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知的中亞東干人
——對話青年人類學者李如東

采訪 / 龍成鵬 口述 / 李如東 錄音整理 / 楊麗玉

我所認知的中亞東干人
——對話青年人類學者李如東

采訪 / 龍成鵬 口述 / 李如東 錄音整理 / 楊麗玉

編者按：東干人，源自歷史上中國遷入中亞的回族。幾年前，為完成博士論文，李如東在東干人的聚居區進行了長達一年的田野調查。我們的訪談，聚焦于蘇聯解體后，在新的民族國家，東干人的政治、文化處境。我們比較關心的問題是，蘇聯解體后原有的民族政策，是否發生變動，民族關系是否發生調整，東干人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另外，在“一帶一路”戰略實施的背景下，他們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國，也是我們關心的問題。

蘇聯解體，對中亞少數民族的影響

今日民族：你已經完成的博士論文是什么主題？

李如東：我的論文主要處理的是，蘇聯解體之后，中亞的東干人，在面對新的民族國家建構情景下，族群身份的維系問題。過去，有觀點認為，認同是由文化決定，也有認為是實際利益決定，而實際情況，遠比這個復雜。族群認同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從觀念到行為，都不是某一個單一因素決定，而是不停地組織的過程。

今日民族：蘇聯解體這段歷史，給中國學者思考民族問題留下很多啟示。有一些權威人士認為，蘇聯解體根本的原因是民族問題沒有處理好。對此你怎么看？

李如東：據我了解的情況，蘇聯解體時，俄羅斯聯邦已經不堪重負，而當宣布解體時，中亞5個國家，有絕大多數的人是不愿意脫離蘇聯的。有一個蘇聯民族學家（瓦列·季什科夫），在蘇聯解體前做過一次問卷調查，中亞有差不多76.4%的人想繼續維系蘇聯聯邦這樣一個整體。

今日民族：蘇聯解體后，分離出來的像吉爾吉斯斯坦這樣的加盟國家，民族政策是否延續蘇聯模式？李如東：蘇聯解體之后，這些加盟國的秩序并沒有一下崩潰，這背后肯定有某些政策（蘇聯時期的）延續的因素。蘇聯的影響，并沒有隨著聯邦的解體而瓦解，這點有很多體現。新成立的國家，延續了很多蘇聯時期的官僚系統。看起來它們已經以一個新的獨立的民族國家身份參與到世界體系中，但它的官僚有很多是從蘇聯時期繼承而來的。比如，吉爾吉斯斯坦的第一任總統阿卡耶夫就是蘇聯時期吉爾吉斯科學院的院長。新的國家，依靠的是舊力量來運作。

不過，從加盟共和國變成獨立的民族國家，這個過程中，國內的民族關系發生了很大的調整。主體民族在新的國家中的主體地位開始凸顯。表現最為明顯的是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每個國家都將它的主體民族的語言定為國語，比如哈薩克，哈薩克語就是國語，而吉爾吉斯斯坦，吉爾吉斯語就是國語。在蘇聯時代，主體民族的語言本身并不是國語，在學校教育中也沒有國語的地位，只是很多民族語言中的一種。

另外一方面，主體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也被重新塑造。比如，史詩《瑪納斯》就被塑造為吉爾吉斯斯坦的國家歷史的重要內容。比較有趣的是，吉爾吉斯國家歷史博物館之前的雕像，原來是列寧的雕像，現在這個雕像被換成了瑪納斯戰馬馳騁的雕像。

隨著主體民族地位的提升，國內其他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地位就相應下降了。這一升一降，是蘇聯解體，加盟共和國變成獨立民族國家后的普遍現象。

這個過程中，蘇聯時代的民族知識的變化并不明顯。新成立的吉爾吉斯斯坦，并沒有重新搞民族識別，吉爾吉斯今天依然有80多個民族，這就是蘇聯時代的遺產。蘇聯解體后，一些俄羅斯人返回俄羅斯，但為了留住一些人才，中亞部分新成立的國家（如哈薩克斯坦），實行了雙重國籍，解決了新國家因獨立所滋生的民族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最后我要談的一點是，不同的民族對于蘇聯時期的民族政策看法不一樣。東干人普遍認為蘇聯時期的民族政策相對更為公平。對于人數較少的民族群體，在蘇聯時期，因為享受到政策保障下的平等，其民族文化的發展實際上與主體民族相差不大。但在新的民族國家里，這種地位和待遇就顯然被削弱了。所以，這些少數民族群體就會認為民族政策今不如昔。這些看法，跟吉爾吉斯斯坦的主體民族（吉爾吉斯族）又不同，他們不懷念蘇聯時期的民族政策，但他們懷念那時候的經濟建設，那時候的經濟平等。

今日民族：在吉爾吉斯斯坦，東干人的政治地位如何？有沒有什么制度保障他們參與到地方事務中？

李如東：少數民族參與政治，在制度上有一定的安排。他們有協會組織，東干人有吉爾吉斯東干協會，這個協會的主席往往也會成為一名國家議員。議員通過選舉產生，在國家議會行使職權。其他民族也有協會，比如高麗人、維吾爾人等，都有自己的協會。這應該也算是蘇聯時代民族政治制度性的遺留。所以，蘇聯解體，新成立的民族國家并沒有全盤舍棄過去的民族政策。

東干人的文化與認同

今日民族：我們回到東干人的議題上，請給我們介紹一下東干人的情況。

李如東：“東干人”是他稱，他們自稱“老回”。今天中亞的東干人集聚區的形成，是中國境內回民三次遷入中亞的結果。第一次、二次遷移大家比較熟悉，第一次是清朝1878年左右，陜甘回族起事失敗遷入，第二次是清朝《中俄伊犁條約》（1881年）簽訂后，從伊犁遷入中亞。第三次是近現代從新疆伊犁陸續遷入中亞的。

東干人分布在吉爾吉斯斯坦與哈薩克斯坦交界處的楚河流域，在烏茲別克斯坦也有一小部分。總人口約13萬。他們主要分布在適宜耕種的河谷鄉村。這些村莊中最大的有一萬多人。吉爾吉斯鄉村比較分散，而且城鄉差距很小。人的中老年人和青年有些區別。說自己是“蘇聯人”的主要是中老年人，他們經歷了蘇聯時代，在面對有共同記憶的其他民族時，會有這樣的表述。而青年人，則更為明確地認為他們是吉爾吉斯人。

今日民族：東干人是近一百多年才遷入中亞的民族，那他們的民族認同是什么情況？

李如東：他們認為他們是當地人，也就是吉爾吉斯的東干人。

舉例來說，這些東干人在面對俄語群體的時候，談到自己的民族，他們會說“我是東干人”。當他們面對說漢語的人群時（也就是中國人），會說，“我是老回”。如果是遇到中國的回族時，他們會說，“你是中國的老回”“我是吉爾吉斯的老回”。族群認同方面，東干

今日民族：東干人的文化傳承情況是怎樣的？

李如東：東干人的文化狀況，深受俄羅斯文化和周邊民族文化的影響，有伊斯蘭文化影響，還有中國陜甘的回、漢文化和地方文化的影響。重點談談第三種力量。這主要是歷史的遺產，因為他們的祖先，是從這些地方遷徙過去的。今天，這些文化還有所實踐，在一些重要的禮儀上，很容易就辨識出來。另外，他們的語言當中，有部分詞匯，是源自晚清的中國西北方言。當然，東干人的思考方式很大程度上是俄語的，他們很多時候是用俄語來表達。東干人有自己的文字，這種文字是把漢字斯拉夫化（變成拼音文字），用漢語發音。這是相當特別的。可以說在禮俗、語言等方面，東干人受中原漢文化的影響。不過，在使用中，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中國文化的繼承者，而是認為這就是東干人自己的語言，東干人的禮俗。由此可見，文化的客觀特征不等于主觀認同。

東干人通常會三四種語言，俄語、吉爾吉斯語、哈薩克語和東干語。中老年一輩東干語非常好，“80后”“90后”，因為語言政策、民族政策調整的影響，東干語課程課時下降，部分地區的東干語已經不如老一輩。整體上，多語能力，年輕一輩也不如老一輩。

音樂歌舞方面，許多東干曲目，老一輩能唱，但年輕一輩不能唱。像中國西北的花兒，東干人中老一輩有些人能唱，但據我的田野經驗，沒有聽到一個年輕人唱過。年輕人擅長的更多是俄語歌曲，流行歌曲。

“一帶一路”上的中亞東干人

今日民族：吉爾吉斯斯坦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站點，也是今天“一帶一路”的國家戰略的輻射區域。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跟中國的往來情況如何？

李如東：吉爾吉斯斯坦與中國的商貿往來比較頻繁。“一帶一路”戰略提出后，很多華商，華人企業進入吉爾吉斯斯坦，從事石油、電力、鐵路、公路的修建。國家層面的合作，應該也在加強，這一兩年來，中國已經成為吉爾吉斯最大債權國。另一個情況是，孔子學院在中亞建立，并且深受歡迎。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當地人通過學習漢語，可以在中國公司里頭或者跨國貿易行業找到好的崗位；另外一方面，中國作為一個影響日增的大國，吉爾吉斯人對她有比較好的想象，這也促使他們去學習漢語。

今日民族：東干人也到孔子學院學習漢語嗎？從事農業生產的東干人對于中國與中亞之間的貿易網絡，參與情況如何？

李如東：東干人某種程度上是開啟中國和中亞跨界貿易的第一批人。農業是他們主要的一個行業，但經商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今天這個商業氛圍中，東干人其實比其他民族更活躍，更敏感。孔子學院有很多的東干人，而且數量在逐漸增加。

今日民族：東干人在吉爾吉斯斯坦的眾多民族中，經濟狀況如何？

李如東：總體來講，他們的經濟收入在當地還算不錯。因為有一點，他們比較勤勞——但不是說其他民族不勤勞。他們也很會做生意。他們的農業生產，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機械化生產。他們種植胡蘿卜、甜菜等出口俄羅斯。在東干人的村子，每個家庭有兩三輛車，這是很常見的現象。那些年輕人里面，十七八歲會開車的，每人都有自己的一輛車。

今日民族：在吉爾吉斯斯坦，中國的商品受歡迎嗎？

李如東：中國的智能手機在吉爾吉斯賣得比較好，主要品牌有華為、聯想，蘋果手機賣得比較貴，并沒有多少人買。此外，中國制造的服裝和輕工業產品在中亞也受到歡迎，原因是價格較低。但部分商品存在的質量問題也反過來影響了中國商品在中亞市場的競爭力。

今日民族：東干人是如何想象中國的？

李如東：在他們的想象里面，中國當然就是地大物博。他們對中國最直接的感受來自于跨國的旅游經歷，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除了去過中國的祖籍地，還到過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知道長城，鳥巢，當然也知道三亞，他們知道海南是度假勝地。通過自由行或者旅行社跟團游，乃至政府組織的參觀訪問，東干人越來越深入的了解現代中國。

（責任編輯 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