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碩
她的身上有幾分當代梨園的傳奇色彩:15歲憑一折《文昭關》得到梅葆玖賞識;18歲贏得了“小孟小冬”的名號;20歲之前拿遍戲曲界的大獎;25 歲擔任上海京劇院一團副團長;頭頂“余派第四代傳人”“梨園小冬皇”“當今坤生第一人”等多重光環。然而她卻說:“希望在熱鬧紅火的喧騰之后,自己依舊能有平靜生活的力量。”

舞臺上英姿颯爽的王珮瑜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喜歡京劇,另一種不知道自己喜歡京劇。”當王珮瑜身著一襲黑色長衫在《奇葩大會》上曼語說出這段話時,很多人被她氣定乾坤的神韻圈了粉。“我一共揮過1641次胡子,在第367次的時候,我有了個綽號,叫‘老板……”這個在20出頭便擁有了“瑜老板”稱號的“京劇神童”,把30歲當作自己人生的一個新起點:“30歲之前是老天爺賞飯吃,30歲之后努力自個兒成就自個兒。”這段評價,聽起來有幾分傲氣,但更多的是歷盡滄桑后的自省。
采訪約在國貿附近的一個咖啡廳,她剛剛結束了一場節目的錄制。王珮瑜的背影,散發出一股安靜的力量,時針在那一瞬間仿佛跳慢了半拍,時光就這樣慢了下來。楊絳先生曾說: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收益。好比香料,搗得越碎,磨得越細,香得愈濃烈。我很好奇,眼前這個在舞臺上自帶光環的角兒,過去經歷了什么?如今,又被打磨成了何種模樣?
云上的日子
王珮瑜名字中的珮、瑜兩個字都有美玉的意思,想必父母起名時,希望她將來能成為“溫潤如美玉,流盼有光華”的女子。這份希冀如今看來實現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則是因為王珮瑜如今的事業與父親當初的期待有很大的差距。
在王珮瑜眼中,父母的性格南轅北轍。父親是典型的醫學工作者,嚴謹、崇尚邏輯、循規蹈矩。他對王珮瑜的期待是“多讀書,將來做個知識分子”,繼承家族世代讀書人的“優良美德”。母親則是標榜特立獨行的文藝女青年,追逐自由,不拘一格。她著重培養王珮瑜的藝術才華,不想辜負女兒自打娘胎里帶出來的天賦。打小兒,母親就經常告訴她:“任何人議論你、質疑你都沒關系,你就是與眾不同的。”為了保持女兒身上的這份特質,她甚至不建議女兒參加學校的春游活動,以免磨掉了她身上的這份“獨特”。這樣的父母相處起來,爭吵和分歧是難免的,這讓年紀尚幼的王珮瑜心里有些不自在。
然而事實證明,母親的眼光是精準的,王珮瑜有很高的藝術天賦,學什么都有模有樣,她8歲就憑借一曲評彈《新木蘭辭》名譽蘇州。9歲那年,臺灣著名制作人凌峰恰巧聽到王珮瑜的演唱,驚艷之余邀她為自己的電視紀錄片配樂。11歲時,作為京劇票友的舅舅給王珮瑜“澆了一盆冷水”:“這些學得好不算什么,你能把京劇唱好了,那才叫厲害!”這句話,讓年少不服輸的王珮瑜來了動力,“不就是京劇嗎?我能學好!”不久后,王珮瑜飾老旦入行,僅僅幾個月后,她就憑一出《釣金龜》獲得江蘇省票友大賽第一名。
“那是一段被命運推著走的日子”,王珮瑜這么形容。不知怎的,就入了梨園行。“其實小時候,還挺羨慕其他小朋友的,他們可以有興趣愛好,我一直是被動選擇的。”
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余派資深學者范石人,范老建議她改學老生。“我當下就同意了,老生多帥啊,而且能挑大梁,感覺一下就對了。”這一年,王珮瑜上了蘇州市最好的中學,在同學眼中,她是個另類。“我經常會在課間練唱,他們都覺得我不可思議。”“這個時候會不會感到孤單?”記者問,“其實還好,我一直覺得,他們會的,我也會;我會的,他們卻一點兒都不會,還挺驕傲的。”說到這兒,王珮瑜淡淡一笑。
恰巧這時,一直激烈反對她學戲的父親隨中國醫療隊赴非洲支援,一去就是兩年,無暇顧及家事,王珮瑜和母親這對“戰略同盟”終于可以大膽向戲曲進發了。
14歲那年,上海戲曲學校招生,拿著一沓獎狀應考的王珮瑜得到了所有老師的認可。但問題來了,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戲曲學校的老生專業從未招收過女生,誰也不想開這個先河。甚至有老師勸她:“條件這么好,干嗎學戲啊!”
聽到這個消息,王珮瑜很失落,那時候的她正值叛逆期,她要離開蘇州,掙脫父母的羽翼,去一個不被約束的地方,去上海讀戲校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王珮瑜煞費苦心地寫了一封自薦書,讓母親連同獲獎證書一起帶著來到了上海市文化局。母親守在了局長辦公室門口,一等就是4個多小時。終于開完會走出來的馬局長被她們的執著打動,她看著王珮瑜的資料說:“沖著你們的這股沖勁兒,我開個綠燈,但有個條件,先試課一年,一年后如果跟不上,那還得退學。”
這個故事的后半段大家都了解了,王珮瑜順利入學,師從王思及老師學習老生專業,成為了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培養的第一位女老生。而破格招收王珮瑜進戲校,成為了這位馬局長工作生涯中最驕傲的一件事。如今她退休了,還經常指著電視上的王珮瑜跟別人說:“快看,這孩子是我招進來的!”也正是因為王珮瑜的先河,自此全國各大戲曲學校的老生專業陸續修改規定:招生不分男女。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王珮瑜的人生仿佛行走在了云彩之上,在戲校的老師和同學心中,她是明星學生,“聰明、有靈氣、天生唱戲的材料”。然而,只有王珮瑜知道,這里面該吃的苦、該練的功、該掉的淚,她一份兒也沒落下。
“如果不唱戲,一路順理成章地讀書,或許能上一個好大學。但是,唱了戲,王珮瑜就成了唯一,我有了更多存在的價值。京劇給了我今天這一切。”王珮瑜說道。
15歲那年,京劇大師梅蘭芳之子梅葆玖先生第一次在上海蘭心大舞臺聽到了王珮瑜唱戲十分震驚。王珮瑜一下臺,他就一把抱住她說:“你怎么唱得這么好!”回京后,梅葆玖先生拿著王珮瑜的照片,見到同行就說:“上海戲校出了個小姑娘王珮瑜,唱得真好!”
兩年后,正在讀戲校四年級的王珮瑜赴京演出,京劇名家譚元壽聽完王珮瑜的《文昭關》驚呼:“這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孟小冬嗎?”這位曾目睹過民國時期著名女老生孟小冬絕唱的京劇大師提出:“我陪這孩子唱出戲。”戲碼就選了《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梨園行赫赫有名的“譚門”掌門人,給一名戲校四年級的學生配戲,這等提攜非同一般。自此,王珮瑜“小孟小冬”“小冬皇”的名號不脛而走。
然而,讓更多人認識王珮瑜的是陳凱歌的電影《梅蘭芳》。電影中,有梅蘭芳與孟小冬對唱《游龍戲鳳》的情節,梅葆玖先生配唱梅蘭芳。王珮瑜在開拍前接到了劇組的電話:“葆玖老師讓我們來找您,他說,當下能給孟小冬配唱的,唯有王珮瑜。”
2000年從上海戲曲學校畢業時,王珮瑜在京劇圈內早已名噪一時,也有了“瑜老板”的稱號。“老板”是對傳統戲劇界頭牌角兒的稱呼,“七八十歲的前輩見到我也叫瑜老板,當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回家后便開心地跟母親分享。” 這時候的她,已經可以在云彩上飛舞了。
“第一次聽到孟小冬的《搜孤救孤》,我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如果一定要說我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了京劇,就是那一剎那吧。”也許冥冥中,王珮瑜就是另一個孟小冬,她就應入那梨園扮老生,在舞臺上的絲竹細樂、離宮別苑里,扮盡叱咤風云的帝王將相、英雄豪杰。
說到“成名全不費功夫”的這些年,王珮瑜還補充道,9年戲校生涯,她最自豪的不是受到眾星捧月般的厚待,不是各種獎項功勛的加持,而是占了宿舍里半張床的書,那是她在戲校最豪華的一個展示。“我不希望因為唱戲而忽略了對知識的學習,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或至少是對文化有追求的人。”聽到這兒,不禁讓人想為她叫個好。
在人間
如今的王珮瑜,氣質干凈通透,自帶風骨。最可貴的是,她身上那種“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味道在如今的公眾人物身上已不多見。但如果你料想她是一路順風順水,在云朵上翻幾個跟頭,就走到了今日,那你就太小看 “命運”這個東西了。
戲曲學校畢業后,王珮瑜進入上海京劇院。年僅25歲便擔任副團長,意氣風發。她形容自己:“這一路走來太幸運了,到這時候,只覺得自己是最好的。”這時她心里有好多對京劇改革的想法和抱負,然而,年紀尚輕的她在推行劇院改革的過程中屢屢碰壁。
在那個階段,她和環境、周遭的人全是擰著的。就像她后來總結:“當你心里有刺的時候,你看別人做什么都帶刺。”最終,她覺得這里不再屬于自己,萌生了辭職的想法。她要像過去的名角兒一樣,自己挑梁搭戲班,干一番不一樣的事業。這個想法如山雨般呼嘯而來,誰也攔不住。領導、父母、老師,甚至包括上海市宣布部的負責人輪番勸她,最終都沒改變她揮一揮衣袖地“出走”。“我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忠于自己。25歲那年,我不想再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珮瑜第一。”
一位“名角兒”的出走,備受關注,壓力也可想而知。2004年,王珮瑜成立了個人京劇工作室,開始了“跑碼頭”的日子。她做了很多努力,但迎接她的是殘酷的現實,兩年后,合伙人離去,工作室面臨危機。那是她人生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年少成名的順遂,師長大家的提攜認可,使她年少輕狂,而這些,在此期間被打得粉碎。那時,她上過一個電視節目,當主持人楊瀾問起她的近況,她坦誠地說:“我一直不愿意談,因為現在我還很焦慮,希望所有人給我時間,讓我能調整心態,重新找回自己的定位。”她開始明白,京劇演員身后必須有一個很好的合作班子,只靠單打獨斗是不行的。經歷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后,她硬著頭皮回到了京劇院。
不用說,“敲鑼打鼓”地出走,“偃旗息鼓”地歸來,這背后的百般滋味可想而知。就在王珮瑜向團長提出歸隊申請后,她一個人溜達到了一家小店,點了一份咖喱飯,飯還沒上來,她就抑制不住地大哭了一場,兩年來的拼搏歷歷在目,委屈、不甘、沮喪……
劉震云曾說過: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從那天以后,王珮瑜的雙腳從云端回到了地面上,開始了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地生活。
回歸劇團后,王珮瑜開始學會慢慢地把自己藏起來,用了更多力氣和精力打磨自己的專業。她對自己的一段形容很有意思:“以前,我一直用我母親的人生態度生活,張揚個性,特立獨行。后來,我開始融合了我父親的性格,韜光養晦,中庸內斂,可能這才是最好的我吧。”
她喜歡自己以這樣的方式長大,天分、運氣、榮譽、苦頭,都有了、都嘗過,然后該闖蕩的時候出去闖蕩,碰得頭破血流就能知道自己是誰,該干什么,繼而越發堅定,而至從容、遼闊。
2008年,對于王珮瑜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年。3月,一直對王珮瑜愛護有加的恩師王思及老師過世,臨終前,老師對她說:“老師不能陪你走了,你以后要靠自己了。”一瞬間王珮瑜覺得自己的心被挖空了。那一刻,她告訴自己:以后,要自己給自己當老師。
“時代不會站在這里,等著你來擊退或者憋著勁兒故意要吞沒你。時代和你的關系是平等的,很多時候,你怎么看待它,它就怎么對待你。”這個時候的王珮瑜開始正視自己與時代的關系,慢慢地探索更好的自己。
在寂靜中找回自我
一個不再與自己糾纏的人,是平和的,溫潤如玉。自己自在了,周圍的所有關系才有可能輕松起來。曾經的王珮瑜在朋友聚會上聽到“門外漢”毫不尊重地對京劇指手畫腳,她會立馬拍案而起,跟對方爭辯起來。“擱現在,我不會跟對方吵,我只會想,怎么才能讓自己有實力,讓對方不質疑你。”
當王珮瑜開始領會包容與接納時,她突然發現有很多扇窗戶都被打開了,自己也可以有更多選擇。
如今的她立志于把京劇更多地推廣給年輕一代,她給自己的定位是“做最古老的傳統藝術,最時尚的演繹者”。“京劇很美,曾經是街頭巷尾傳唱的‘流行歌曲,我想讓更多的人愛上它。”如她所說,有很多人是因為喜歡京劇才喜歡王珮瑜,但更多的人是因為先喜歡上了王珮瑜,進而走進了劇場,愛上了京劇。
“說實話,開始的時候,我有點兒失落,我希望人們是因為喜歡京劇而走入劇場的,而不是因為我。有種你特別珍視的東西被人忽視的感覺。后來,我想明白了,喜歡我也好,喜歡京劇也好,只要能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和認可,我的努力就沒白費。”
王珮瑜在一些老劇院演出時,站在臺口,會突然有一種感覺,仿佛冥冥中有雙眼睛看著自己,仿佛能聽見祖師爺在耳邊說:“孩子,你放心唱吧,一定能唱好!”于是她頭腦清明,氣定神閑,錦繡腔韻便噴薄而出。
“存一點兒素心,唱兩句皮黃。”這是曾經的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暢想。9年前,王珮瑜在30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了自己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一套位于上海近郊300平方米左右的別墅。“我是個很宅的人,如果沒有工作,可以好幾天不出門。這里就是我的城堡,我可以盡情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個時候的王珮瑜不再是舞臺上那個瀟灑、倜儻的須生,她擼起袖子種花、養花,可以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院子里享受地和花花草草“聊天”。在這個小“城堡”里,王珮瑜還用一層的面積裝滿了書籍,她從沒忘記年幼時父親對自己的叮囑:“多讀書,做個知識分子。”偶爾,她也會寫寫書法,泡泡茗茶,點一炷沉香。“這幾年變化尤其大,之前會同一款襯衫買5個顏色,現在,穿得簡單干凈就好。”她追求的是一個相對靜寂的人生觀,“我覺得我心中住了一個老爺爺,什么都是淡淡的。”
如今,那個曾一心想逃離父母的孩子,接來了家人同住在一起;那個曾想盡辦法遠離的故鄉蘇州,成為了她心中永遠魂牽夢繞的“家園”。那個不想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珮瑜第一的人,覺得能做“小冬皇”才是冥冥中的注定;馬上要踏入40歲,王珮瑜在寂靜中找回自我,她讓女生唱老生成了流行,讓更多的年輕人愛上了京劇,這樣的王珮瑜,用一種別樣的方式再次推開了世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