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滅亡

李雨欣

語言活潑俏皮，充滿具有京味的方言，是老舍文章的一大特色。尤其是他的小說，通俗的語言中有著別致的幽默。然而，他的作品中總會有一種無處爆發的壓抑，一種令人心酸的無奈。《駱駝祥子》給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種令人哭不出眼淚的沉重悲哀。

這份悲哀，大部分是給故事的主人公祥子的。在社會下層苦苦討生活的祥子，真的像是一匹駱駝。他是那么勤勞又要強，可他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總是被人奴役。他的頭頂有卑鄙自私的車主劉四爺，有吝嗇市儈的主顧楊家太太，有貪婪奸詐的孫偵探，有粗俗刁潑的虎妞。祥子處在這些人的擺弄中，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無論是獨立奮斗的權力，買車的夢想，還是娶妻的期待，他都“求之不得”。

在黑暗社會環境的腐蝕下，祥子從一個善良要強的車夫，一步步走向墮落，最終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以渾渾噩噩的姿態走向滅亡。祥子的經歷令人心痛，他的墮落也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祥子在命運的撥弄中不同狀態的沉默，更是讓我們看到了他悲劇人生的根源。

在祥子剛剛進城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讓人無比喜愛的單純勤勞的年輕人。“他確實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這種“沉默”，其實是一種帶點鄉土氣息的純樸。那時，祥子的心還沒被社會的黑暗污染，整個人都懷著一種對美好生活的熱情與期待。這顆心太純粹，幾乎沒有什么愁怨，它所控制的眼與口也都干凈到憨拙。所以，“口齒沒有城里人那么靈便” 的他，不會“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

這種沉默是簡單可愛的，但同時，它也體現了祥子內心的閉塞與目光的狹窄。祥子確實單純，可這單純里包含著一種個人主義，一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固執。他只關心自己的夢想、自己的車，覺得只要埋頭苦干，總有一天會過上理想的生活。“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注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如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可是，人生并非是付出就有回報的。更何況，祥子所處的那個下雨也不公道的世界。雨下不到富人身上，富人們吟詩作對；雨落在窮人身上，窮人就因饑寒而妻離子散。這樣一個世界，不會讓一個人力車夫輕易獲得他的幸福，即便他的要求不高。因此，在追求理想生活的過程中，祥子碰壁是必然的。

祥子的人生三起三落，最愛的車子在手中總是呆不長久。第一次買的車被搶，自己還被毒打。第二次沒來得及買車，錢就被孫偵探敲詐走了。他又被虎妞引誘，被迫結婚，成為自己所厭惡的“骯臟”的人。在虎妞死后，他賣車葬妻，連那個雖然厭棄但有些許寄托的“家”也沒有了。命運一次次戲弄這個好強的男人，奪走他所憧憬的一切。在受過多次打擊之后，祥子對生活的熱情終于消磨掉了大半，他開始“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他對車不再那么熱愛，也不再拼命工作，不想再從拉車中得到任何生活的快樂與光榮。“他的神氣很像風暴后的樹，靜靜的立在陽光里，一點不敢再動。” “原先他就不喜歡說話，現在更不愛開口了。”就像《故鄉》里的閏土，苦難的生活把祥子打磨成了一個木偶人。這次的沉默，就滿是苦澀與無奈了。

可這時候，這個“木偶人“的心還有一絲生氣。因為小福子，祥子對生活還有盼頭。“他的身體，精神，事情，沒有一處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這么個男人。” 他們都經歷過黑暗的人生，他們都那么要強，他們那么般配，他們互為救贖！只要他們在一起，無論外界如何變化，他們都可以守著自己的巢兒，“像一對小鳥似的那么快活，體面，親熱”！可是命運弄人，小福子冤死在白房子里，祥子人生的最后一縷陽光也湮滅了。于是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原本在拉車界也算“名貴”的他，淪落成了一個又瘦又臟的低等車夫。他又恢復了他的沉默寡言，這次的沉默是一種壓抑到極點的絕望與憤怒。他太絕望了，所以干脆像一條只為撿白薯皮與須子吃的狗那樣生活，等著有一天把自己這副潰爛的肉架子丟進亂葬崗。他太憤怒了，因為他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他們不會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沒辦法直接報復那些人，所以他要用自己的墮落來報復這個世界。

在被憤怒與絕望折磨以后，祥子不再把墮落當成工具，因為他已經成為了墮落的奴隸。“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從因單純而沉默，到因苦難而沉默，最后變成因絕望而沉默。祥子的一生就在這樣的沉默中走向墮落，他的靈魂就這樣在墮落中走向滅亡。社會環境的黑暗，面對壓迫不敢放抗的懦弱與封閉的個人主義交織在一起，造成他一生的悲劇。

祥子所代表的，是舊社會淳樸又蒙昧的百姓。他們一生因淳樸而備受壓迫，靈魂又因蒙昧而變得畸形。由懦弱麻木支配著的他們，在沉默中走向末路。就如早期的黑白紀錄片中所表現的，他們給后人留下的，是一個個匆匆而過的瑟縮又呆滯的剪影，一部無聲亦無淚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