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高虹

藍天白云和陽光燦爛,是高原上的最大特產。兩山之間寬寬的臺地上,一排排整齊規則的藏式小院,有如僧人的百衲衣那般編排得精致有序,鑲嵌在美麗的高原上。俄奪一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個小院里。
俄奪看上去是一位極憨厚老實的農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傻傻地笑著,上身著藏裝,下身穿牛仔褲,典型的漢藏合一衣著,襯托出一張樸實的臉。雖然高原的陽光將他的臉早已暈染成古銅色,但一眼看上去,仍然能夠發現漢族人的特點——那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感覺,從眼瞥瞬間,便可彼此心領神會,一覽無余。
雖然出生在藏區,但仍可從他身上看出父親的影子,已經是冬天了,他衣服最顯眼的還是最里層的白襯衣,十分夸張地露在外面。俄奪的好客也透出濃濃的漢式風格。在我們到來之前,熱情的俄奪已經備好瓜子、酥油、糖果等物,招待我們一行遠道而來的賓客。
屋子里充滿了濃郁的藏式風情,雖然房間不大,但整潔有序。特別是接待賓客的廳堂里,一面墻上,很多格子一樣的小柜子,像開中藥鋪似的,都打理得如俄奪本人一樣,精精神神,十分干凈。
俄奪個子不高卻很敦實,只是腿有些蹣跚,這里是四川大骨節主要病區。才見面我們沒有細問,只裝作沒看見。
只見屋子里俄奪一人忙前忙后,問及他的家人,俄奪指了指屋外,說:“老婆在外面整理大黃,我們沒有孩子。”
俄奪妻子名叫旦真措,是當地土著的藏族人,雖說夫妻倆沒有生育子女,但戶口登記冊上卻有個兒子。原來表哥家的孩子過繼給他們,養子名叫俄尖足,養兒媳白瑪措,已經給俄奪夫妻生了兩個孫子。雖然兒孫也住在小院里,但俄奪似乎不愿多談養子一家,感覺關系不是太親密。
我們的話題很快落到他的父親——流落紅軍旦真學身上。父親已經離開他13 年了,但談起父親,俄奪的話明顯多了起來,身為村支書的他表達能力不錯,漢語說得也很流利,他也樂于回憶父親的點滴往事,包括父親當紅軍的情景。
六合場走出的紅軍
旦真學本名叫謝世興,1920年出生于四川省儀隴縣六合場。
最初知曉“六合”二字,是在賈誼的《過秦論》里,有“及至始皇……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的句子。“六合”者,上下和東西南北四方,即天地四方,泛指宇宙也。詩仙李白有詩云:“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得知真有“六合”這樣一個地名,是在三十年前,因公差第一次到過那里。那時仍顯荒涼,是人跡罕至之地,瘋長的野草與樹木將高山與峽谷圍得嚴嚴實實,虎狼常常出沒。明清時期,那里還沒有個一場半鎮。正因為如此,它僥幸躲過了張獻忠進剿四川的獵獵兵燹,歷朝歷代,還將不遠萬里而來的客家人擋在了山外。1940年以前,儀隴縣志對那里的記載,也僅有一句“清同治年間,設六合場”。
讀書人眼里,這樣一個世代偏僻甚至荒蠻之地,怎么也能叫“六合”?可不管怎樣,六合就這樣空穴來風地降臨到這塊偏遠的版圖之上,這個名字的來龍與去脈,至今在歷史的故紙堆里難覓只言片語。
直到后來,聽得一些地方文人猜測說,或許“歷史的缺失大抵是那里山峰不偉,名勝稀缺,讀書人幾無,又離群索居、不與外界通往來之故”。
一直不為世人所知的六合場,在躊躇之中走進了1915年。也就是這一年,老家距六合場僅二十公里的儀隴老鄉朱德已經29歲,且遠在云南蒙自地區的剿匪戰場上,探索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的戰略戰術。
此時的朱德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這一年的谷雨節,與他家鄉馬鞍場毗鄰的六合場,一個叫韓家塆的山溝里,一戶張姓人家的嬰兒呱呱墜地了。
因為生在谷雨節,家人便將孩子的乳名喚作谷娃子。中國古老的農諺里,谷雨有雨,意味著風調雨順。但這一時序的規律與親人的美好祝福,卻沒有在這個喚名谷娃子的小孩身上體現出來。在生他的時候,母親難產,并在他嗷嗷待哺的第七個月閉上了雙眼,谷娃子對母親沒有任何感性的認知,大腦皮層僅留下一個親情的符號而已。
貧困、饑餓、寒冷、凌辱……這一連串特殊的詞匯,拼湊成了谷娃子的少年時光。直到他滿18歲那年,一支叫作工農紅軍的隊伍出現在他眼前,他跟了上去。那是1933年8月,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揮師入川,解放了六合場,成立了蘇維埃政府,帶領鄉親們打土豪、分田地、均貧富,這里的窮人們看到了盼頭。谷娃子更是心里美滋滋的,“我要當紅軍”成為他最大的心聲。
那位“思”字輩的谷娃子,給自己正式地取了一個大名——張思德。歷經千百年寂寞的六合場沒有想到,這個生于谷雨節的谷娃子張思德,不僅將對六合場的名稱進行歷史性的改寫,還將一種平凡與偉大相糅合的精神,指南針一樣地嵌入中國整整一個時代。
1940年,國民黨政府改六合場為六合鄉,而此時的張思德,已從血與火的戰役,走過茫茫若爾蓋大草原,爾后經歷饑與寒的長征,一路高歌猛進直抵革命圣地延安,這位從六合場走出來的谷娃子真是命大。張思德不僅當過毛澤東的內衛,還與朱德一起種過菜。當然,他生命中的最后時光是在燒炭。
1944年9月4日,陜西安塞縣一座炭窯在雨中垮塌,舍己救人而不幸犧牲的張思德,感動了毛澤東及全體共產黨人。
1944年9月8日,在革命圣地延安窯洞旁的棗園,特地為這位普通的士兵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這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萌芽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的“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已經成熟,當毛澤東登臺的那一刻,他將蘊藏在心間多年的心里話水銀瀉地般一氣呵成:“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張思德同志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志。”這就是影響了中國整整半個世紀的著名講話——《為人民服務》。
此刻,默默無聞的六合場仍繼續著一如既往的平常生活,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六合鄉”更名為“思德鄉”時,六合的鄉親們方知道,他們中間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士兵。
20世紀60年代,中國掀起了一股學習“老三篇”的運動,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和另外兩個名篇一起,成為所有中國人必讀必誦的篇目。一夜之間,已經被更名為“思德鄉”的“六合場”名揚神州,門庭若市。前來采訪的、前來學習的、前來瞻仰的絡繹不絕,摩肩接踵。直到今天,儀隴仍被儀隴人驕傲地稱為“兩德(朱德和張思德)故里”。
流落故事
作為同鄉,比張思德小了5歲的謝世興,不知道當年與張思德是否相識。11歲從六合場走出來的謝世興扛槍參軍之時,張思德已經提前兩年穿上紅軍軍裝了。
據說當時在紅色蘇區六合場,實行“兩丁抽一”的政策,而謝世興的哥哥因為已經娶妻生子,所以當兵的事只能由尚未成年的他去完成。
因為年齡太小,個子太矮,力氣小,這時的謝世興拿了槍就背不起背包,而背了背包就拿不起槍,常常會鬧出諸多笑話來。更鬧笑話的是,他后來跟隨部隊打到求吉后,有天夜里因睡過了頭,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部隊已經走遠了——他就這樣掉隊落伍,少不更事的他,稀里糊涂地進入了流落紅軍的行列。
流落在若爾蓋草原,茫然無所措,雖然年少,但一身“紅色”軍裝的謝世興在藏區依然特別“打眼”。只身一人不知如何藏身,他被幾個當地藏族人追趕得無處可逃。后來被追下河里,躲在一塊巨石后面不敢露面。那是謝世興當兵后最為狼狽的時刻。直到天色向晚不見人影,他才探出頭來,恰逢岸邊來了個僧人,抱著慈悲之心,僧人解下自己的腰帶扔給他,把他救上了岸。重新換過衣服,謝世興方能在這片草原存活下來。
就這樣他來到了達拉溝,過了五六年的放羊娃生活,謝世興逐漸學會了藏語,有了藏語交流,加上老天爺早已把他曬成了“高原紅”,他不用擔心被追趕了。長期蟄伏下來的謝世興,有了一個全新的藏族名字——旦真學。
愛情在高原是最浪漫的事,也是最現實的事。旦真學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對愛情和家庭的奢望顯得遙不可及。但緣分終于還是降臨到他身上,經人介紹,一位叫滿拉措的藏族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滿拉措也是窮人家的女子,父母離世,只有一個哥哥,哥哥當家,按這里的藏式規矩,滿拉措只有離開家門,滿拉措比旦真學大三歲,結婚時哥哥將最遠的一塊地給了他們,算是嫁妝。
沒有房屋、沒有牛,人也不熟,夫妻倆靠跟人家換工和那塊薄地艱難度日。俗話說,活人不會被尿憋死。在謝世興眼里,高原上的一切都是看得見的財富。通過自己的勤勞持家、艱辛努力,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容身的帳房。雖然簡陋,但足以容納下他們兩人的喜悅,可謂其樂融融。
旦真學與滿拉措夫妻倆一生共生有三個孩子,因為生活太過艱辛,他們只帶大了俄奪一個男孩。
一直惦記著老家親人的旦真學,時刻都想回到父母的身邊,他無數次在夢中夢到父母和哥哥親切的面孔,但因為條件太艱苦,他一直將這個愿望壓在內心深處,家只能在自己的夢想之中。
剛剛流浪到草原的那些日子,他每每仰臥在草原上,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凝視著那些最大最亮的星星出神。他以為,那最大最亮的星一定就是父母和哥哥,那是他們在遙遠的地方看著自己,每當這時,他的眼淚就不由得默默流下來。一個本應無憂無慮的年紀,卻承受人生最殘酷的折磨,與親人天涯相隔。
旦真學也曾多次試圖走出茫茫草原回到家鄉,有幾次都發誓動身,可走了一天一夜之后,還是沒能找到家的方向。身無分文的他,還是只得回到了草原。內心的極大痛苦和殘酷無情的現實,不斷磨煉著旦真學的意志與堅強。
這一切,都是俄奪從父親的講述中獲悉的,俄奪說,父親每每向他講起當年的思鄉之苦,講著講著都會淚流滿面,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父親。
思鄉之情隨著年齡的漸長,越發強烈。在經過了多年的準備之后,終于1978年得以成行,這年夏天,58歲的旦真學打算回老家儀隴縣爐火場一趟。
回鄉之路
一路旅途讓從未出過遠門的旦真學,真正知道了回家的路是多么艱難。帶著兩個大包,從家里出發,俄奪一路送到縣城,先是走了大半天時間方抵達阿西茸鄉政府,這時父子倆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沒有半點力氣了。
第二天好不容易來到縣城,趕乘若爾蓋到成都的長途汽車,可這里的長途汽車不是每天都開行的,只有周末才有班。就這樣,從家里出發旦真學花了一周時間,還只走到縣城,也好,一直沒有到過縣城的旦真學可以看看若爾蓋這個大城市了。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踏上了去更大城市成都的客車,500多公里的路程,路上得兩天時間,夜宿汶川,一路旦真學一直將眼睛睜得大大的,有很多路段他似曾相識,他似乎記起了當年來時的路。
兩天兩夜到成都,好奇的他一直處于興奮狀態,沒有一絲困意。成都更讓他大開眼界,他真的不敢想象,世界上還有這么大的城市。實際上,用現在的眼光看,上世紀70年代末的成都,也只不過相當于現在一個大的縣城,人口只有50多萬。但在旦真學的眼里,他已經眩暈得不行了。
沒工夫欣賞大城市的花花世界,他得趕緊買到回家的車票。可老天難遂人愿,成都到儀隴的路因下雨塌方,路斷了不能通行。怎么辦?旦真學急得不行,離開家已經快十天了,身上的盤纏也一點點變少。他心里有些著急,更讓他心急的是,到成都的第二天他就生病了,住在車站簡陋的招待所里,他頭暈無力、拉肚子,折騰得不行。畢竟是近六旬的老人,成都的天氣悶熱,他一點兒也不適應,隨時都有種胸悶之感,加之水土不服,他難受死了。
他生怕有什么意外,回不了他出生的那個老家,也一定要回到現在的這個有妻兒的家,絕不能把命搭在路途之上。于是,他果斷決定,買票回若爾蓋。
他心里很清楚,成都這個大城市不是他待的地方,他一點兒也不適應,一點兒也不想多待。他要馬上回到妻子、兒子的身邊。朝思暮想的回家之愿,就這樣半途而廢結束了,留下了終生遺憾。
未能回到老家見到親人的旦真學并沒有完全死心,之前很長的歲月里,他都在通過自己的努力,設法與老家的親人取得聯系——那是生他養他的根,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在信息不健全、不發達的年月里,要憑模糊的記憶與千里之外的人保持聯系,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何況此時旦真學對家鄉的記憶和理解,還停留在“謝世興時代”的數十年前的上世紀30年代。
新舊社會兩重天,他記憶中的家鄉早已物是人非。可以想象,他寄出的信,何以能讓親人收到?所以,他的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當他意識到是地址出現了問題之后,他又多方設法尋找家鄉的新地址。當他通過近20年的努力,得知自己小時候那個“爐火場”已被新的“思德鄉”所替代之后的那一刻,他情緒激動,不能自已,多年的壓抑在此刻得到完全的釋放,哭得像當年受委屈的那個孩提般的自己——弄得一家人都莫名其妙。
讓旦真學十分欣慰的是,他終于看到了來自老家的信息,他將那封薄薄的信揣在衣兜里,寶貝似的珍藏著,視若生命。
原來,旦真學除了與家鄉聯系要獲悉親人的信息之外,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證明自己紅軍的政治身份。數十年前,不清不白的身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使他難以抬起頭來做人。
這茫茫草原上,也沒有人能知道他的經歷、他的過往、他的苦處、他的情感。當他得知可以通過民政部門查證落實身份問題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
終于,他的執著有了回報,輾轉接到他的信后,他的哥哥經過與老家儀隴縣民政局的溝通與調查,證實了當年那個“謝世興”參加紅軍的事實,后來,儀隴縣和若爾蓋縣兩地民政局直接對接,相互溝通后認定了旦真學的“流落紅軍”身份。
當旦真學手捧著那小小的紅色“流落紅軍證書”那一刻,兩眼直直發呆,不禁喃喃自語:“政府終于承認我了。”“我死而無憾了。”
他流落草原幾十年,歷經千辛萬苦,值了;他可以沒有任何思想包袱,名正言順地回家了;他可以自豪地對他的妻子、兒子講述自己的人生歷程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已改鬢毛衰。由是,身體并不是太好的旦真學,在58歲那年開始了義無反顧的回鄉之途,雖未如愿,但此生足矣。他的哥哥也可以跪在謝家祖墳上,上告慰先輩,下無愧子孫。
被認定為紅軍中的一員后,20世紀70年代末,按相關政策旦真學可以領取相關生活補貼。初期是每月23元,到了上世紀80年代,增加到每月80元。2000年漲到一年1560元。2003年6月17日,旦真學去世,享年83歲。民政部門給予一次性補助1674元。
因流落紅軍享受的政策補貼僅限于本人,遺孀和后代都不能享受。所以這份象征性補貼在旦真學去世之后即停止。俄奪告訴我們,一生未能告老還鄉,成為父親人生最大的遺憾。入鄉隨俗,早已融入這片土地,也早已融入藏族生活的旦真學,彌留之際特囑,按照藏族風俗天葬。
更讓我們遺憾的是,旦真學未留下身前任何物什,連一張照片也沒有。他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是一本鮮紅的“定期定量補助證”,是若爾蓋縣民政局專門發放給流落紅軍的。在那本“若爾蓋縣民優(98)第01號”的證件上,我們看到了旦真學活著的時候,在不同的年份領的“定期定量補助金”,最后一次是2002年簽字的金額 :“全年1560元(每月)130元”。
現年59歲的俄奪生活狀況不錯,他應該算是村上有頭腦的,他當過兩屆甲公尼巴村村支書,前后任過村會計也有二十多年,現在村干部月工資收入有1104元。
因為有一個“流落紅軍”身份的父親,2005年俄奪建房時得到5萬元補助,現在他的小院住房看上去也還不錯,算是殷實人家。
俄奪很是開朗健談,是我們見到的流落紅軍后代比較容易交流的,他帶領我們參觀他的小院,院子里攤曬著從地里收回的大黃,還有一部分山上采回的藥材。
見我們問東問西,俄奪也扳著指頭給我們算他的收入賬。我們粗略給他做了一個加法,按他夫婦兩人計算,這個數目在當地已經是小康水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