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正坤
北京大學世界文學研究所
對西方譯論的反思
辜正坤
北京大學世界文學研究所
大家好!
幾天前,我在北外做過一場題為《我的翻譯理論概述——從翻譯理論到實踐》的講座,今天要講的內容就是這場講座中沒有講完的部分。當時我講到了翻譯的本質、翻譯的方法、翻譯的標準以及翻譯的任務,今天要講的題目與翻譯的任務有一定關系。當時我還講到了翻譯理論的創新問題,包括理論創新的方法和理論創新的制約因素;然后講到了對西方翻譯理論的批評,其中涉及到了本雅明先生的翻譯思想體系。今天我以本雅明先生的翻譯理論為例,談談我們應該對西方翻譯理論持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西方翻譯理論的貢獻是巨大的,而我們中國人比較善良,總是不加選擇地去擁抱任何外來的東西。我們應該學會盡可能客觀地來吸收、吸納外國的好東西,但是同時也要注意去分辨和鑒別哪些東西可能不一定需要去擁抱它。我認為,本雅明的翻譯思想中最值得我們反思的地方,在于它其實是一種宗教理論,而不是真正的翻譯理論。他用的方法不是理性的研究方法,而是非理性的宗教信仰的方法。把翻譯理論和宗教信仰放在一起,就形成了錯位的應用。所以,我們中國人在接受這部分遺產的時候,一定要清楚,是不是照搬的。本雅明先生的成就是很大的,“純語言”的提法本身很有啟發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展開了。我要說的是除了成就之外,他還有哪些值得我們反思的、覺得不足的或者是有問題的。
我今天的報告主要談幾個問題。第一,譯者的任務究竟是什么?我們平時所說的譯者的任務是非常簡單的,大家都能回答這個問題。無非是為了讓不懂外語的讀者了解外文文獻中的內容,實現個人與個人、團體與團體、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流,這個大家都知道。還有的人喜歡翻譯,做翻譯是為了實現某種個人目的,這也可以算作一種譯者的任務。可是本雅明先生認為,譯者唯一的任務是釋放圍困在原作中的所謂“純語言”。那“純語言”是什么東西呢?按照本雅明先生的理解,就是上帝的語言。可是他說了,我們是不是就得機械照搬?在國內外出版的翻譯理論著作中,本雅明先生的觀點往往被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們中國翻譯界不斷地引證這個觀點。可是他這個說法到底對不對?我認為有對的一面,但是總體看來恐怕不對。這種觀點實際上是站不住腳的,主要的弊端就在于以偏概全。譯者確實有著各式各樣的任務,但不能說它主要的或唯一的任務就是釋放“純語言”,這個說法本身是有問題的。如果把它的標題變一下,譬如把“譯者的任務”改為“譯者的某一種任務”,可能就好一點了。但是它不是這樣的,它是一個全稱態,就是“譯者的任務”,認為譯者的任務就是釋放“純語言”。這個任務在我們旁人看來,不就是把一種含義信息和形式信息轉化成另外一種含義信息和形式信息嗎?以莎士比亞的作品為例,我們翻譯他的作品不是要釋放什么純語言。莎士比亞使用什么語言?不同的譯文給我們呈現出了不同的風格和不同的審美特色。
“... all you have done, hath been
but for a wayward son, spiteful and wrathful
who, as others do, loves for his own ends—”
朱生豪先生將上面這三行詩翻譯為:
“而且你們所干的事,都只是為了一個剛愎自用、殘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樣,只知自己的利益”。(42字)
我翻譯時遵照原文的詩的形式,他是三行的,我也翻成三行:
“……只便宜了不肖一狂徒;
這廝胡作非為,心地歹毒;
無義無情,活脫一個凡夫”。(29字)
這樣就譯出了不同的信息。不管你喜歡朱生豪先生的譯文還是我的譯文,這些譯文都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向讀者傳達信息。盡管形式上有散體和詩體的區別,但它的任務是很清晰的,就是把詩中實實在在的含義翻譯出來。所以本雅明先生所謂的翻譯就是要釋放“純語言”,實際上是找不到依據的。
這就涉及到第二個問題,什么是“純語言”?本雅明先生所謂的“純語言”是從神學觀點中得出的推論,但是這能證明“純語言”確實存在嗎?如今翻譯學已經發展成為人文社會科學中的一門學科,必須尊重現代學識規范。現代學識規范是什么?是講邏輯、講證據,而不能以宗教憑信仰為依據,更不能從神秘學說中找出一個結論,然后據此提出一整套理論,那不是現代學術研究。所以,要寫這么一篇論文,本雅明先生首先需要做的,就是證明有沒有“純語言”。證明“純語言”存在之后,才能夠展開說翻譯的任務就是釋放“純語言”。那么什么是“純語言”呢?他并沒有告訴我們。在“純語言”的存在本身還是個有待證明的問題時,卻要去釋放它,譯者怎么可能完成這個任務呢?這樣一來,譯者的任務永遠也無法完成。如果譯者的任務無法完成,試問本雅明先生的論文還有什么意義呢?
第三個問題,就是剛剛提到的翻譯學和神學的區別。我們要把屬于理性學科的翻譯學和屬于非理性學科的神學區分開來。理性學科與非理性學科不同,要講邏輯、講證據,而本雅明先生把這兩者混淆了。所以,學術研究和宗教信仰是有差別的,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差別界定清楚。
第四個問題,本雅明先生說沒有一種翻譯是為讀者而做的,而且使用的是全稱態“沒有一種”。這種觀點有道理么?我覺得,很多翻譯其實都是為讀者的。當然,譯者完全有可能為家人、親戚和朋友翻譯,或者出于興趣為自己翻譯。但是無論是譯者的家人、親戚和朋友還是譯者自己,其實都是讀者。所以,我們無法逃避讀者這個觀念。怎么能說沒有一種翻譯是為讀者而做的呢?這是不合邏輯的。
第五個問題,本雅明先生還說沒有一首詩歌是為讀者而寫的。這種觀點有道理嗎?我覺得他提出了一些非常微妙的東西。其實,確實有很多人不是為讀者而寫詩,但是也有些人就是為讀者而寫詩,并不是說詩人一定要不為讀者寫詩。為他人寫詩就不是詩人嗎? 只為自己寫詩就是詩人嗎?這個大前提是有問題的。我們可以說,有的詩不是為讀者而寫的,有的詩是為自己而寫的,有的詩我們搞不清楚究竟是為誰而寫的——這種描述才是客觀的。
第六個問題和權威效應有關:為什么本雅明先生的論文總是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如果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說譯者的唯一任務是發掘和釋放某種上帝的語言,這種論文就會遭到批評了,因為讀者看不懂。但是如果換成一位學識淵博、思想深邃的西方學者說同樣的話,我們就會積極附和。這是為什么呢?貴遠賤近。“貴遠”就是特別看重遠方的、古代的;“賤近”就是貶低身邊的、當代的。反正遠方的就是對的,不敢去挑戰,還要賦予它一種權威。其實,本雅明先生雖然在文化研究和宗教研究領域有很高的成就,但是在翻譯研究領域并沒有太多涉足。他對翻譯的確思考了很多,也有些獨到的想法,但是他的表述非常含混、神秘。而一些翻譯學者往往把含混和神秘當成深刻,總覺得看不懂的東西特別有哲理。
最后就回到了文化的問題。我們剛才討論的問題表面上是翻譯問題,但是在更高層面上實際上是文化問題。本雅明先生究竟干了什么?實際上,他是借助翻譯這個話題,進行他的哲學、藝術學以及神學方面的引申和論述。他的價值觀是宗教性的基督教價值觀,因此在他看來,翻譯歸根結底是要完成宗教上的任務和傳達上帝的純語言。換言之,他是把翻譯問題看成宗教性問題了。但翻譯學的學者卻并沒有看到這一點,所以在很大程度上產生了理解的錯位,從而造成了表述的錯位。
因時間限制,我的報告就到此為止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