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胤米
曾在某醫院急診科工作了10年,后又辭職開診所,于鶯每天都在和生死打交道。曾經,她覺得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然而,活到40多歲后,她發現自己不再是那個什么都不怕的“急診科女超人”了。身邊一些同學、同事的去世,令她對生老病死變得敬畏起來。
“人的生命從誕生到鼎盛,到衰落,到死亡,就像自然界一樣,也有四季。只不過,生命的四季不能輪回。每個人都逃不掉死,所以才要好好地活。”
把選擇都交給病人
生命的誕生是美好的,但也可能會讓媽媽經歷磨難。
于鶯曾接待過一個病人,懷孕5個月,突然腹痛、高燒。檢查結果是指原性胰腺炎,這是一個與基因相關的病,一旦懷孕就會觸發炎癥。選擇很簡單:要保孩子,孕婦就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保大人,就要拿掉孩子。
于鶯把選擇權交給了病人。病人和愛人商量:“這個孩子我們要保,保到不能保為止。”
治療過程非常痛苦。病人每周要做兩次血漿置換,把血漿里的顆粒置換出去;身體里插了一根管子,從鼻子穿過十二指腸,一直伸到空腸。
整整3個月,病人都沒能下床,孩子卻還是沒能保住。
病人痛苦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于鶯非常遺憾,同時感嘆一個母親所能承受的痛苦極限。
沒想到,兩年之后,病人再次懷孕。作為醫生,于鶯很清楚,這次懷孕一定會觸發重癥胰腺炎,而那可能會危及生命。她希望病人的考慮是成熟的,就問:“你想過嗎,萬一孩子像當年一樣,怎么辦?”病人卻堅定地說:“于大夫,只要有1%的希望,我就要付出100%的努力。”
于是,她沒再問,而是準備了一套最完善的治療方案。然而,整個治療過程中,病人仍多次出現生命危險,多次涉及到“孩子要不要放棄”的問題。幸運的是,10個月后,孩子終于健康出生。
那一刻,病人百感交集,涕泗橫流。于鶯內心涌動,表面卻沒動聲色,她見過太多這樣的情景。
第一次為病人流淚
于鶯比較樂觀,很少為了病人的事流淚。
記得第一次流淚,是她還沒畢業時,在醫院里實習,接待了一個白血病人。對方是個商人,生意做得很好。白血病進入腦細胞之后,需要做腰部穿刺,也就是要往脊髓液里打化療藥物——這是個很痛苦的過程。
于鶯是他的主治醫生。打針時,每做一步她都會告訴病人,比如:“現在我要推藥了,可能會有一點疼。”還會笑著聊一些家常、開開玩笑,比如:“你的生意怎么樣了啊”“你老婆真漂亮”之類的。
聊著天,藥打完,病人居然躺在床上說:“今天的針打得真舒坦。”
那時,于鶯在病人的臉上,完全沒看到痛苦的神色,后來他也康復出院了。但大半年之后,有一天,于鶯在醫院里看到了他:躺在病床上,臉蒼白浮腫。她問:“你怎么這樣了?”他平靜地回答:“我快死了。”
于鶯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那種感覺不是一個病人去世了,而是一個朋友離開了。”
不過,同樣是生死,有時也能讓她看到溫暖。
一對從農村來北京治病的夫妻,因為沒有床位,就在急診科的走廊里支了一張折疊床,丈夫鋪了幾張硬紙殼在旁邊陪護。在兩個月的治療里,丈夫瞞著妻子把老家的房子賣了,還四處借了錢,治療費用卻還是不夠。
于鶯卻從沒看見這個男人哪怕一次愁眉苦臉過。“只要老婆醒了,他都很溫柔地說話、唱歌。說家里的一切都好,房子還在,兒子找到了穩定的工作。”
“很多人都會覺得,老一輩的人、農村人可能不懂愛情,可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又有多少人愿意在你重病的時候傾家蕩產、相濡以沫地陪在你身邊?”
這一次,于鶯流下的,是感動的淚水。
不光生死那么簡單
于鶯見過很多因為家人生病而發生變故的家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老劉的病人。
老劉年輕時是公務員,后來下海經商,開上了奔馳車,住上了好房子。但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被診斷出了腎衰竭,但他從未抱怨過人生。
而后來,于鶯才知道,老劉家還有一個重病患者。那天,老劉突然問于鶯:“于大夫,你能搞到白蛋白嗎?”原來,老劉的女兒有白血病,并且很多年了。老劉的老婆辭職在家,專心照顧他和女兒。
老劉跟于鶯說:“我是家里的頂梁柱,我還得創業。”
這是于鶯佩服老劉的地方,不強裝樂觀,但非常堅強。于鶯曾私下問老劉:“想過再要一個孩子沒?”老劉說:“我女兒今年9歲了,我知道她情況很不好,可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女兒一定覺得爸爸媽媽不要她了。所以我想堅持到最后。”
再后來,于鶯從同事那兒得知,老劉的女兒昏迷不醒好多天了,醫生都勸老劉和他妻子放棄,但他們始終堅持治療。“你勸勸吧。”同事說。于鶯卻搖頭,“我沒法勸。”
老劉跟于鶯說:“老婆總覺得孩子能醒。這么多年,三口之家兩個重病,她照顧這個家,就這么一點心愿,我能不支持她嗎?所以我告訴醫生,我聽我太太的,只要她說還要治療,那就治。”
但最后,很不幸,孩子還是走了。瘦到80斤的老劉,對于鶯擠出一個笑容,說:“我能挺得住。”背過身去,于鶯眼里噙滿了淚水。
她真的太佩服老劉了:“每個家庭都會遇到各種困難。身邊人離開時,可能會痛哭、會崩潰,但在老劉身上,我看到了責任和擔當。”
活得越久,越對生命敬畏
40多歲時,看慣生死的于鶯,有一天發現自己很怕死。
最初她對生死有感觸,是因身邊開始出現離世的同學、同事。而對死亡開始敬畏,是因有一次去采購儀器時,為了試驗是否好用,她親自挨個試了一下。
當她坐到病椅上,用儀器探頭探測自己的身體時,突然發現畫面里出現了泥沙樣的閃光點。“這是甲狀腺癌嗎?”她哆嗦地自問。再掃了一次,她確認了。
她撥通了一個師弟的電話:“幫我安排一下手術……”
于鶯說,這其實不是一件特別大的事兒,但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冬天。進而,她開始珍惜生活,珍惜身邊的人。她立馬將父母從上海接到了北京;每天下班都和女兒說很多話。“以前因為工作壓力大,回家都不愿說話。”
漸漸地,身邊人都發現,她脾氣變好了。以前,她是“女超人”,雷厲風行;現在,她變得柔軟,心平氣和,甚至有時說話還帶點傷感。
她開始更多地感悟生死。她覺得,生命是一個很特殊的東西,“它屬于你自己,可它也脫離不開親情。”
她常在醫院見到這樣的場景:病人大腦已失去意識,只能依靠各種儀器維持生命體征時,其家人仍掙扎著堅持治療。“這個時候,沒人知道,這個病人是為了自己活著,還是只是家屬想讓他活著。”但于鶯感受到,這個時候,堅持治療滿足的,不是病人的健康需求,而是親人的情感需求。
“換位思考,假如躺在床上的是你,你的親人用這樣一種方式去維持你那個已沒有意識的生命,讓你這樣多活幾天,會不會覺得很悲哀?”于鶯問,又自答,“所以如果是我,就不治了。我不想那樣活著。”
于鶯希望,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大家想到她的時候,會想到她的樂觀、她的快樂,而不是她的眼淚。
—摘自微信公眾號:每日人物(ID: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