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沒吻過尼采嗎？

劉創

特立獨行的姑娘也會手足無措

作為一個出生在新教牧師家庭，從降臨世上的那刻起，就沐浴著基督文明的孩子，“上帝死了”這樣的話出自尼采口中，實在大逆不道。事實上，那是所有人都對主頂禮膜拜的時代，偏只有尼采敢口出狂言。

那是1882年，尼采剛完成著作《朝霞》，正著手準備《快樂的科學》。他信心滿滿地要拯救世界，卻像所有企圖拯救世界的先哲一樣，丟失了自己。

尼采（右） 雷波和莎樂美

他視力下降得厲害，經常高燒，牙齦炎折磨得他心情糟糕透頂，膀胱炎更讓他對衛生間充滿恐懼。生活如此狼狽，愛情也沒放過折磨他的機會：他喜歡過演員賴海喜，還曾對荷蘭姑娘馬迭爾情有獨鐘，但愛神都沒眷顧這位哲學家。

在他的第一部專著《悲劇的誕生》里，他把上帝打翻在地，而在那個冬天里，整個世界又把這位口出狂言的瘋子打翻了。課堂上只有兩個學生，他被迫辭職，隱居在意大利北部的小鎮里，散步，看書，與自己對話，然后感嘆：“但丁35歲時完成了《神曲》，而我已被死神包圍。”

他變得自暴自棄。幸好有兩個好友沒放棄他——哲學家雷波和梅森葆把頹廢的才子介紹給莎樂美。當后者被尼采的書征服之后，雷波就邀請尼采去見這位女粉絲，“她渾身都充滿活力和女人味。這個俄羅斯姑娘值得你看上一眼。”梅森葆的信更直接，“特立獨行的姑娘……我和雷波一致認為，應把這個特殊禮物奉獻給你。她是唯一對你有效的強心劑。”

說起來有點錯綜復雜。莎樂美曾拜大她25歲的吉衡德為師，研習宗教，同時進修哲學、邏輯學等。吉衡德被這女學生迷住了，閃電般離婚，并向她求婚。意外的是，女學生絲毫不為所動，雖然聲稱恩師“不是出現在我面前，而是從頭到腳包圍了我”，但“婚姻只是最低等的需求”。她回絕了老師，以肺病為借口，和母親一同來到羅馬，在梅森葆的別墅里休養。

雷波隨后就來了，他欠下一大筆賭債，躲進了梅森葆家。他幾乎第一眼就陷入愛河，但同樣遭受了莎樂美回絕。雷波傷心欲絕，準備離開。莎樂美卻不同意他這樣做。她認為不是戀人也可以做好友。雷波決定以退為進，“當她發覺這世上再沒有男人比我出色時，我將是她最終的選擇。”他甚至主動將尼采介紹給她。

1882年4月，尼采應邀來到羅馬，參觀了圣彼得大教堂。身邊有他的老友雷波，還有莎樂美。

尼采做了自我介紹，又反問莎樂美，“咱們是從哪個星球上偶然一起降落到地球上的？”

莎樂美承認自己如受電擊，“他對孤獨只字不提，我卻了然于胸。這樣別開生面的開場白，讓他從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變得栩栩如生。而這樣禮貌的微笑讓我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她跟著一個意外而來的男人走了

當天，就在圣彼得大教堂，尼采請雷波代自己向莎樂美表白，后者帶回的是壞消息。

莎樂美一邊拒絕著尼采，一邊又被他的天才吸引。唯一知曉她心底秘密的人，只有雷波。三個人就這樣各懷心思，聚攏在一起，并在雷波提議下計劃著一次出游。

歐達湖，這里有風格濃郁的新派教堂，遠山近水風光獨特，又清新絕美。蒙特薩克羅山是意大利人心目中的神山，圣潔高貴。5月5日，相約登山的日子，莎樂美的母親卻得了流感，雷波被請求留下照看病人。尼采則有機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單獨和莎樂美登山。

這似乎是漫長的一天。莎樂美的母親盼女兒早點回來陪伴自己，雷波則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天色昏暗，尼采和莎樂美才姍姍而返。

尼采對雷波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感覺你讓我擁有人生最美妙的夢想。”隨后，尼采建議大家找個照相館留影。

照相館里居然有輛小馬車，真是神奇的道具。尼采興高采烈地給大家安排位置、造型。他讓莎樂美揚著鞭子，那鞭子用丁香樹枝編成，小巧清香，與纖細的手很搭配。尼采則自告奮勇，拉起了車轅。

尼采的名言里有一句是“帶上你的女人，但是別忘了鞭子”，而在這張照片上，他站在莎樂美鞭下，像是妙手天成的暗喻。

臨分手之前，尼采再次求婚，還是被拒。

兩個月后，莎樂美決定去看歌劇《帕西法爾》首演。得知消息，尼采請妹妹帶去三張票。莎樂美爽快同意了邀請。這次，尼采給了莎樂美大大的擁抱，“這一天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再世重生。”

那段時間，尼采滿腦子里只有愛情。莎樂美回憶說，“早上見面，他會捧著我的手吻兩次，晚上也一樣。我還沒起床，他的信已經從門縫里塞進來了。不過，我只是想找個思想相同、感受相同、意念相同的人。”

尼采把詩一首首寫出來，再譜上曲子，在清晨的窗下，唱給莎樂美聽，低三下四地乞求愛情。

尼采還想通過雷波，挽留莎樂美。他沒想到，雷波一直以他做反面教材“給莎樂美一個教訓”。雷波想讓莎樂美認識到，偉大的學者也不過如此，從而讓她對除自己之外的所有男人失望。代尼采求婚時，他不遺余力地詆毀尼采。看歌劇《帕西法爾》期間，他還成功導演了莎樂美和尼采妹妹的對罵，展現了“尼采家族的瘋狂和不可理喻”。

莎樂美對尼采死了心，短短七個月后就嫁人了，但對象不是雷波。

有幸得到美人的，是語言學家安佛。他并非用語言動人，他的求愛直接而血腥。一個滿月的晚上，他徑直沖進莎樂美的房間，將一把刀刺進胸口，聲稱若她不答應求婚，就把刀在身上“再來幾個進出”。

莎樂美驚恐地大叫，當場答應了他。不過她提出兩個條件，一是與雷波的友誼和生活方式不改變，二是一生不與安佛行夫妻之實。安佛居然同意了。而這段婚姻竟然維持了43年。

1886年，莎樂美訂婚。步入教堂的前幾分鐘，她得到了雷波的短箋，“請原諒，我一直在惡意中傷和詆毀尼采。別找我，慈悲為懷。”

雷波隨后進修了醫學，15年后在一次行醫途中失足，溺于瑞士茵恩河。莎樂美真的再沒去找他。

永遠忠于回憶而不忠于某個人

雷波比尼采多活了一年。而莎樂美為與尼采同樣偉大的精神專家弗洛伊德做了25年助手。

莎樂美嫁人的時候，尼采已經瘋了。

1889年1月3日，意大利北部名城都靈，阿爾伯托廣場上，一匹老馬喘著粗氣，拉著一車重物。突然，從街角躥出一個中年男人，他雙手張開，緊緊摟住老馬的脖子。車夫高高揚起的鞭子驚詫地靜止了。

中年男人和老馬連站的力氣都沒了，疲憊的身軀一齊躺倒在地。都靈市政醫院收留了中年男人。兩天后，診斷出來了，這個名叫尼采的男人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

與莎樂美分手后，1883年，尼采把自己丟在瑞士鄉下，在自殺的陰影中痛苦掙扎，只用十天，就寫出了偉大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部分。

莎樂美則繼續著只屬于她的精彩，以及驚世駭俗。雖然她發誓不和丈夫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出人意料地把自己交給了青年詩人里爾克。她在回憶里爾克的文章中寫道：“你首先向我展現了真實：肉體和人性那不可分割的一體，生活本身那毋庸置疑的真實。”她讓自家女傭“替自己做了一個妻子應該做的一切，包括打掃房間，做飯，傳宗接代”。同樣，她繼續著無邊魅力。導師弗洛伊德送給她一只刻有古羅馬環形紋的戒指，稱其為永遠的精神戀人。

湊巧的是，莎樂美這名字出自《圣經》，是古巴比倫希律國王和其兄弟的妻子所生的女兒。她美若仙人，希律國王情愿用半壁江山換她一曲紗衣舞。可莎樂美要的是約翰王的頭，因為她對約翰王一見鐘情，而后者連看她一眼的欲望都沒有。一舞畢，莎樂美捧起約翰王的頭，深深地吻下，“你為什么不看看我。只要你看到我，你一定會愛上我……愛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偉大。”

英國戲劇家王爾德將這故事改編成戲劇《莎樂美》。自此，“莎樂美”被視為愛欲的象征詞，是“所有男人的鞭子”。

現實里的莎樂美真的沒有辜負這個名字，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都對她的美無法抗拒，又偏偏得不到。

1900年8月25日，尼采離世。很多人宣稱他死于大量服用鎮靜劑，而官方宣布的死因是肺炎加中風。

知道其中曲折的好事者們，都熱衷于向莎樂美提問：“那天，在蒙特薩克羅山上，你真的沒吻過尼采嗎？”

莎樂美微笑，顧左右而言它，“我永遠忠于回憶，而不忠于某個人。”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