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吳月娘對月祝禱在《金瓶梅》中的結構作用

王文杰

摘要：《金瓶梅》第二十一回中有吳月娘對月祝禱的情節。直接來看，月娘對月祝禱的行為是她和西門慶關系正常化的轉機；深層來看，對月祝禱的行為使家中女性勢力得到了再次均衡，“一妻五妾”的格局正式形成，而且進一步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對月祝禱的行動也展現了吳月娘在倫理與愛欲，家庭與個人選擇中的艱難處境。

關鍵詞：《金瓶梅》；吳月娘；對月祝禱

《金瓶梅》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小說。全書百回，塑造了西門慶、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等眾多個性鮮明的角色，結構龐大卻不雜亂。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中有月娘對月祝禱的情節，這一小插曲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在全文結構中起著重要作用。同時，在對月祝禱的行為動機背后，亦能窺見吳月娘真實的心理歷程。

一、對月祝禱的起因

第十六回中，李瓶兒急欲嫁進西門家中，多次給西門慶吹枕邊風，西門慶終于應諾，回到家中與月娘商議此事。月娘一聽張口就答：“你不好娶她的。”后又緊附三條原由，連潘金蓮聽罷也覺“大姐姐說的是”，西門慶自然只能“閉口無言”。這時，此事還并未引起夫妻兩人分裂性的矛盾。至多也只是西門慶心中略有不快。但到了十八回中，西門慶得知李瓶兒許嫁蔣竹山，心中憤怒難捱，回到家中和潘金蓮說起此事，金蓮和月娘兩人本就是明和暗斗，金蓮借故一下將怒火轉到了月娘頭上“奴當初怎么說來著……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這句話沖得心頭火起，根本忘了當初本是金蓮讓他先去問月娘的意見，睥睨之間言，迅速讓他把對瓶兒的火氣一股全轉向了月娘。自此兩人反目，彼此制氣，不曾說話，“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根據以上分析，能看出兩人失和根本原因是西門慶欲納李瓶兒為妾，但導火索卻在潘金蓮煽風點火的一番枕邊言。

自這之后，西門慶未經詢問，在月娘生日八月十五日剛過五天就將瓶兒接入家中。作為主母，月娘在瓶兒過門之日，始終不愿去迎接。沉吟半日，方才動身。可見其始終不平。婚后，西門慶故意冷落瓶兒，瓶兒不堪其苦上吊被救。惹怒西門慶，卻最終被瓶兒一番苦言引得回心轉意。二十回，會親宴上，李瓶兒大出風頭，月娘心中甚是不悅。回房后，吳大舅來見，一番苦言相勸：“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大抵全是些勸她放低身段，早日和西門慶和好云云。

月娘下一次登場，就到了雪夜祝禱的二十一回中。西門慶被月娘一番禱詞感動，回心轉意，兩人迅速和好如初。

二、對月祝禱在結構中的作用

（一）直接來看，月娘對月祝禱的行為是她和西門慶關系正常化的轉機

如前文分析，在二十一回前月娘和西門慶的關系已經到了一個極度的冰點。

金蓮持續挑撥，李瓶兒被接進門，如此以往兩人關系的裂痕只會越來越大，很難再有轉機。面對孟玉樓的勸說，月娘決絕答道：“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里。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這顯然是賭氣之言。面對弟弟的規勸，月娘依舊堅決：“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么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但說完這話，月娘就哭了。“哭”這一細節反映了她此刻真實的心理，怨氣仍存，但渴望和解的意思早已有了幾分。待西門慶見月娘對月祝禱，察覺其真心，立刻放低姿態求和，月娘佯裝嗔怒，心理大概早已原諒他了。隨后，面對西門慶的求歡，也只是欲拒還迎。一夜云雨，兩人的怨氣早已煙消云散。之后眾娘置酒設宴，月娘甚至在雪中下席來，為眾人掃雪烹茶，這顯然是她心情極佳的表現。

從全文來看，自這次和好以后，月娘和西門慶之間幾乎再無大的正面沖突，兩人基本是以一種封建家庭主夫主母比較和諧的關系出現在人們視野當中。吳月娘作為一個官宦小姐下嫁給一個小商人當繼室，可以稱得上是家中唯一能和他平起平坐、甚至令他略感畏懼的女性角色。在兩人的爭吵中，西門慶總是處于下風，罵不過就躲。可見妻在家中的地位還是遠高于妾的，西門慶對她的態度雖然談不上尊敬，但一個“畏”字至少還是有的。也正是因為這種原因，西門慶和月娘的關系較少和色欲財權直接掛鉤，更多顯示出封建家庭應有的夫妻面貌。

（二）深層來看，對月祝禱的行為使家中女性勢力得到了再次均衡

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現實中，盡管西門府中女人們的生活態度，人生追求均不相同，然而妻、妾、婢的社會角色，注定她們只能利用夫權來確立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以爭寵奪愛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她們各自之間的矛盾，也在于夫權天平的傾斜。

在月娘和西門慶失和之前家中眾人的勢力已經基本達到了一種平衡：月娘作為明媒正娶的妻，連西門慶都畏她幾分，有著遠壓倒其他妾婢的極高地位。大妾李嬌兒是從良的妓女，早已失去他的寵愛，在家中總是默默不聞，西門慶基本對其視而不見。二妾孫雪娥雖也漸漸失寵，但做得一手好菜，負責宅中的伙食。這兩人對人威脅不大。三妾孟玉樓前夫是商人，管宅中財權，本人又極度圓滑，工于心計，是個比較有分量卻又不顯不露的角色。至于潘金蓮，用西門慶本人的話來說“這個家中，誰不知道我用在你身上的心偏多”，可見她是最得恩寵的一個。除去無足輕重的兩人，月娘地位最高；孟玉樓城府極深，又管財權，圓滑周旋于眾人之間；金蓮最受寵愛，多愛耍聰明以鞏固自己的地位。這三人基本上形成了比較穩定的三足關系。若李瓶兒一進宅，將會立刻改變這個局面。對月娘來說，正妻的地位雖不會改變，但多一人總會對自己力量產生沖擊況且是一個身有萬貫家財的絕色女子，因此必然會對西門慶有所阻攔。張竹坡評得好：“月娘之于金蓮進門，不怒不怨；而于瓶兒進門，力深怨者何故？蓋金蓮之先，未有金蓮；而瓶兒之先，已有一金蓮也。有一金蓮，而月娘亦為之怨，則金蓮之妒可知矣。”要說瓶兒進門受影響最大可能就是是金蓮。為了在瓶兒進宅前加強自己的勢力，金蓮利用了月娘對西門慶的一番規勸，引火燒人。兩人決裂正是她煽風點火的直接結果。一時間，金蓮的目的確實達到了，月娘備受冷落，她卻變得更體己人似的。長此以往，月娘的正妻地位必將名存實亡，金蓮依仗西門慶本就對她寵愛有加，地位一定大漲。這如意算盤打得確實是妙，但橫空殺出這一回對月祈禱，西門慶大為感慨，和月娘迅速和好。整個勢力對比一下子被扭轉過來。此時，瓶兒亦已進門，憑一時之歡根本沒辦法和月娘相抗衡；潘金蓮“反客為主”的奪權之夢也亦被打破。整個家庭勢力一下子重歸平衡。

（三）推動情節進一步發展

如前文分析，對月祝禱的結果之一是推動家中女性勢力平衡，自此開始西門宅一妻五妾的格局完全形成。但事物始終處在不斷運動變化中。平衡局面一旦形成，必然會有其他力量想要突破這相對的平穩。對月祝禱后的第二天清晨，孟玉樓就迅速趕到潘金蓮處，告知她月娘和西門慶共度春宵一事，這一行為必然激起金蓮的妒意，但緊接著她又和金蓮站到統一戰線中，提出集資置酒設宴，這顯然是為了鞏固自己地位之舉。潘金蓮就更顯得惡毒了，背地里時時挑撥瓶兒和月娘的關系。后西門慶和家奴來旺的老婆宋蕙蓮有染，而且很寵她。由于她比金蓮的還小，所以金蓮認為她是最危險的情敵，于是展開激烈的斗爭。先計劃把她的丈夫開刀，后將蕙蓮逼得上吊自殺。到最后，潘膽大無邊，就正式和吳月娘火拼“滾地撒潑，自打幾個嘴巴，頭上瓢髻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大鬧，好似領了十萬兵馬殺到朝庭來了”。幸而吳月娘能沉住氣，義正詞嚴，把她喝退了。這些明爭暗斗都是自二十一回對月祝禱表面平衡后爆發出來的。可見月娘為后文妻妾爭寵、矛盾加劇埋下了伏筆。

三、對月祝禱的行為動機

吳月娘對月祝禱的行為使出于愛嗎？顯然不是。這從祝詞中很明顯能夠看出：“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愿也。”字里行間透露出來很明顯只是作為主母的一份責任——要使家中人丁繁衍，興旺發達。西門慶若能改邪歸正，她自己也就有了依靠。可見這一行為不僅是為了家庭更是為了自己。

這讓人不禁懷疑西門慶難道真的只是不小心碰見然后偷聽到月娘的祝詞嗎？深究而看，其實這一行為終究還是帶有一絲月娘的算計意味。何以見得？首先從二十回中看，吳大舅的規勸已經讓吳月娘認識到長此以久的冷戰根本不是權益之計，到頭來反落得自討沒趣慘遭冷落的下場。官宦小姐出身的她執拗地不肯自降身份去主動道歉，因此必須創設一個能感動西門慶的契機。對月祝禱儼然再合適不過。再從這段祝詞來看，未免顯得過于無私，吳月娘作為西門宅中的主母固然有對家庭的堅守與職責，但她的身份首先是一個女人，這祝詞里絲毫沒有個人情感的摻雜，沒有渴望西門慶回心轉意的意思流出，反而顯得有些“演戲”成分了。

但不能就此說吳月娘是個機關算盡的形象，她的“作戲”確實是帶有合理成分的。首先是穩固地位的生存需要，其次是維護家中和諧穩定的職責需要，再次是帶有私心地渴望西門慶回心轉意的愛的需要。

綜上，吳月娘對月祝禱行為不僅在小說結構發揮著重要作用也有著頗深的行為動機。從中，亦能窺見吳月娘是一個在倫理與愛欲，家庭與個人的縫隙中艱難生存的人。

參考文獻：

[1]白維國，卜鍵校注.金瓶梅詞話校注[M].湖南：岳麓書社，1995.

[2]王汝梅校注.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M].吉林：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