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桑
“可以聊會兒。我喜歡吃面條,就吃面條吧,好不好?”在北京東二環做保安的小周在微信上留言。“那就吃面條,我請你。”記者說。“等我發工資了,我再請你。”小周秒回。
晚上7點,結束連續12個小時的白班后,小周和我相約去一家面館吃面。
飯店裝修得紅紅火火,店內放著很大聲的音樂。小周轉頭問記者:“這兒的面條貴嗎?”得到不貴的回答,他看起來很安心地走了進去。
店內人不多,服務員集體喊著“歡迎光臨”。小周還沒落座就小聲說:“隨便吃吃。”剛翻開菜單,他就問:“西紅柿雞蛋面好吃嗎?”服務員建議可以試下熱銷的金牌牛肉面。
小周告訴記者,他們保安是管吃管住的,天天吃肉吃多了,所以不愛吃肉。“一碗就20多元。”糾結了一番,小周最后還是點了一碗金牌牛肉面,23元。
被偷走的那5年
小周來自河北省邢臺市南和縣—那個出了王寶強的省級貧困縣。然而王寶強只有一個,對于大多人來說,因為土地越來越少,種地效益也差強人意,除了年老體弱的還留守在家,像小周這樣的年輕人,大部分都選擇了外出務工。
小周出生于1982年,27歲來到北京,至今已8年。他說自己是一個老北漂,起初經人介紹在工地上打小工,半道換成去給塔吊開電梯。至今回憶起來,他還記得當時的害怕勁兒,“嗖嗖地在20層樓房高度上下穿梭,頭暈害怕。”后來,嫌棄工地干活又臟又累,他托弟弟戰友的關系,謀到了去首都機場做地勤的工作。
小周總念叨這段工作經歷,他將其奉為打工生涯的黃金時代。在這個超大規模的國際化人流、物流中轉站,小周的日常工作內容并不固定,簡稱“啥都干”。每天工作并不勞累,月收入還能達到5 000多元,小周感到很滿意。唯一讓他覺得遺憾的是自己臨時工的身份,因為如果是正式工,干一樣的活兒,工資卻能漲個一兩千元。
懷念機場的同時,小周也懷念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小他3歲,是上海人,和他一樣沒怎么上過學,靠關系進去成為餐廳臨時工。小周自稱對女友“特別特別好”,舍得給她買單價四五百元的衣服、鞋包。“我們關系很好,談了兩年,但后來她父母不同意,嫌棄我是農村的。”小周不小心說漏了嘴,之前他告訴記者自己是縣城的。
聽媽媽的話,上海女孩回了家。小周說,女孩走的時候一直哭,說自己對不起他。除了難受,小周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怨恨:“她也沒辦法,得聽父母的話啊。”
還沒來得及過多傷心,小周就被辭退了。據他說,自己是被關系戶頂走的,“機場沒關系進不去,當時我托的那個關系被調走了,我也跟著被炒了。”
小周講話的表情很是淡然,一點都看不出情緒變化。在他看來,聽爸媽話是應該的,關系不在走人也是很自然的。
活在兩個手機里
離開干了5年的機場,2015年5月,小周經介紹去東二環當保安。還沒去時,他興奮得睡不著覺,相比之前在五環外活動,這次實在離繁華太近了。但去了才知道,要守衛的大門在東二環不假,但卻是在一片平房夾雜的胡同里,幽深得連買個菜都要走半天。
每天早7點上班,中午12點去大院食堂吃飯,下午7點下班回后院宿舍休息。全天活動的范圍就是100平方米的大院,全天工作不是站著就是坐著,偶爾無聊就來回挪動桌椅板凳。實在憋悶得慌,小周就去看大媽們跳廣場舞。去就近的地鐵站門口看,或去遠點的地方,比如王府井教堂。知道哪里有人跳舞,這讓小周感覺很得意,都懶得解釋:“我都來北京這么多年了,怎么會不知道?”
小周很少逛街,最多出去買點小吃解饞,沒買過衣服。在他的天地里,手機的地位更重要,可以看抗戰電視劇、和女孩網戀。小周有兩個手機,這樣微信、陌陌之類社交App就可以裝兩個。網聊了大半年,他結識了十多個女網友,都是二十五六歲、長相還可以的離家打工者。其中,發展到線下見面的有七八個。
講起見網友的經歷,小周放下筷子,漲紅著臉提醒記者:“上網不靠譜,沒有一個真誠的,就是騙你花錢。有的比較聊得來,我就說請你吃飯吧。我找了個比較大的飯店,她想吃啥點啥,結果花了100多元。然后吃完飯就逛街,看上的衣服都1 000多元。”小周的聲音陡然尖利了許多。
“那你給她買了嗎?” 記者問。“當然沒有,見一次就讓我買這買那,明擺著是騙人的。后來就拉黑了。”“你拉黑她了?”小周噗嗤笑了:“當然是人家把我拉黑了。”想了一會兒,他說,對那些聊得來的、實在的人,可以花錢,上千元都無所謂。嘬了兩口面湯,小周頗帶自豪地說:“也有看上我的,因為我很實在,但是我覺得對方年紀太小,這樣不太好,就算了。”
經歷的多了,小周覺得自己越學越精了,比如他會先看看形象再判斷是否相信對方,“比如說你,看形象就知道很善良。”然而他似乎并不如自己說的那么聰明,他有一次借給女網友500元,還有一次借給另一名女網友1 000元,兩次都是他拿著賬號跑去銀行轉賬的。
當然,后來就沒有然后了,他被她們拉黑了。
一個人的暢想
“你過年回家嗎?”小周突然岔開話題。他說他已經四五年沒回了,雖然北京離南和只有4個多小時的車程。在他看來,春節回家的記憶就是無休止的相親。
作為村里的大齡光棍,介紹給他的相親對象里,已開始出現離婚女性。而每次相親只有一個結果:失敗。看上他的,多是年紀大的離異者,他看不上。他看上的,多是適齡單身女孩,可對方又看不上他。“相了太多年,沒成。每次回家,看到別人家里的小孩兒都很大了,心里就難受。回家干啥呢?”
為什么會找不到對象?要說經濟條件,用他攢下的十幾萬元回家蓋個小二層樓不成問題;也不會是年齡問題,因為村里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也沒對象;也不會是眼光太高,小周說只要能過日子就行……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小周自己也說不上來。“村里沒啥女的,我也不知道女的都去哪里了。比我小十來歲的男人也一樣找不到老婆。”
小周一臉平靜,雖然弄不清很多事情,但好像早已習以為常,沒什么不可接受的。他幾乎沒任何抱怨,找不到對象這件事,他感覺,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小周媽媽曾給兒子算過,兒子注定是“晚婚命”。小周聽了,唯一疑惑的是:多大才算晚呢?
小周用不回家的方式,來規避那注定失敗的相親道路,他要靠自己找媳婦。然而,住進東二環一年多以來,小周很少走遠,大部分時間就困在這百米長的胡同里,很少見到女性。
小周說,他在考慮下一站去哪兒,因為在這里太膩歪了,太沒有意思了。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并不少,工友介紹他去國家大劇院維修管道或去工地打小工,也可以選擇回家或者去云南找弟弟。
小周很樂意多談談弟弟,因為這是他們全家的驕傲。
弟弟從小學習好,腦子機靈,口才好,因為家里窮,高中才不得已輟學入伍當兵。小周說,弟弟被調到了云南,是不會再回家了,因為做了倒插門女婿。小周考慮去云南打拼,“聽說云南那邊好找(媳婦),我準備過去讓我弟給我找。那邊的女孩好像是結了婚就離,再嫁給外地人。這是風俗問題,沒有離過婚是不好的。”
“社會發展太快,社會風氣變壞了,沒人關注我,人的壓力越來越大,我的壓力就是找不到對象。找不到,我這輩子就完蛋了。我現在就一心一意想找個聊得來的女孩。”停頓了一會兒,小周又說,“脾氣不好也行,因為我脾氣很好。”
迷彩屬性
在小周身上,有很多不同屬性的東西夾雜在一起。既有普通小鎮青年樸素的價值觀,也有混跡城市習得的簡單生存經驗。他時而單純得近乎蠢笨,時而又滿懷不可捉摸的小心思;時而覺得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時而又覺得自己經驗豐富,無所不知。淳樸與精明,保守與大膽,粗糲與敏感,自卑與自滿,很多充滿矛盾性的特質交錯嵌在了他身上,迷彩得讓人一時看不清。
從沒看過電影,也不出去吃喝買衣服,他對自己舍不得花錢,但對經過自己試探的人就很“大手筆”,花個上千元是無所謂的。小周有一套分辨真心的辦法:假裝提分手或斷交,如果對方輕松答應了,就說明你被騙了,對方不真心。
“你對別人真心,別人才能信任你。我沒和人紅過臉,自己受委屈無所謂,你不能讓人家受委屈,這樣人家才會尊重你。”小周強調自己和弟弟不一樣,因為弟弟愛管閑事。小周在外7年沒惹過別人,就算遇上看不慣的事情,他也不會管,遷就過去就好,因為這樣就不會惹事了。
小周自帶易感動體質,很容易卸下防備,交淺言深。在他看來,掏心窩子可以迅速拉近距離,博取好感,獲得信任和同樣掏心掏肺的回應,然而結果并不如他所愿,更多的是冒犯和不友好的回應。面對來自他人的愛搭不理,他沒有任何“明日要你高攀不起”的想法。小周說自己一點都不會難過,“這很正常,已經無所謂了。”
“我現在,別的不想,就想趁著年輕多出去掙錢,找個對象娶回家。回家開個超市賣菜,不再出來了。”小周說在北京沒啥可開心的,一個人開心有什么意思呢?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小周提了一袋柿子,說是老家來人帶給自己的,要送給記者,因為覺得記者和機場那個女友長得特別像。
采訪結束后,我收到小周發的一條微信,他說:“我不知道怎么了,到家就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