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夢
[楔子]
為了給戚慕然選郡馬,皇帝愁得頭發都要掉光了。
戚家掌管雁門關十萬大軍,那是相當能打。其統帥戚慕然雖為女子,卻是能打中的能打。
戚慕然她娘是皇帝的親妹妹,所以戚慕然是郡主。
八年前雁門關一役,戚家成年男子皆戰死。當時戚慕然年僅十七,披戰袍、上戰場,殲敵七萬,大勝歸朝。
朝野皆說,慕然郡主乃巾幗英雄。
八年一晃而過,戚慕然的兩個侄子相繼成年,那戚慕然也該解甲回家嫁人了。
皇帝掐指一算——姓戚的一家子手里可是有十萬精兵啊,戚慕然必須嫁回京城!
于是皇帝下旨,親自為戚慕然挑選郡馬。
圣旨一下,京城的世家子弟中,凡是適齡男兒病倒了一片。畢竟郡主兇悍,娶回家被揍了又該怎么說?
皇帝很犯愁。
他朝身旁候著的魏公公招了招手,嘆道:“聯本想著,給慕然挑個世家貴胄,要文武雙全、人品極佳的,也不枉這孩子為朝廷效力多年。”
“皇上疼愛郡主。”魏公公笑道。
“可這丫頭這么不爭氣,都沒人敢娶她!”皇帝氣得拍桌子,“不然就不管什么武功學識了,找個人品好的,把這丫頭留在京城就行!她待在皇城腳下,戚家軍還能不忠心于朕嗎?”
魏公公湊到皇帝耳朵邊上,低聲道:“這不馬上就要殿試了,不然,從新科進士里為郡主挑一位?”
皇帝的眼睛“唰”地就亮了起來!
聽上去還不錯。
001殿試主要看臉
殿試當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與皇室子弟分列兩旁,一派莊嚴肅穆。
皇帝朝人群中的戚慕然招了招手,笑得很慈祥,道:“慕然,到舅舅邊上來。”
戚慕然正縮在一群武將堆里打瞌睡,剛開始神游太虛,她的皇帝舅舅就召喚她了。
殿試這種文縐縐的場合,應該沒她什么事兒啊!戚慕然狐疑地挪到了皇帝邊上,問:“皇上,您找我?”
她一時沒忍住,還打了個哈欠,眼淚直往外涌。
皇帝不忍直視,慈祥的笑臉差點沒能假裝下去。魏公公手疾眼快地遞了塊帕子給戚慕然,示意她擦擦眼睛。
皇帝咳了兩聲,裝模作樣地道:“今天是殿試,朕要考天下才子,順便考考你,看看你的學識有無長進。”
皇帝一開口,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戚慕然身上。
全天下都知道戚慕然有個缺點:學識太差了!
大概是因為她親娘去世得早,一家子又都是武夫,居然把她當成個男兒來養。讀兵書倒是不成問題,推演陣法什么的最喜歡了,但說到詩詞歌賦,她就是個睜眼瞎。
戚慕然面露窘色,低聲道:“這個……就不必了吧?”
皇帝挑眉道:“你要忤逆朕?”
“呃,慕然不敢。”
“考你個簡單的,就對個對聯吧。朕出上聯,你對下聯。”皇帝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道,“花無百日紅。”
戚慕然也學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這個……綠葉易生蟲?”
瞬間,滿堂哄笑。
“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皇帝掀桌罵道。
戚慕然翻了個白眼,忍住沒出聲抗議。
魏公公趕緊解圍:“陛下,殿試該開始啦。”
先后數十位貢生進殿,依次進行殿試,其中那么一兩位是相當不錯。大理寺卿小聲地道:“現在這位搞不好會是新科狀元。”
禮部侍郎陳子安卻笑道:“非也,非也。葉清竹還沒來呢。”
作為上京兩大話題人物之一的葉清竹,近來一直是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據說此人才華橫溢,容貌俊雅,風度翩翩。雖出身寒門,卻有世家子弟之風。聽聞其祖輩也曾做過大官,只不過到了前兩代家道中落了。
然而,這么重要的日子,葉清竹卻沒來。
皇帝面試完一圈貢生,才反應過來少了個人。
“那個葉清竹呢?”
話音剛落,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進殿內:“草民罪該萬死,錯過了殿試的時辰,請陛下降罪。”那人步履匆匆,一進大殿就跪了下來。
皇帝瞇著眼睛道:“葉清竹?”
“正是草民。”
“你遲到了。”
“草民白知有罪,還望陛下給草民一個機會,容草民參加殿試!”
皇帝瞅瞅文武百官,發現大家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他輕哼一聲,看向身旁的戚慕然,問道:“你覺得朕要不要給他這個機會?”
“給吧。”
“為何?”
“呃,他是這批貢生里最好看的。”戚慕然一臉誠實地答道。
皇帝挑了挑眉,道:“好看?那你來替朕考考這位‘最好看的貢生。”
“啊?”戚慕然立刻蒙了,問道,“考什么?怎么考?”
“出個對子。”皇帝很是隨意地說道。
“哦。”戚慕然想了想,朝葉清竹道,“葉貢生,你從一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寫個對子唄。”
這是什么鬼題目?滿朝文武面面相覷。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不會出上聯?”
戚慕然假裝自己沒有聽見。
即便面對這樣一道“怪題”,葉清竹依舊表現得從容不迫。他朝皇帝拱了拱手,道:“一葉孤舟,坐了二三個騷客,啟用四槳五帆,經過六灘七灣,歷盡八顛九簸,可嘆十分來遲。”
戚慕然微張開嘴,感嘆道:“這上聯相當可以啊。”
皇帝笑肉不笑地道:“你倒是討了巧,朕不問你為什么遲到,你便找機會先說了出來。那下聯呢?”
葉清竹微微一笑,緩緩說出下聯來,言語問頗有一股氣勢:“十年寒窗,進了九八家書院,拋卻七情六欲,苦讀五經四書,考了三番二次,今天一定要中!”
言罷,殿內立刻有人叫好,連皇帝都眼睛一亮。戚慕然歪著頭看向葉清竹,覺得他長得清雅,文才又好,就是衣服破了點,不然“京城第一公子”的名號估計要落到他頭上。
她正瞧得出神,偏偏這時皇帝問道:“慕然,你覺得朕定誰為狀元合適?”
美色當頭,戚慕然毫不猶豫地說:“這位葉貢生就挺好的。”
中書令卻不同意:“可他遲到了呀。”
葉清竹一臉云淡風輕,格外鎮定,仿佛他們所言之事與己無關。
皇帝道:“你們都別爭了,這事兒朕自有定奪。”語畢,朝魏公公使了個眼色。
魏公公會意,笑瞇瞇地問道:“這位貢生好文才哪!不知今年貴庚?”
葉清竹道:“草民虛度二十六載春秋。”
皇帝問:“可有妻室?”
“家中清貧,不曾婚配。”
“這個年紀競未娶妻?”
魏公公插嘴道:“咱們郡主也未嫁呢!”
戚慕然大驚。好端端的殿試,突然變成了查戶口。查戶口也就算了,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來了7
皇帝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看看戚慕然,再看看葉清竹,問道:“葉潔竹,你以為慕然郡主如何?”
戚慕然也跟著看向葉清竹,可他還是如先前那般云淡風輕。
“郡主巾幗不讓須眉,統率雁門關十萬大軍御敵,草民十分佩服。”
“哦?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草民未曾習武,卻十分向往上沙場御敵,閑時只能研讀兵書,推演兵法,聊以自慰。”
“好!好啊!”皇帝鼓掌。殿內的氣氛很快被帶動了起來,文武百官也跟著開始夸葉清竹。
戚慕然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卻又說不出來具體哪兒不對。
002還繼續洞房嗎?
很快,殿試結果就出來了。
葉清竹高中狀元,授翰林院編修。同時到的還有兩道一模一樣的圣旨。一道送到了葉清竹住的旅舍,一道送到了郡主府。
皇帝賜婚于新科狀元與慕然郡主,擇日完婚。
京城里的兩件大事同時落下帷幕,而新的大事也出現了——沙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戚慕然,要嫁給文文弱弱、毫無家底的新科狀元?!
大婚當日,十里紅裝。葉清竹怎么看怎么像個入贅的,而且哪有婚宴上新娘子不老老實實在屋子里待著,反倒跑出來喝酒的?而且新娘子還替新郎官擋酒?!
宴飲既酣,送賓客,入洞房,連挑帕子喝交杯酒的步驟都免了。戚慕然微醺,調侃葉清竹:“人生四喜,你一口氣占了倆: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葉清竹微笑,然后吩咐丫鬟倒解酒湯來。
“你本可以拒絕我的。”戚慕然道。
“郡主也沒有拒絕我呀。”葉清竹認真地看向戚慕然。
四目相對的瞬間,戚慕然移開了視線,道:“皇上想要我嫁入京城,嫁誰都是一樣的。
我不能拒絕,但你可以。”
“圣上賜婚,我沒想著拒絕。”
戚慕然自嘲地笑笑,道:“葉清竹,我知道你瞧不上我這種舞刀弄槍的女子,但御賜的婚事,也沒法和離,待過兩年,我替你尋幾房姬妾,勉強作為補償吧。我今夜去書房睡,你隨意。”說罷,她離開了臥房。
葉清竹始終沒接話。
戚慕然到了書房,卻半天睡不著。郡主府的書房里擺滿了兵書,她閑來挑燈,抽出一本仔細翻看,瞧見一陣法很是玄妙,不由得沉浸其中,連有人走到了她身邊都沒發現。
直到那人為她披上披風,她才抬頭,驚訝道:“葉清竹?你怎么過來了?”
“睡不著,來看看你。見你看書看得入神,便沒驚擾你。”
“哦……”
葉清竹指了指案上的兵書,道:“這個陣法戰力雖強,但有個巨大的弱點——防守力不足。若被人背后一沖,立刻全軍潰散。”
“前方部隊佯裝不敵,然后派支輕騎兵繞道從后包抄即可。”
“正是。”
戚慕然點點頭,眸色清亮:“殿試那天你說自己愛推演兵法,我還當你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你真的懂得不少。”
“不過是紙上談兵,怎敵得過郡主前線殺敵?”
戚慕然撐著頭看向葉清竹,她本就覺得他樣貌極佳,此時透過暖融融的燭光看他,竟然平添幾分溫柔。
她心中一動,忍不住道:“我問你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我。”
“郡主請問。”
“好不容易高中狀元,結果卻陰差陽錯地娶了我,你覺得吃虧嗎?”
葉清竹的眉眼和聲音俱帶笑意:“郡主莫要妄自菲薄,我何時說過自己不愿娶郡主了?”
戚慕然覺得心中有顆種子破土而出,生出嫩嫩的綠葉來。
——新科狀元,溫雅才子,竟然真的愿意娶她。
可能是一時沖動,也可能是酒還沒醒,戚慕然昏頭昏腦地問了一句:“那這洞房……還洞嗎?”
說完,她很想立刻給自己來一巴掌。矜持呢?矜持在哪里?!
葉清竹卻似乎毫不在意,執起她的手,道:“夫人,夜深露重,快與我回屋歇息吧。”
夜的確是深了,空氣里透著絲絲寒意,戚慕然卻覺得手掌心在微微發燙。
003世風日下,魔星當道
清晨,婢女帶著方帕子來稟報戚慕然,說似乎是婚宴當日某位賓客留下的。
戚慕然一瞧,上面寫著一首詩:聞君結良緣,相去日更遠。遙寄殷勤意,再拜祝三愿:一愿琴瑟永諧;二愿清輝不減;三愿人長久,白發再相見。
這首酸詩,真是含情脈脈,何況底下還繡了個分開的梨!你怎么不繡個分開的毛栗子呢!
“他不是說,他既沒婚配又沒心上人嗎?”戚慕然疑惑道。
婢女道:“殿試前三甲都是要打馬御街前的,據說當時,滿京城的未婚少女都跑上街了……”
“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戚慕然作痛心疾首狀。
這時,葉清竹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這手帕應該是我的一個舊友贈的。”
“舊友?”戚慕然拔刀就往葉清竹脖子上一架,“老實交代!不然砍了你!”
葉潔竹面不改色,指了指那方帕子,提醒道:“你沒發現那字跡蒼勁,根本不像個女兒家寫的嗎?”
戚慕然愣了一會兒,然后放下了刀。
這……這個她哪里看得出來呢?
“夫人收拾打扮一下,陪我去把這方帕子還給它的主人吧。”
葉清竹帶著戚慕然去了杏花樓頂層的雅間,早有一人在此等候,那名公子瞧見戚慕然時競還愣住了,旋即拱了拱手,道:“禮部侍郎陳子安。”
葉清竹把那方帕子丟給了陳子安,道:“你這酸詩被我夫人瞧見了,她喝了一缸醋,你倒是解釋解釋。”
戚慕然下意識地反駁:“誰喝醋了?!”
陳子安瞧瞧葉清竹,又瞧瞧戚慕然,笑道:“我起先覺得皇上這次是亂點鴛鴦譜,卻沒想到你們小兩口的感情還真不錯。這帕子上的詩確實是我寫的,無意冒犯,望郡主見諒。”
“無妨。清竹說和陳大人是舊友,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兒?”戚慕然明明記得葉清竹家遠在江南姑蘇,況且家境貧寒,又怎會和出身于簪纓世家的陳子安是舊友?
“清竹并非第一次上京城,我和他小時候還當過一段時日的玩伴。說起來,郡主先前也是見過清竹的。不過這樁舊事,還是由清竹自己說給郡主聽吧。”
葉清竹喝了口茶,悠然道:“大婚之日,夫人說我人生四喜一口氣遇到了兩個,其實不然。為夫運氣比較好,‘他鄉遇故知也給我碰上了。
“你嘚瑟得狐貍尾巴都快露出來了。”戚慕然實在是嫌棄。
“給夫人瞧見狐貍尾巴又何妨?”葉清竹一句話把戚慕然逗笑了。
——她先前競從未見過葉清竹這般悠然閑適、插科打諢的模樣。
葉清竹悠悠道:“我家祖上出過宰相不假,從我父輩起家道中落也不假,但直到我爺爺那一輩,都還有人在京為官。是以我少時隨父親上過京城,小住過半年。”
那時候的葉清竹才十二三歲。小孩子們愛在一處玩樂,本沒有什么門第之分,陳子安和他關系最好,兩人經常混在一處,陳子安還帶他去赴世家子弟的詩酒會。
但那場詩酒會里,偏偏闖出個小魔星來。
其他公子帶的都是折扇,偏偏這小魔星帶了把刀。也不知他和身邊的小童子說了些什么,下一秒便揮舞著刀殺進了人群中,一路上踢翻了三四個小公子,最后以陳子安的肩膀為踏板,飛到了葉清竹跟前,一把拽過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哈,成了!”小魔星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非常之愉悅。
接著,小魔星把刀下的“俘虜”扔給了被踩得眼淚汪汪的陳子安,又拽著自己的小童子跑路了。
葉清竹說到這兒,陳子安忍不住接道:“當時的場面可是混亂不堪得很,有人喊道:這是誰家的紈绔?這么不成體統!”
戚慕然心虛得冷汗直冒,還是道:“……這個紈绔,正是在下。”
她全想起來了。
那時候,她父親教她“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便是飛速沖入敵陣拿下敵軍將領的招式。她反復練了好幾回,卻苦于無處實踐,又恰巧聽說京城的小公子們要搞個詩酒會——這不正是給了她“實踐”的機會嘛。
于是,她穿上一套男兒裝,金冠束發,帶上侍童就跑去攪局,還自作聰明地問一句:“這群人中,誰家的官最小?”
侍童答道:“最后面那位從未見過,衣著也不似其他公子精致……”
“就是他了!”說罷,小魔星便沖進了“敵陣”。
此時此刻想起這樁舊事,還真是……難為情啊。
葉清竹笑道:“過了這么多年,夫人還是愛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暗指出門前那樁事。
戚慕然打個哈哈:“誤會,都是誤會!”
“沒事兒,夫人喜歡,那就架吧。只是莫要再架別的男子就好。”葉清竹的聲音雖輕快,卻讓戚慕然臉上一紅。
陳子安見他們這樣一來一往,捶桌狂笑道:“圣上賜婚時,我曾問清竹:娶郡主,你不怕嗎?郡主,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不待戚慕然回答,他就自問自答道:“清竹說:郡主年少時就練得一手好刀法,非苦練不得成,定然是心性極佳之人,是我高攀太多。”
戚慕然倏然望向葉清竹。四目相對的瞬間,戚慕然覺得,他的目光溫柔了時光。
004不過多看了你兩眼,就莫名嫁了
近來時常有人道,皇帝雖然亂點了一回鴛鴦譜,但狀元與郡主二人相敬如賓,也算琴瑟和鳴,皇帝得知后更是龍顏大悅。
一個月后,皇帝起駕前往岐山行獵,受寵的宗室與部分官員伴駕,狀元夫婦也在隨行之列。
秋狩不過半個月,卻有一禁軍小將快馬奔至獵宮,冒死傳來消息:三皇子謀反,京城已淪陷,現叛軍正在趕往岐山的路上。
皇帝震怒,卻更是心焦。岐山上撐死只有幾千士兵,而且地形易攻難守,萬一被叛軍包圍,必敗無疑。武將們湊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也沒有個好辦法,只得先在緊要路段布下層層防御。
夜半,帳內,葉清竹問戚慕然:“我聽聞三皇子一向懦弱,為何突然要反?”
戚慕然抿了抿唇,道:“他母妃被賜死,母家一族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怕是被逼得狗急跳墻了。”
“何以至此?”
“黨爭,內斗,誰又曉得呢。”戚慕然用清水洗去臉上的脂粉,穿戴好盔甲,“清竹,你還記得咱們成親那天討論的陣法嗎?”
“記得。那陣法攻擊雖強,破綻也很明顯。”
“這岐山,恰好南面是緩坡,北面卻是斷崖,若我帶兵擺出此陣來,叛軍根本無法從北邊包抄。”
葉清竹的眉蹙得很深,道:“你要用這個陣法,我沒有意見,但你為何非要自己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戚慕然打斷他道:“此次隨行的將領不過我和袁家祖孫,袁老將軍年紀大了,袁小將軍又經驗不足。我知道這陣極為兇險,主將深入敵腹,稍有不慎便會喪命,所以只有我能去了。”
“你已經準備好今夜突襲了?”葉潔竹定定地看向她。
“是,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戚慕然走近,捧住他的臉,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來,“這一個月來,你待我很好,謝謝你。”
戚慕然萬萬沒想到,科舉殿試,她瞧那葉姓貢生風度清雅,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卻和他做了夫妻。
葉清竹真的對她很好,不嫌棄她詩詞歌賦一竅不通,也不嫌棄她只會舞刀弄槍。
而現在,他亦沒有攔下戚慕然,而是緩緩道:“你早些回來。等回京后,我向皇上告個假,帶你回姑蘇老家,見見我爹娘。”
戚慕然一愣,隨即粲然一笑,道:“好,我去去就回!”
說罷,她掀開帳簾,快步走向賬外,點好的兵士已然等候在外頭。
戚慕然帶走了長槍,卻將佩劍留在了帳內。葉清竹手握君子劍,劍身緩緩出鞘,寒光乍現。
005英雄還需美人救
戚慕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的戰場。
五千護衛對陣三萬精兵,她根本就沒有多大的把握。雙方都殺紅了眼,戚慕然身上也受了好幾處傷。
兩軍相逢在半山腰處,戚慕然騎著馬,長槍怒指敵軍,直直朝著被簇擁著的三皇子沖去。對方沒想到她居然敢獨自沖進敵軍,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戚慕然抓準空隙,揮槍突刺,在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
叛軍失去將領,剎那問亂如一盤散沙,孤身一人的戚慕然卻被敵軍圍困,再也逃脫不得。
“只可惜,還沒見過清竹的父母……”戚慕然閉上眼睛,輕聲道。
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戚慕然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的背上中了一箭,腰腹的傷口也在不斷地流血,眼前的敵人正揮刀向她砍來。然而,就在此刻,一個頎長身影跳入包圍圈中,左手攬住戚慕然,右手揮劍,招式繁復且極快,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
晃動之問,戚慕然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戚慕然醒來時已在帳內。葉清竹守在她身旁,眼圈發黑,邊上的婢女搶著說:“郡主,葉大人為了照顧您一夜沒合眼呢。”
戚慕然支撐著想要坐起來,卻被葉清竹攔住:“你身上的傷很重,不要亂動。”
“外面怎么樣了?”
“叛亂已平,皇上說要重賞你。”
戚慕然隨意地“哦”了一聲,似乎毫不在意這些,而是笑道:“我回來啦。”
葉清竹面色凝重地道:“沒讓你這副樣子回來。”
戚慕然莞爾,抬手攬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額頭,道:“我差點以為自己回不來了。”
“的確差點回不來了。”葉清竹嘆了口氣,親了親她的唇,“還好三皇子已死,袁小將軍又及時趕到,帶來了圣上‘降者不殺的口諭,你才沒有被圍攻。”
戚慕然微愣片刻,才道:“你是說,我撿回了這條命,多虧了袁將軍?”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詳情你大可親自去問他。”
“可我總覺得有個人救了我,那個人有點像你。”戚慕然認真地回憶著,“他和你一般高,身材也差不多,但輕功與劍術都極好。他沖進包圍圈來救了我……”
“你身負重傷,搞不好是糊涂了。”
“也是,你又不會武功。”戚慕然點點頭,“哎,你說要帶我回姑蘇的,你跟皇上告假了嗎?”
“嗯,他說等你養好傷,就準咱們的假。”
戚慕然把頭倚在他的肩上,道:“你可不要騙我。”
“……好。”
006夫人真的很愛把刀架我脖子上
秋狩因這場風波提前結束,皇帝回朝后,把三皇子府中上上下下清掃了個干凈,但這京城的風云依舊暗中涌動。
在郡主府里養了大半個月,戚慕然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便天天傍晚拖著葉清竹去散步聊天。
“我昨兒給皇上呈了道折子,問他打算什么時候準你的假,放我們回江南。他老人家卻說,近來有重要的差事要交給你,讓我再等等。”戚慕然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你一個翰林院的小官,能有什么重要差事啊?”
葉清竹不動聲色地把那根狗尾巴草抽了出來,道:“你們北方人都愛學牛羊啃草嗎?”
下一秒,戚慕然抽出君子劍對著葉清竹的手就斬去,葉清竹下意識地抽手一躲,那株草便從正中問被切成了兩半,而葉清竹毫發未傷。
“你其實會武功,對吧?”戚慕然收了劍,問道。
“是。”
“岐山那晚,救我的人就是你,用的也是這把君子劍。”
“是。”
連著兩問,葉清竹都沒有否認。
戚慕然轉動手腕,剎那間便將君子劍架上了葉清竹的脖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葉清竹嘆了口氣,道:“夫人,你還真愛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這是劍,不是刀。”戚慕然道,卻又覺得這個笑話實在太冷了。
自岐山那日起,她便覺得一切都有些不對勁兒。仔細想來,三皇子要反,葉清竹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三皇子伏誅,葉清竹卻反而忙碌了起來。戚慕然便上了心,派人查了一下,查出的消息竟是那般驚心動魄。
快到宵禁時間了,街上沒什么人影,河面上飄著幾盞河燈,散發出微微的暖光。
“慕然,你信我嗎?”
戚慕然抿了抿唇,沒接話,卻收了劍。兩人在河邊的柳樹下席地而坐,葉清竹給她講了個故事。
兩年前,皇帝下江南時,曾屏退眾人,只帶了一兩個隨從,去了趟姑蘇葉家。
誰也沒想到,前內閣首輔葉賢致仕后,竟悄悄帶著兒孫回了姑蘇老家,隱居在姑蘇城內。
此番皇帝親自前來拜會葉閣老,道:“近來朝中風起云涌,而朕身在局中,雖感應到有什么事情在暗處滋生,卻依舊看不透,特來向葉老先生請教。”
葉閣老道:“老臣不問廟堂之事多年,早已無力為陛下分憂。”說罷,送客。
即便是被打了臉,皇帝還是忍了,本著三顧茅廬的心,又上門拜訪了兩次,終于說動了葉賢。
“老臣雖年邁,但可以為皇上推薦一人,以解當下之困。不過老臣有個條件。”
“葉老請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皇上不能徹底信任此人,那便請回吧。”
皇帝被戳中了脊梁骨,氣得差點吐血,但還是忍了。
次年,葉清竹進京趕考。臨行前夜,他陪葉賢下棋,執子敲著棋盤,道:“孫兒有一事不明白。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您,您當年為何要辭官回鄉呢?”
“看重?”葉賢笑著搖了搖頭,捋著白胡子,慢悠悠地說,“先皇辭世時,托我輔佐新君,新君卻擔心我權柄過重。與其被猜忌、被針對,不如先行辭官。當今圣上是走入了困境,才又想起了我。”他又道,“你此番進京,切忌鋒芒畢露。若以學問見長,便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學過劍術。倘若皇上信得過你,此局可破;若他信不過你……”
葉賢搖搖頭,沒再說話。
棋盤上,黑子、白子呈膠著之勢。
007第三種絕色
河邊,清風拂面。葉清竹對戚慕然道:“你是不是查到了我在替大學士秦望辦事,接著線索便斷了?”
戚慕然點頭。
“真正要反的是秦望,三皇子謀逆不過是他挑唆的罷了。若事成,他挾天子以令諸侯:若事敗,皇帝為三皇子一事氣急敗壞、焦頭爛額的時候,何嘗又不是他的好時機呢?”
“所以,你這算是皇上的臥底?”戚慕然扳著指頭算了算,突然氣道,“這么說來,你還沒帶我拜過高堂呢!本以為你家是小門小戶,不拘禮也就罷了,可你這算哪門子出身貧寒?!不拜父母、入宗祠,咱倆都不算是正經成過親的!”
葉潔竹啞然。
這重點完全搞錯了吧?
戚慕然還在邊上嘰嘰喳喳:“按你說的,你十分厲害,還深藏不露嘍?那你怎么拖到二十六歲都沒成親啊?你們吳越的美人瞧不上你嗎?”
葉清竹瞥了她一眼,無語了半天,才道:“夫人,是不是為夫謙虛了太久,你真沒發現想嫁我的人能從長安城內排到姑蘇城外嗎?”
戚慕然嘿嘿一笑,道:“是我占便宜了。那咱倆成親的事兒,也是葉閣老和陛下商量好的?”
“這倒只是湊巧,我祖父其實希望我娶個智商高點的……”
話音未落,君子劍又架上了葉清竹的脖子,戚慕然嘖聲道:“智商不夠,武力來湊。喜歡你的姑娘從長安城內排到姑蘇城外又怎樣?你膽敢偷看一眼,我就……我就……”
戚慕然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也不曉得到底要怎么樣。
葉清竹卻一只手奪過君子劍,隨意放在身側,另一只手勾起戚慕然的下巴。他的臉湊得極近,戚慕然甚至可以在他的瞳孔里瞧見自己的影子。
只聽他輕聲道:“夫人巾幗英雄,舞劍身姿乃是天下絕色,旁的人相去甚遠,我絕不多看一眼。”
“真能哄人。”嘴上這樣說,戚慕然卻依舊被哄得輕飄飄的,雙眸一挑,拽過葉清竹的衣領,霸道地吻了上去,“你膽敢食言,我就用劍劈了你。”
“不食言。”他描繪著她的唇形,語調盡是醉人的寵溺,“以后,你的折子我幫你寫,皇上再出對子我幫你對。你若待在家中,我看你練劍;你若上沙場,我給你當軍師。”
河邊垂柳依依,花燈順水而飄,燭光朦朧。
葉清竹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隨家人離開京城的那夜。始是冬日新雪,紛紛揚揚,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葉清竹坐在馬車內,聽見外頭傳來兵器纏斗聲。
他掀開簾子,瞧見城門邊一個少女正在練劍,她身著月白衣衫,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正是那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小魔星。
劍鋒揮舞,少女身姿綽約。月色與雪色之間,她是第三種絕色。
008春宵苦短日高起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姑蘇葉家大擺筵席,原是高中狀元的大少爺攜嬌妻回鄉探親。
先見了高堂,又拜了宗祠。一連折騰了好些天,戚慕然累得在床上趴成了“大”字形。
葉清竹笑話她:“郡主大人這下可滿意了?”
“這假放得比上朝還累。”戚慕然嘆了口氣,然后抱著被子磨蹭道,“今天,娘私底下問我準備什么時候給她添個孫子。”
葉清竹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這種事情順其自然就好。”
“可是……可是我讓御醫瞧過了,御醫說我老行軍打仗,想要孩子需要好好調理身體,少則大半年,多則一兩年。”戚慕然不高興地說道。
“那便好好調理就是了。”
“不過我要先跟你講明白,雖然我早先說要給你納妾,但那時候我覺得咱倆沒什么感情,如今一切都不同了,那先前說的話便不算數了。”戚慕然的眼睛清澈得一塵不染,“你看,我那么喜歡你,醋勁兒也大得很。我先跟你挑明了,你以后可別跟我說這事兒了……哎,你笑什么?”
她發現,不知不覺間葉清竹的笑意更濃了幾分,如十里清風撲面。
男人的聲音似乎多了幾分蠱惑:“你剛才說了什么?再說一遍。”
戚慕然愣了愣,她好像說了好多話……接著,她驀地反應過來,撲上去勾住葉清竹的脖子,信誓旦旦地道:“我說我喜歡你呀。如果你和我收藏的那堆寶貝兵器一起掉進河里,我一定先撈你。”
“……為夫并沒有覺得很感動。”
——算了,不與她計較。
他把她攬入懷中,親吻她的額頭、眉心、眼角,一路往下,最后繾綣地停留在唇畔,輕輕開口道:“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沒有進京,或者皇上先一步把你嫁給了京中哪個紈绔……我便想不下去了,覺得渾身上下都不痛快。”
緊跟著,深吻落下,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次日,日上三竿,丫鬟喊了三回,葉家少爺和少夫人都沒能起床。
最后是葉閣老用拐杖把窗戶敲出了個窟窿,葉清竹才匆匆起床洗漱,又匆匆奔去了葉賢的書房。
約莫半個時辰后,葉清竹回了屋,對戚慕然道:“你可知蘇州織造?”
“曉得呀,給皇家做衣服的地兒嘛。”
“蘇州織造是秦望的外甥在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