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酒與文明的關系,相對比較簡單,而與文化的關系要更復雜。就哲學意義而言,人是文化的作品,所以人與酒的關系,不僅內涵深邃,且斑斕多姿。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我讀過很多遍,只看這個有些繞口卻又詩意盎然的標題,你就知道什么是大師。
魏晉名士又是服藥又是吃酒,是貴族的養生,更是“白眼看他世上人”的遁世與高蹈。但層層剝下去你會發現,那其實是風雅的自殺,如果借用一下弗洛伊德的話,應該是生死本能在拔河。酒,這種液態的火,斟在竹林七賢的杯中,多么熾熱又多么寒冷。我的一個直感是,愛欲與死亡,詩性與毀滅,創造與瘋癲,似乎共同著一個母體,區別大約僅僅是“配比”不同吧。
扯得有些遠了,回來說酒——更有煙火氣的酒。
西門慶的人生主題,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個“酒色財氣”,所以《金瓶梅》中,關于酒的敘述和描寫幾乎無處不在。這么說吧,但凡像樣的宴席,無一例外都有唱南曲的,而且往往還要行酒令。西門慶闊了后,自己還養了個小戲班子,一個北方的土豪,似乎很有些江南的氣象了?!都t樓夢》中,賈家的戲班子更有規模,但在曹雪芹筆下,公開呈現的酒很少,更多的是家長里短與針頭線腦。不過,馮紫英請客那場酒,“規格”很高,我印象深刻。所以如此,倒不是因為有妓女云兒作陪,也不是因為薛蟠那一串著名的酒令,而是賈寶玉的表現。這場酒,呈現了一個與全書基調迥然不同的寶二爺。比如是他提出來行酒令,且先主動喝了一大“?!?,看上去像個酒場加風月場的“老油條”。
因為我喜歡喝酒,也就特別留意書本中的酒,也留意生活中的酒。一個基本感覺是,自從我走進社會,喝酒的人很多,在酒桌上拼酒的人很多,天天半醉半醒的人很多,甚至喝了酒耍酒瘋的人很多,但酒中應有的風雅沒有了。
不過,例外總是有的,比如我曾經的同事老董。
老董也不懂什么是風雅,但他非常質樸,甚至是簡單。做一個本色的人,無論拿什么做支撐,其實是難的。老董的支撐就是酒,他對酒的熱愛無以復加。我閱人多矣,但能在酒中找到真正的沉醉與禪意者,老董是唯一。
我到報社報到的第一天,正好撞上老董請客。他當然不是請我,而是請一幫年輕人。老董拉了個廣告,掙了一把,“猴子”嚷嚷著要他請客。老董說,請就請,咱不含糊。弟兄們去一個算一個,去兩個算一雙,去十二個,就湊他娘一打。
于是七八個人拉到酒店,吆五喝六喝起來,除了老董和我,其他人都醉了。我沒醉是因為初來乍到,還有些放不開,老董的情況則比較復雜。正是從老董嗜酒而不醉的狀態中,我有了一個發現:一般的人,醒與醉有一個非常分明的臨界點,但老董沒有。比如半斤酒下肚,你感覺他有些醉意了,再來半斤,他還是那個樣子。再比如中午他喝得差不多了,晚上繼續操練,他依舊很能戰斗。你甚至會這樣想,這家伙就是為酒而生的,似乎可以永遠喝下去而“不知東方之既白”。
報社是個交際很多的所在,老董是老濟南,又是報社的元老,所以他的關系戶多,酒局也多,天天喝得臉兒紅撲撲的,看上去永遠像只剛下過蛋的小母雞。當然,天天頓頓都有酒局是不可能的,這時,“五元局”就上場了。所謂五元局,就是因為家遠而在報社就餐的同仁,中午每人拍出五元錢,拉到小酒店撮一頓。那時物價低,每人五元就能吃得不錯。報社待遇很好,誰也不在乎那幾塊錢,另外,報社自由得要死,所以一幫年輕人很像花果山上的猴子。
跟老董有了更多接觸后,你才知道什么是“酒仙”。
老董認為,嗜酒是遺傳的,而一輩子喝不了一萬斤酒,那不叫喝酒。一萬斤是什么概念?比如從30歲開始喝,每天一斤,喝到60歲差不多就是一萬斤。老董的爺爺與父親,都是“萬斤戶”,所以他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目標是兩萬斤。當時老董三十幾歲,大概已經完成了六千斤,他對兩萬斤很有信心。
老董喝酒是有童子功的。
老董的爺爺,是膠東的一個大財主,天天提著鳥籠子喝酒。把家產敗光后,在家鄉混不下去了,便流浪到了省城,在車站給人家扛大包。也就是這時,全國解放,如此徹底的一個無產者,很自然地做了鐵路工人。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鐵路工人,那是一個怎么摔都摔不爛的金飯碗。
老董是長孫,爺爺自然無比疼愛,所謂天倫之樂,就是一手攬著孫子,一手捏著小酒盅。每過一會兒,爺爺便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一蘸,讓孫子舔筷子,舔到三五歲,就能陪著爺爺喝兩盅了。在爺爺看來,酒是好東西,他的幾個堂兄弟,后來的成分都是地主,只有他,在酒的幫助下完成了華麗轉身。
在一個大變動的時代,禍福與命運,就像天上飄忽不定的云。小小的酒盅里,竟然睡著幸運女神,酒于是成為老董家的“傳家寶”。
老董喝酒的故事多如牛毛,只講一個最經典的。
老董結婚后,爺爺給了個小獨院,讓他翻新一下作“長孫田”。舊時分家析產時,要先劃出一塊“長孫田”再分其余的地,就像太子有東宮一樣。
老董開始認真經營他的“東宮”。
施工過程中,木料不夠,老董去買木料時,撞上了一個中學同學。多日不見,二話沒說,倆人摟著脖子就進了小飯店。同學加同好,這酒喝得很纏綿,從中午喝到晚上,又從晚上喝到深夜,今天出來干什么,老董早就忘了。
干活的人伸著脖子等木料,老董失蹤了。老婆找到木材市場,踏破鐵鞋無覓處。天快亮時,老董回來了,一夜沒睡加上酒精的作用,小臉已經綠了。在老婆的數落下,老董打個立正,立馬就去買木料。但他有言在先:把一切弄妥后,還要去跟同學喝,因為昨天“沒決出公母”,今天的酒早就約定了。
這一回在同學家,又是從中午喝到深夜。兩天沒睡,老董實在撐不住,回到家倒頭就睡了。第二天醒來,感覺不對勁兒,伸手一摸,嘴里的金牙沒有了。回去找金牙,同學說,要拿回金牙,還要喝一場,于是又來了第三場“決戰”。
從此,報社有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歇后語:誰是母誰是公?——沒有金牙的就是公。
一個男人,把酒喝到這成色,家中沒有一位賢妻是不可想象的。
老董的夫人,是他的小學加中學同學,用老董的話來說,根本就沒戀愛,從小就長在一起了。據說一次老董喝大了,天亮才回家,夫人一氣之下把大門從里邊鎖了。老董爬墻進了院子,但房門也拴死了,老董怎么敲也敲不開。沒辦法,他開始坐在門口遞紙條:“親愛的,請給你的小心肝開門?!狈蛉瞬焕?。老董繼續寫:“再不開,寡人準備私奔?!狈蛉艘琅f不理。第三張紙條又遞進來:“我知道了,屋里一定有個小白臉兒。”夫人讓他逗得花枝亂顫,于是門打開了。
據我分析,夫人如此包容,蓋源于老董的本色與善良,這么說吧,這是個走到哪里都沒有“敵人”的人。比如,在報社所有的人眼里,老董不僅是個大酒仙,還是個小天使:沒有野心,沒有機心,沒有虛榮心,沒有進攻性,永遠都是不急不躁地喝著他的小酒,內外高度統一地本色地活著。
老董的趣事很多,最后只說說他的絕活。
在我印象中,報社沒有不發的東西,包括醬油醋和衛生紙。不過人是貪婪的,這么多年輕人,那時剛剛開放,都想弄身高檔西裝穿穿。但一把手是個老頭,唯獨對穿沒興趣,這時,在大家的攛掇下老董登場了。
一把手是個老革命,官不是很大,但級別很高,脾氣好得就像老祖母。老董來上五六兩小酒后,滿臉笑意來“攻關”。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手的辦公桌上,讓你什么也干不成,不談是不行的。你跑也跑不了,因為他會像導彈一樣跟著你。
一把手倒不是怕花錢,而是怕“惹事”。大家對老董很有信心,只要他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事情。但例外總是有的,這時老董還有絕活:到財務科拿張支票先斬后奏。一把手知道他這一手,于是在財務門口堵著他。小酒在肚,老董身輕如燕,他跳窗后飄然而去。
外邊有很多接應他的,這是行動計劃的一部分。
我有過兩套西裝,都是報社發的,面料很好,做工也極精細。但我素來不喜歡西裝,一是穿上它太拘束,二是很怕背上“假洋鬼子”之名。既不穿,扔了又可惜,于是成為痛苦的遺產。人越活越老,家越搬東西越多,這是尋常的人生加法。今年搬家,我做了一回很徹底的減法,包括扔掉了那兩套跟了我幾十年的西裝。
那一刻,內心是復雜的。
穿著它們的時候,我還多么年輕,每天只要一到單位,就有一位一身仙氣的人在四處晃悠,他那么簡單,那么干凈,那么淡泊,那么莊周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