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娜
摘要:聚斯金德的作品大多以藝術和藝術家為創作題材,其代表作《香水》也不例外。主人公格雷諾耶生而與眾不同,對香味有著敏銳的嗅覺,自身卻不帶絲毫氣息。這樣矛盾的存在使其于整個生命歷程中承受著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瘋狂與執著。所謂“天才”淪為罪惡的謀殺者,究其原因既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本文試圖從主人公各個不同的成長階段著手,分析一個“天才”自我毀滅的原因及過程。
關鍵詞:《香水》;“天才”;自我毀滅
小說《香水》于1985年出版,是20世紀最杰出的德語小說之一。故事開始于十八世紀世界上最臭的巴黎,主要講述了一個制香“天才”格雷諾耶的一生。“天才”一詞在此篇論文中常以引號的形式出現,因為本文認為,格雷諾耶并非真正意義的天才或藝術家,他的自我毀滅也與此有關。
“他們嗅不出他的氣味”[1],這句話出現在小說第一章節,原句為“Sie konnten ihn nicht riechen”[2],在德語中這原本是一句俗語,轉義為“覺得身邊的某個人難以忍受、令人厭煩,以至于不愿意與其有任何關系”[3]。小說的整個寫作基調通過這一句話展現得淋漓盡致,作者筆下的格雷諾耶擁有極度頑強的生命力:他出身在臭氣熏天的死魚堆中,母親因意圖殺嬰而被處以死刑,也曾遭遇其他孩子集體謀殺,卻總能幸免于難,而后即便兩次身患重病,也都奇跡般地存活于世。作者將其形容為“扁虱”,“倔強、執拗、令人討厭”(S.21)。小說的中心人物便是他,大部分章節中,他都是重點。其他人物都圍繞著他展開,有的人甚至會因他的離開而死去。
迄今為止,小說在德國以及世界其他國家都取得了巨大成就。相關研究也層出不窮,目前對該小說的分析和闡述主要集中于該小說究竟屬于什么樣的文學類型。較為典型的是Frizen和Spancken兩位學者的解析,他們將《香水》看作是成長小說(Entwicklungsroman)、罪案小說(Kriminalroman)、歷史小說(olfaktorischer Roman)以及藝術家小說(Künstlerroman)[4],而Matzkowski還將該小說看作是后現代主義小說[5]。此外,其他學者還將小說與Tykwer的同名電影進行對比研究。
此篇論文根據前人研究成果,暫且將《香水》定義為一篇成長小說。其與教育小說的區別在于教育小說較少地描述主人公的性格發展,而更多地傾向于文化及個人所在環境對于個體精神的成熟與個性展開的影響[6],因此強調教育的重要性。《香水》中主人公格雷諾耶由于出身社會邊緣地帶,缺乏最基本的教育條件,社會環境對其進行的教育作用并不明顯。“他斷斷續續地上了一年半邦索庫圣母院的神學校,但是沒有明顯的效果。他學了點拼音,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別無其它收獲。(S,25)”因此,社會及環境對主人公的教育和積極影響并不是促使其最終達到藝術成就的使然。而成長小說描述人的內部和外部的成長過程,主人公的追求與迷茫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最終達到完美,且個體從集體中解脫,追求牢固的根以及堅定的生活秩序。[7]通常,在此類小說中,待成長的“我”都深受傷害,成長于社會邊緣。此外,人物往往會渴望友誼與愛,而這些都會成為其生命的推動力量。[8]然而由于整部小說都圍繞著格雷諾耶展開,讀者的視線永遠定格在其成長發展過程中。小說對格雷諾耶一生的刻畫主要分為三個不同的時期:即學習時代、漫游時代、滿師之年與自我毀滅。這三個時期真切地反映了主人公精神與技藝的純熟過程以及自我身份尋找中的毀滅過程。學習時代主要集中于其出生、成長以及在巴爾迪尼處的學徒期;漫游時代著重描述主人公在山洞中逗留并發現自身無氣無味的特點,這一時期也是主人公人生的轉折點;在滿師之年,他去到蒙彼里埃發明了一種聞起來像人的香水,以此受萬人敬仰。而后,欲望和仇恨在極端中爆發,最終走向自我毀滅。
一、學習時代(Lehrjahre)
主人公出身社會邊緣:他降生于臭氣熏天之地,是同一個乳母喂養下的眾多孩子其中一員,做最臟的活,受非人的虐待......換言之,他想要通過這樣的出身真正融入這個社會是不可能實現的。小說中關于主人公的出身有一處描述很值得一提,他不是第一個孩子,而是第五個。“五”這一數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德語俗語中的“das fünfte Rad am Wagen”(汽車的第五個輪胎),言下之意為多余的事物,他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個。他與前幾個沒有絲毫的差別,都是“死胎或半死胎(S.3)”就某種意義而言,他的出身顯得極具矛盾性。一方面,由于生于社會底層,既平凡又不為世人所見;另一方面,卻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天賦和獨特性,但這種獨特性既能成就他又能摧毀他。格雷諾耶之后的種種行為以及對香味的藝術性創造,從其個人背景來看,初衷是為了追求愛,并渴望受到整個社會的認可。不被認可、不被愛的痛苦激發了格雷諾耶的藝術創造。這一時期,當格雷諾耶還是孩子之時,其藝術性只是無意識的開展。他所做的創造僅僅還停留在吸取氣味并在心里加以合成、破壞。“在他的幻想的氣味合成廚房里——他經常在此化合新的氣味——還談不上美學的準則,它們都是奇異的氣味,他把它們創造出來,很快又把它們破壞,像個小孩在玩積木,既有許許多多發明,又有破壞性,沒有明顯的創造性的準則。”(S. 35)這一時期,格雷諾耶的“天才”氣息還未完全散發出來,而反倒是其不同于大眾的獨特性將其推向了社會的邊緣。格雷諾耶不同于大眾之處主要體現在兩方面,首先,自身沒有絲毫氣味;其次,他擁有常人所不具備的極度靈敏的嗅覺。社會對待格雷諾耶的態度決定了他的心理發展過程。起初,格雷諾耶被社會排擠是因為其外貌,然而那時的他還根本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愛,甚至不需要對此作出任何改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活下來,即便像一個動物一般。因此,整個學習時代是格雷諾耶從動物進化到人的過程。
這一轉變過程始于他在格里馬處。當他嗅到一位少女的芳香時,便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在整個學習時代,格雷諾耶共生了兩場大病,我們可以將其理解成刻意而為的詭計。“當天才感覺到內心深處的幻像難以實現時,便逃到病痛之中。”[9]換句話說,格雷諾耶生病,是因為他想生病,情節中所發生的一切皆出于他的意愿。在格里馬處所生的疾病,預示著格雷諾耶已經想要改變現狀,告別制革工人的生活。而事實證明,在這場炭疽病后,他的生活的確得到了些許的改善。他勝利了,而疾病成為了他戰斗中的武器。第二場病發生在巴爾迪尼處,“當他明白失敗后,他就停止了試驗,生了一場大病”,(S.96)再一次格雷諾耶因為疾病面臨生命危險,同樣,這一次他依舊需要疾病,使得自己的生活更進一步。在巴爾迪尼處,他僅僅只是一個學徒,倘若沒有滿師的證明,他仍然無法找到一份工作。然而他不能簡單地告訴巴爾迪尼,因此他需要一場疾病,以便讓其知道。此處極度諷刺地描繪了主人公為求改變現狀,追尋藝術巔峰的無奈和不惜一切。
二、漫游時代(Wanderjahre)
在與他人的交往中,格雷諾耶始終是一個局外人。對于他們而言,格雷諾耶顯得令人害怕。當他離開巴黎,動身前往格拉斯市之時,這種局外人身份陷入極端。巴黎之外的空氣都是自由的,久而久之,他甚至不見任何人,只是“聞”。格雷諾耶的漫游主要集中于自然世界,而非人文群體。他刻意避開城市和村莊,遠離人群,最終達到“最孤獨的磁極”,“這個極點,即整個王國的最遠點,位于奧弗涅中央山脈,在克萊蒙南面約五天行程的上個名叫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上。”(S.112) 然后他精神上獲得了一種亢奮的感覺,“他逃脫了可惜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獨自一個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S.113)格雷諾耶在洞穴里的七年漫游時光我們可以理解為常態生活的失敗與逃避或者自身創造活動受挫的表現。一方面,他在心理上想要回歸自我;另一方面也是病態天才頹廢的發展過程。格雷諾耶在創作上的失敗,在藝術存在中受挫,因此“像一具尸體躺在巖石墓穴里,幾乎不再呼吸,心臟幾乎不再跳動,”(S.116)這種頹廢意味著一種毀滅感以及自我文明的衰敗,也是悲觀和憂郁的表現,因此自我選擇疾病或死亡。“在頹廢文學中人物大都通過削弱的生命力得以刻畫。”[10]格雷諾耶的微弱生命力體現在他結束洞穴漫游之后的外貌:“他二十五歲的身體已經明顯地出現了老人一般的衰變現象。”(S.132)
格雷諾耶的瘋狂、幻想和愿望都說明了一個頹廢天才的存在。他想創作,但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和能力,雖然他在學習時代曾制造出新的香味,但都只是基于現存的氣味,且稍縱即逝、難以留存。當他最后發現想要意圖創造全新的、長久的香味失敗時,他便重新失去了整個世界。作為一個人,他從未被看見,而他想要真正區別與眾人也根本不可能,因為人們無法辨別他的天賦。他們能看到他,不是因為他本身,而是因為他的香味。整體而言,其藝術家以及天才的存在都遭受失敗,因而才逃入死亡中。這不僅描繪了一個天才的發展,還批判了所謂的天才理念。格雷諾耶所創造的香水“并不是他原始的創造力,而是存在于回憶中”[11]也就是說只是記憶中的影子,而非原創的藝術。這一事實說明,格雷諾耶不能被看成真正意義上的原創天才,更像是一個“技藝者”。
三、滿師之年(Meisterjahre)與自我毀滅
格雷諾耶的漫游時代終結于當他偶然之中發現自己本身沒有氣味。“他想盡一切辦法要從衣服中把自己的氣味嗅出來,但是衣服里沒有這種氣味。[...]衣服里還有近七八年來的一本嗅覺方面的筆記的氣味。它們唯獨沒有他自己的氣味,沒有在這期間始終穿著這些衣服的他本人的氣味。”(S.128)他天生的無味是身體的畸形和缺失,這意味著他對于其他人而言是不可見的,同時也被排除在外。[12]
當格雷諾耶再次選擇融入社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對自我身份的找尋,是自身無味的驅使。到達蒙彼利埃,他發現自己可以制造出一種聞起來像人的香味,換言之,他可以通過這種香味為人所見。此刻,主人公的內心開始形變,伴著這一借口,他成為了全城最好的制香大師。格雷諾耶被認可的快樂轉變成了“一種陰險的歡呼,一種邪惡的勝利感“(S.144)。他輕視那些人,“因為他們又臭又笨。因為他們受了他的騙。因為他們什么也不是,而他就是一切!”(S.144)香水使他變得完美、具有人類的性質。在蒙彼利埃的時光使主人公“人化過程”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他知道如何在人群中舉止得體,“他在社交中獲得了某種自信,這種自信他過去從未有過”。(S.150)他甚至更清楚自己的能力,為追求所謂的藝術,他走上了謀殺的不歸路。從心理角度而言,主人公的謀殺動機并不源于謀殺的欲望,而出自于對香味的渴求。在他看來,只有從少女身上提取而來的香味才能使他成為人類世界的一部分。他渴望被認可、被愛。另一方面,主人公對整個社會充滿了仇恨。“他夢寐以求的事物,即讓別人愛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這一瞬間,他覺得難以忍受,因為他本人并不愛他們,而是憎恨他們。他突然明白了,他在愛之中永遠也不能滿足,而只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滿足”(S.223)格雷諾耶的“人化過程”止于格拉斯市,他變得文明開化,有職業、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然而他所渴望的、為之付出一切的那一刻,都在失望中結束。因為這些人不愛他,他們愛的是他的氣味,或者更恰當地說,是他的面具。一開始格雷諾耶便是人群中的局外人,到頭來依舊是。他實現了絕對的權力,但同時也達到了孤獨的極致,于他而言唯有死亡才是最終的解脫。
四、結語
格雷諾耶生長在一個沒有家、沒有愛的環境中。每一個人都需要同類的肯定和愛,但主人公既未得到關注也未被溫柔對待。而這一切對于一個常人的發展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家庭是社會的反映,沒有它就沒有人的社會化。”[13]格雷諾耶在沒有家庭的前提下被拋向社會,其社會化預先便被剝奪。取代家庭的是加拉爾夫人、格里馬和巴爾迪尼,而在各自的參與中,格雷諾耶扮演著棄嬰、苦力和學徒的角色。從他們那里看到的世界,并不是人類真正的世界,因此,格雷諾耶無法實現社會化。這樣的生長環境對于主人公最終的自我毀滅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自其青年時期起,他所能感受到的都是拒絕、仇恨以及滿不在乎,從未被其他人當作個體加以認可和接受,即便在上文中所提到的三人處也只是被當作賺錢的工具、收入的來源。因此,主人公長期處于社會邊緣。然而,就其自身而言,格雷諾耶的自我毀滅也有著內部原因。其天生無味的獨特之處以及與眾不同的嗅覺天賦使得他執著于所謂“天才”與藝術的追求,對自我身份的迷茫致使其墮入極端的自負和無盡的欲望之中。以此,走向自我毀滅。
參考文獻:
[1]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徳)著,李清華譯: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1頁,以下引用僅標注相應頁碼。
[2] Partrick, Sü?kind: Das Parfum. Die Geschichte eines M?rders. Zürich: Diogenes Verlag 1985.
[3] vgl. Duden.
[4] Fritzen, Werner / Spancken, Marilies: Patrick Süskind. Das Parfum. 2. Aufl. München 1998
[5] Matzkowski, Bernd: Erl?uterungen zu Patrick Süskind Das Parfum. K?nigs Erl?uterungen und Materialien Band 386. Hollfeld: C. Bange Verlag 2001.
[6] Wilpert, Gero Von: Sachw?rterbuch der Literatur. Stuttgart: Alfred Kr?ner Verlag 1979.
[7] Vgl. Ebenda,168
[8] Frizen, Werner/ Marilies Spancken: Patrick Süskind. Das Parfum. München/Düsseldorf/Stuttgart: Oldenbourg Schulbuchverlag 2008.
[9] Stark, Günter: Süskind, Parfum. Im Kampf zwischen Eros und Liebe. Baden-Baden: Deutscher Wissenschafts-Verlag, 2006.
[10] Sorensen, Bengt Algot: “Fin de siécle”. In: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Literatur Band II. Vom 19. Jahrhundert bis zur Gegenwart. 3., aktualisierte Auflage, München: C.H. Beck 2010.
[11] Vgl. Frizen/Spancken 2001,S.58.
[12] Vgl. Ebenda, S.60.
[13]Barbetta,Maria Cecilia:Poetik des Neo-Phantastischen. Patrick Süskinds Roman, Das Parfum. Würzburg: K?nigshausen/Neumann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