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所有的傳統節假日,追溯起來往往都具有宗教色彩,是為紀念鬼神而特別設立的神圣時刻,看看英語中“假期”一詞含義的演變就知道了:holiday原本出自holy day(神圣之日)。
但現代英語中的holiday,已經完全沒有了“神圣”的意味。在現代人眼里,假日多半也只剩下世俗的色彩——
那只是工作之余進行休閑、放松的時段而已,休假乃是一種個人權利。
作為調節人們生命節律的特定日子,假日的演變也折射出了社會自身的演變。
與通常的設想不同, 古代社會的人們雖然物質條件遠不能和現代人比,但他們倒是有更多的閑暇 。
4世紀時的羅馬帝國,作為休息日的節日竟達每年184天,即使是工作日,勞動時間也都很短。
按照中世紀歐洲基督教世界的價值觀,“不該勞動時勞動,比該勞動時不勞動,罪過要大得多”。因為當時資源有限,一個人如果辛勤勞動,就會耗掉別人的土地和資源,那不僅卑劣,甚至是犯罪。
按照英國史學家彼得·伯克的研究,傳統社會里的人們總是生活在“對上一個節日的回味以及對下一個節日的期盼之中”,而且在他們看來不用過多長時間就能等來下一個假日。
中國的情況也類似,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越到后來假日越少。
漢朝時,郎中令等官員每五天可休一天。到唐朝,官員可以十日一休。隨著公務員需要處理的事務日益增多,明清時完全廢止了這類旬假。有一個統計顯示,唐朝時一年尚有多達53天的國定假日,宋朝54天,但到元朝銳減至16天,明清甚至更少。
與此同時,每天的工作時間也在延長。唐代長安城的商業活動,要直到中午擊鼓200下才開市,到日落前七刻擊鉦300下散市,每天僅營業幾個小時。但宋代開封、臨安已出現了夜晚仍然營業的店鋪,明清時大城市里有若干商店在過年時也照常營業了。今天,我們更有了“每天24小時,全年無休”的店鋪。
這種“螺旋上升”的現象,幾乎是每個社會在演變過程中都不可避免的。14世紀鐘表的發明,逐漸使歐洲人(繼而是全世界人)變成遵守時間的人。又正是電燈的發明,才使夜晚加班成為可能。
以宗教改革之后的荷蘭為例,那是荷蘭歷史上的黃金時期,但也是工作時間明顯增加的一個時期。許多天主教節日被取消,周末休息無法保證,夜班制開始實行。
發展伴隨著社會的世俗化,人們的價值觀也隨之逐漸發生變遷。愛勞動幾乎被視為最高美德,節假日不再被認為是鞏固傳統和慶祝神恩的時間點,而僅僅是一件放松的事情。
在具有傳統價值觀的人看來,這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現代精神。
西漢時小吏張扶是個工作狂,節假日還不肯休息,他的上司薛宣非但沒表揚他,反而說“歸對妻子,設酒肴,請鄰里,一笑相樂,斯亦可矣!”說得張扶十分慚愧。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科林斯人曾控訴可怕的雅典人:他們一生的時間,都是在持續不斷的艱苦危險的工作中度過的,很少享受。
雅典人把假期只看作是一種例行公事而已。他們寧愿艱苦地工作,不愿享受。
雅典人的觀念在如今看來與現代城市人何其相似,那是一種中產階級精神:強調理性、克制,追求進步。
但是,對于今天的中產階級來說,節假日變成了工作和休閑轉換的關鍵環節。 在工作中爭取更多節假日,也越來越多地被視為一種個人權利。
提倡工作并不是國家逐漸減少假日的唯一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騷亂和造反常在重大節日期間發生。
清代統治者就特別防備有人在節假日期間以“迎神賽會”為名發動騷亂。因為傳統社會的節假日常有宗教色彩,且聚集大量混雜的人群,一旦聚眾騷亂,很難控制。
在法國宗教戰爭期間,節日聚會也特別容易轉化為暴力行動。因此許多法國貴族強烈主張從整體上改造大眾文化,并建議取消某些特殊節日。
1871年,在剛統一的意大利,甚至有政治家為此辯解說:“一個自由的國家不應追隨專制政府的習慣,它們對用節日來娛樂臣民有著極大的興趣,目的是讓臣民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的情況,也沒有時間痛惜自由。”
當然,要取消人們傳承多年的節假日并不容易。 1839年,法國司法大臣就不得不承認:“經驗證明,根本不可能完全取消那些節日,群眾的愿望和習慣總是會戰勝政府的干預。”
過節度假逐漸被視為一種個人權利,這表明一種極為關鍵的時代變遷。 人類社會最初設立節日,是為了體驗自己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宇宙的節律,因而往往是一場集體參與的狂歡,現在則幾乎完全被私人化了。
這個問題其實中國人也一直在反思:春節、清明、端午、七夕、中秋等重要傳統節日中文化內涵的流失,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巨大的文化斷裂。其結果,人們首先感到的一點是,節日很少有真正的節日氣氛,只不過是“不用上班的日子”。
真正的危險在于:習慣了高強度的工作節奏之后,我們已經變得很難平靜下來。 現代人即使在休假也常常安排得像工作一樣分秒必爭,看看旅行團的時間表就知道了。
事實上,很多人停頓下來時,獲得的常常不是安靜,而是無所適從和焦慮。 我們恐懼浪費時間,感覺“總得干點什么”。
這也難怪。畢竟現代社會的大多數成員,在社會的工業化階段,都把青壯年時大部分醒著的時間用來工作,以至于現代人事實上是程度不等的工作狂。
有人統計,在19世紀50年代,西方人醒著的時間中平均70%用于工作。此后逐漸下降,到1994年,清醒時間中僅有14%用于工作——這預示著人們進入了后現代社會。
這似乎是向歷史的致敬和回歸。
(摘自“豆瓣網” 圖/矢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