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無論如何,監獄生活就像取經路上的一種磨礪,出獄后的蟲安是努力且幸運的,他的蛻變至少證明入過獄的人,也配得上美好的人生。
作家蟲安原名夏龍龍,是一個坐過將近七年牢的人,但他之所以能成為一個作家也是因為這牢獄生涯。
曾有網絡平臺做過一個小型的投票,讓讀者選出自己最喜歡的網絡非虛構小說,101張票里,有46張投給了蟲安。有讀者還留言說很想“進監獄”體驗一把,以便出來寫故事。當然,這只是打趣的說笑。
1月中旬,在一次讀書沙龍上,《方圓》記者見到了蟲安,與那些身上披著閃著光芒的時代鱗片的非虛構寫手不同的是,27歲的蟲安身上仍有少年清冽的氣質,這或許也源于他那段凝滯了青春的牢獄生涯。
落馬官員獄友眼里的小年輕
如果非要為蟲安的少年犯案找一個解釋,除了忙于生計的父母的疏于管理,或許還有年輕人那股血氣方剛的愣勁兒。因為有研究表明:14歲到18歲的青少年,在面臨危急情況時,比兒童或成人更加容易沖動,他們的大腦很難控制他們的行為。
犯案那年,蟲安剛過18歲,輟學在家的他總和一幫“活鬧鬼”(方言,指“小混混”)混跡于迪廳、酒吧等娛樂場所,常常夜不歸宿。“活鬧鬼”里有個叫楊峰的朋友,是一個酒店保安科的小隊長,經常帶著眾人到自己所在的酒店混吃混喝。有一次,蟲安和楊峰等人偷盜酒店倉庫的酒水,被酒店經理發現并制止,為了報復,年輕氣盛的蟲安用從網上買來的電棍搶劫了酒店經理的家屬。就這樣,蟲安因為搶劫罪,被法院判了有期徒刑十年零六個月,被關押進了南京某監獄。
因為在美術方面有特長,蟲安入獄后被安排到文教監區服刑。據蟲安講,監獄里的功能性監區分入監監區、出監監區、老殘監區、高危監區、文教監區、伙房監區、醫院監區和基建監區。他所在的文教監區屬于一個附屬的監區,沒有固定的監室,文教監區的犯人們寄住在各個功能性監區里。比方說,如果入監監區的新犯來得多了,住不下了,寄住在入監監區的文教監區的犯人會被分配到其他監區去住一段時間。這樣挨個監區住了過來,蟲安便有機會接觸大量不同的犯人,聽大量精彩的故事。
文教監區號稱“監獄里面的天堂”,為了輔助監獄的教改工作而成立,關押的大部分是因職務犯罪被判刑的犯人。蟲安回憶,他接觸過的便有“慕馬大案”的廳級高官、省會城市的區長、知名大學的校長等。文教犯一般不需勞動,而且擁有看電視的選擇權(其他犯人也可以看電視,但不能選擇看什么頻道和節目),還享有專門的圖書館,這都給蟲安接觸外界信息,汲取知識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因為是新犯,又是個“小強盜”,文教監區的其他犯人看不慣他的年輕氣盛,蟲安也“從不把他們當回事”,相互間交流并不多。偶爾蟲安也會遇到可以平等對話的獄友,其中有一位曾經是空軍軍隊里的記者,后來轉業到了建設局,因為貪污受賄被抓了進來,他也擅長美術,同蟲安在繪畫上常常交流。
有段時間,蟲安同一位落馬的廳級官員關系很好,官員入獄前是某省會城市保障房建設的總指揮,他告訴蟲安,出獄后他要辦一個家具公司,他與一名經營復合材料的老板關系很好,人家可以給他提供最便宜的復合材料。他還叫蟲安多鉆研家居設計,并許諾他“學好了,將來用得上你”。就像得到了黑社會大哥的賞識一般,蟲安的生活變得充滿動力。
然而,此后的一天,當蟲安興沖沖拿著自己設計的一套《無限造型組合弓形柜》的圖紙想給那個廳級官員看時,卻正巧聽到他對別人說,“這種小年輕,就是要用一些東西牽住他,你跟他講‘畫家、‘作家、‘設計師這些詞,他會服服帖帖的”。廳級官員講的一番話,贏得了其他獄友的稱贊。蟲安聽了雖然很生氣,但卻因此發現,“自己頹廢的靈魂下面,還是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俗世夢想”。
牢里蹲大學本碩連讀
蟲安對于監獄人生百態的書寫充滿了對社會現實的思考和人性層面的觀察。
“從故事主角入場的那一刻,蟲安的雙眼都在無時無刻地注視,并像一個獵人那樣試圖靠近他們,捕獲他們的人生經歷。”有人如此評價蟲安的作品。蟲安認為,這一切得益于他有意無意的讀書訓練,據他估計,他在監獄的圖書館中“前后翻閱了超過500本書”,并“一直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直到他漸漸發現“寫作是自己與自己的一種對話”。因此,他戲稱自己“牢里蹲大學本碩連讀”。
在那些精彩的故事里,蟲安為讀者還原了一個個社會新聞之外的罪犯群像。
例如制造2010年南京一樁命案的李某,據說他犯案的原因是“忍不住他們一起毆打我,并對我的電動車又踹又砸”。蟲安分配到高危監區暫住時,曾見過一次李某發怒時的樣子,他為了懲戒占自己位子的犯人,“眼睛紅得像淌血”,“雙手掐住了犯人的脖子,把對方摁進水池里”。
蟲安還見過一名“四進宮”的開鎖犯,戴手套操作銑床,故意被割傷,然后趁機越獄,但僅過了一天就又被抓回來。蟲安詳述了他逃跑的經歷:開鎖犯先是向野林子里逃,路上偷了護林人的錢包,又穿上防鳥稻草人的衣服,戴草帽一路穿行,最后躲進糞坑旁歇腳。后來一名挖蘿卜的老農路過,在接過對方施舍過來的一根蘿卜后,他被武警發現,最終被包圍在了一片玉米地里。
監獄里也不乏令人唏噓的愛情,一個叫“韓群”的聾啞盜竊犯,在服刑期間被加刑,全因女友給他寫的144封情書。獄友們為排解寂寞,冒領韓群的信件,并在韓群面前大聲朗誦,哄堂大笑之下,只有韓群一人不明所以。不僅如此,貼了女孩照片的信件還引發監舍內部氣氛熱烈的“公開拍賣”,韓群仍是蒙在鼓里。后來,終于有獄友告密,讓他知道真相,暴怒的韓群在監房將另外犯人的鼻梁骨打斷,因此被調入高危監區。而他的聾啞人女友,蟲安出獄后打聽到,因為沒有收到韓群的任何回應,從事了跳艷舞的營生。
蟲安對其筆下監獄里的百態人生持復雜的態度,他這樣理解惡和善:“犯人實際上是在這個實踐的過程中,他沒有能力實現欲求,他又想去實現,從而采用了最不合理的一種方式,顯示出來就是惡;如果你有時間,并用了自己的能力,用合理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欲求,那就是善。”
蟲安將做壞事理解為一種“代價的鈍化”,他認為,這種“鈍化”與個人經歷息息相關,也與一些不公正的制度有關。“人是環境的產物。”蟲安說。
最好不要“進監獄體驗生活”
出獄之后,蟲安曾度過一段比較艱難的適應社會的時期。他曾打算去投奔他獄中認的“大哥”,對方原是江蘇省無錫市某農貿市場的一個菜霸,出獄后深陷家庭瑣事當中,失去“斗志”,過上了中老年男人平淡無趣的生活。而蟲安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投奔大哥無果,蟲安到咖啡廳里打過工。打工時,有些人會過來賭博打牌,蟲安覺得這種環境不好,會影響他走原來的老路,所以又辭職去做手繪T恤。直到后來,蟲安在網上寫的文章火了,網易人間寫作平臺向他伸出橄欖枝,他才成了一名作家。
如今,蟲安在南京的某事業單位里找了份工作,總算安定了下來。他用拿到的第一筆稿費,為煎熬半生的母親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禮物——一個金色的小吊墜。
無論如何,監獄生活就像取經路上的一種磨礪,蟲安是努力且幸運的,他的蛻變至少證明入過獄的人,也配得上美好的人生。可他的一些“獄友”,卻命運各異,有的仍然在艱難的“改造”中,有的出獄后沒多久就又“進去了”,有的生活繼續慌亂潦倒。
因為書寫監獄百態,蟲安也會思考這些人復歸社會的各樣方式,為何有人經過了監獄的“隔離”、“矯正”、“治療”或“行為管理”,卻仍舊未得以正常的生活?
這讓他想起囚禁生涯里囚犯內部之間的“傷害循環”。比如在監控死角,強奸犯有可能會被同性猥褻甚至發生性行為。除此之外,還有可能會被獄友們逼著表演“犯罪現場”,且要求動作、聲效以及語言對白全部要毫無保留地還原,以達到“娛樂大眾”的效果。而盜竊犯進號有可能要“吃一頓冰糖肘子”(肘部擊打新犯的腎部),如果覺得冤屈“打小報告”,傷害則會再次加倍。詐騙犯想要躲避侵犯,則務必“夾著尾巴做人”。“強悍的體格是獄內生存最棒的武器,如果你看重尊嚴的話,在野蠻的環境里暴力便是維護它最后的方式”這是蟲安筆下獄內生存的“叢林法則”。
“最好不要成為一名囚徒”,蟲安不忘提醒那些“想要入獄體驗生活”的網友們。是藝術和文學幫助了蟲安愈合傷害,恢復了理智,找到了重新發出自己聲音的方式。然而,也有的囚徒卻身陷“在監獄里受到傷害,出獄后繼續傷害別人”的循環里走不出來。讓囚徒獲得自省任重而道遠,“寬容是最必須的”,蟲安認為。
自由是救贖也能是懲罰
從19歲到26歲,蟲安在監獄里度過了6年8個月的青春,監獄讓他成長,也讓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夢想。 “雖然污點我要背負一生,但我很慶幸自己在27歲的年紀,明白了自由的可貴”。
“自由”也是在采訪中蟲安所反復提及的字眼。
2015年8月3日,蟲安經歷了第四次減刑,提前3年10個月走出了監獄。當新生之門為他而開,蟲安永遠也忘不掉那時心中溢滿的那種“突破苦難的欣喜和激動”。重獲新生可以說是每個囚徒最大的愿望,但蟲安記得,有個人竟然因為這一刻的到來而蜷縮畏怯。那是蟲安遇到的,像《肖申克的救贖》里刑期滿了卻千方百計想繼續服刑的老布魯克斯式的人物。
那是個71歲的老囚犯,因非法拘禁并且強奸一名智障女獲刑11年,實際入獄服刑時間超過9年。70歲之前,他一直在服裝監區從事剪線頭的勞動,因為這個崗位分數低,減刑的排名上不去,所以這名囚犯在漫長服刑期間,沒有被減過乃至一天的刑。70歲之后,他被調去老殘監區,很快便感受到那里是很舒服的養老之地。“不僅不用干活,還能定時領到治療‘三高的藥物,更重要的是,每天都有時間和獄友聊天下棋”。
老犯人越來越不想出獄,這么多年來,他的家屬會見記錄為零,雖然直系親屬登記表上有女兒和兒子的名字,但家庭于他而言已毫無意義。讓他更為苦惱的是,木匠出身的他在一次監獄藝術比賽中得了一等獎,按照規定,獲一等獎者可得3分改造獎勵分。老犯怕了,因為自己手上的積累分再加上這多出來的3分,足夠他減刑2年,而這也意味著,他可以刑滿釋放了。獲獎后的集體合照環節,老犯選擇了躲藏,他希望自己的行為可以導致違紀加刑的懲罰,但結果卻未如他所愿。
自由,那是蟲安在獄內無時無刻想要的東西,但對那位老犯而言,卻更像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仍然需要他背負一生。
出獄后,自由仍是蟲安認為最重要的追求。而置身于社會,脫離監獄直觀的束縛,他更強調精神上的自由。前段時間,有人看蟲安故事寫得不錯,便推薦他去參加一個編劇大賽,把他拉進一個微信群里。蟲安性格好動活潑,在群里喜歡發一些動圖。一天,群里的管理人員私下里找到他,告誡他切勿再發,理由是群里面有副總裁,“這個東西發多了也沒什么意義”。
“要我去迎合副總裁才能賣我的作品?那不行,我感受到了精神上自由的限制”,蟲安果斷退群,再無聯系。
“我現在是有選擇權的人了,我再差也不會差到(去)監獄里去”,蟲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