辦了,也了卻做父母的這樁大心事,免得日后真鬧出點什么事來,讓村里人戳咱的脊梁骨,什么都晚了。
六
一天上午,天下大雨,瓢潑似的,沒法出工。
我大娘在棉車懷里“吱扭吱扭”紡著花,枝枝姑娘在我大娘臉前給我堂兄劉家橋一針一線地納鞋底,我堂兄劉家橋皺著眉頭,撅著屁股,拿著支鉛筆,一會兒趴著,一會兒站著,在當門案板上的一張大厚紙上畫來畫去,勾勒我們劉家村的新村建設規劃全景草圖。畫了勾,勾了畫。很投入。
我大娘養的那條小黃狗貝貝,很懂事,一會兒跑過來仰臉看看我堂兄劉家橋,一會兒又跑過去仰臉看看枝枝姑娘,一會兒又咬著我大娘的衣角,往外拖,使勁拖,要我大娘起來干一件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可我大娘好像不懂得它的心事,它的小尾巴就搖來擺去,汪汪叫著,歡喜得不得了,親昵得不得了,也焦急得不得了。大家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誰也不在意它的舉止,它便伸出嘴巴咬著了案板上的紙角,搖著尾巴往下拖,我堂兄劉家橋訓斥了它一聲,它還拖,我堂兄劉家橋用手里的鉛筆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才丟了嘴,很氣憤的樣子,對著我堂兄劉家橋狂吠不止,之后十分委屈地臥在了我大娘一旁,仰著頭,仍舊望望這個又看看那個,小尾巴仍舊擺來搖去,真的像是期盼一件事兒,一件很大的事兒。好像這件事兒今天不說說或者不發生,以后就沒什么指望了。
我們劉家村是個大村莊子,是我們劉家集公社最大的村莊子,1369口人,289戶,卻是一個非常散落的村莊子,一處處院落像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的一大溜,東一處西一座,毫無規矩;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也沒有一座像樣的房屋。最好的房屋是那種渾磚藍瓦、三七墻瓦房,三十幾間。大部分是那種低矮、窄小的泥挑墻、土打墻的平頂土屋;我們叫它土棚子,從下到上都是土做的,刮場大風都能吹走厚厚的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