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
摘要:《南汎錄》是日本江戶時期的幕府代官、漢學者羽倉簡堂在德川幕府命令下巡視伊豆諸島后寫成。旨在調查這些偏遠島嶼的狀況,鞏固海防,強化鎖國政策。而《南汎錄》的編成,與著名的幕府鎮壓蘭學的事件—“蠻社之獄”產生了直接聯系。而《南汎錄》的完成與“蠻社之獄”的發生,更是代表了江戶后期的學者對待西方文明,秉持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與看法。
關鍵詞:《南汎錄》;“蠻社之獄”
羽倉簡堂生于寬政二年(1790)十一月月一日。其父羽倉秘救為幕府代官,曾仕于越后、攝津、豐后等地。羽倉簡堂出生之時其父正任職于大坂。四歲隨父親遷移到日田(現隸屬大分縣)。五歲時已經能旁聽《孝經》,文化五年(1808)父親去世時,羽倉外記才十九歲。文化七年(1810)六月,接替已故的父親成為豐后代官后轉任越后國脅野町(新潟縣三島郡三島町大字脅野町)代官。后又輾轉于武藏、下總、上野、下野等地。直到文政六年(1823),成為駿府紺屋町(現靜岡市紺屋町)代官。文政九年(1826)清朝商船得泰號遭遇暴風雨被牽入清水港時,正是由他負責與漂流民筆談,調查事件原委,因此名聲大作。
天保九年(1838),作為駿河代官的羽倉簡堂奉幕府命令巡視伊豆諸島,并且記錄成書,書名《南汎錄》。關于巡視的范圍,松崎慊堂在序言中已經寫明:“西南抵大島,又西南抵利島、新島、神集島,又東南抵三宅島,又南過三倉島,又南如東抵八丈島,度四晦朔,卒事復命?!币簿褪钦f,當時羽倉簡堂巡航的范圍就是伊豆七島,從北到南依次是:大島、利島、新島、神集島(現在的神津島)、三宅島、三倉島(現在的御藏島)以及八丈島。關于《南汎錄》的內容,松崎慊堂也有提到:“每島問俗政事之暇,日記風土氣候習俗物產。”提到書名,“汎”就是指“海中所遇風潮逆順,澄清崩騰,可喜可愕之狀”,因此定名《南汎錄》。而幕府派遣羽倉簡堂的巡視緣由,松崎慊堂也做了說明:“況至此六七小島之在大瀛海中,非流配遷謫之徒,莫可往者乎。但及天正以還,遙管七島者幾十尹,而其人往往惟知收貢稅而已。故別無記載足征信者。明府(羽倉簡堂)博物,能文章,尤深史學,故其所記錄,詳略有體,鋪敘分明,使讀之者非流配,非遷謫,而如目睹而足履其地者快矣?!闭f明幕府重視羽倉簡堂的才學與能力,《南汎錄》中所作記錄詳細生動,足以能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按照羽倉簡堂自己的記錄,整個行程從天保九年(1838)四月一日在浦賀港出發,到七月十六日結束:“島事畢,此役凡六千二百里,為日一百有六”。巡視安排上并不是按路途長短設計,而是在伊豆七島之間來回穿梭,根據天氣調整日程?!赌蠚洝芬匀沼涹w的格式記錄了伊豆七島的氣候地形,風土人情,物產景色。
其中有描寫景色的,如抵達大島時寫道:“島中最高處為三原山,硫煙云騰,較肥之阿蘇(現九州熊本縣阿蘇活火山)更盛?!睂ι窦瘝u的濱海巖石的描寫:“午后小舟巡視島西,沿途巖色月白,皴有如方卦者,有如花卉或虬蛟,海光蕩映,變幻無極?!?/p>
有描寫物產的,比如大島的牛鴿:“鴿烏黑,聲似牛嗥故名。炙食多膩,戲毬鴿毛擲空銃之,三發二中。”又如新島的鰹魚:“此日鰹魚上釣,島出鰹脯尤盛,為貿易首貨,故初獲者先供土地廟?!?/p>
有描寫風俗的,比如八丈島獨特的貿易方法:“島稱升量者受三升五合,稱杯量者受二合五勺,民以紙谷市易,不知錢貨。故比他島,風俗尤醇。”從羽倉簡堂的描寫來看,這突出八丈島在海域中偏僻的地理位置,市場貿易都以原始的物物交換為主,因此貨幣也就失去使用價值了。
如序言中所說,伊豆七島是主要用于流放遷適的安置地,文中自然也有關于流放人物及事件的記錄。比如關于“納言秀家”的記錄:“觀納言秀家墓,石垣二重,中有櫻樹,枝干甚老,傳是當時物。秀家謫居五十年,以明歷乙未歲卒?!薄凹{言秀家”指的就是戰國大名宇喜多秀家,他曾是豐臣秀吉的養子,并作為家臣對其忠心耿耿,慶長十六年(1606)被幕府流放八丈島,生活了五十年,直到1655年去世。另外還有關于“近藤富藏”的記錄:“浴已,戒邑流徒,近藤某亦在徒中。余與其父正齊交深,正齊死十余年,今見其子于絕島,為之泫然?!蔽闹兴帷敖倌场敝傅木褪恰拔恼亍敝唤僦夭氐拈L子,近藤富藏。文政九年(1826)他因房地之爭殺死村民七人,遭到流放,父親近藤重藏也被降職。
《南汎錄》中占比例最大的記錄就是關于天氣氣候的內容。航海揚帆,自然最重要的是天氣。而羽倉簡堂一行最大的阻礙便是波濤洶涌,狂風暴雨的天氣,以及兇險難行的山間狹路。比如他描寫五月初四日的情形:“暴瀾駕篷,篷霤(溜)如瀑。舟人戽水去之。旋刮旋入,闔船疲極,怔松無措。斷髻唱法華經名,余亦分死,默禱。”惡劣的航海形勢使得羽倉簡堂只能祈禱平安。而最終風暴過去,“點視失從者二名,棹夫三名,而實甫亦在數中,痛豈可言哉”。一夜海上的暴風驟雨使得一行人頓少五名,其中還包括羽倉簡堂十分信賴的“實甫”-松本寒綠。在羽倉簡堂心目中,松本寒綠“精經史,又善鐵槍”,能文能武,失去這樣的左膀右臂,他的痛惜可想而知。也是由于這樣險惡的天氣重復出現,使得航行異常地緩慢艱難。羽倉簡堂一行四月一日出發,四月初二到達大島,四月十三日到達新島,四月十七日到達利島,四月二十一日到達神集島,四月二十五日到達三宅島,五月初四到達三倉島,而直到六月十一日才到達八丈島。雖然途中也有各島之間的往返,但顯然路途艱辛,費時費力。途中耽擱的時間也是因為天氣作祟。那為什么如此惡劣的航行條件都沒有阻擋羽倉簡堂巡視伊豆七島的決心呢?也許《南汎錄》中重復最多的記錄可以給出答案。
《南汎錄》中最值得注意的記錄,應該是羽倉簡堂幾乎每到一島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如炮場,閱銃手”,也就是檢閱炮臺槍手。在大島時,“初三日早視港口炮碉”,“初五日閱炮手打銃”;在新島時,“十四日,如炮場閱銃手”;在神集島時,“二十二日早如炮場,閱島人打銃如初”;在三宅島時,“二十六日,閱銃手”,“晦日,際昏出海濱試火箭”;在八丈島時,“花南為粟倉,倉東為炮場”,六月十四日“辰后閱銃手”。這些記錄大都出現在羽倉簡堂一行初到一島時最優先記述的位置,這似乎都在強調,他的主要任務并不是像松崎慊堂說的那樣僅僅在于“每島問俗政事之暇,日記風土氣候習俗物產”,而是為了查看炮臺的建設以及槍手的訓練。
而羽倉簡堂巡視諸島的來龍去脈,將其與“蠻社之獄”聯系在了一起。江戶幕府的鎖國政策下,西方各國只有荷蘭與日本保持著通商關系。十七世紀開始,日本通過引進荷蘭的書籍,攝取西方的科學知識,稱為“蘭學”,又稱“蠻學”。但十八世紀末開始,荷蘭之外的西方船只開始在日本海域活動。因此文政八年(1825)幕府頒布了《外國船只驅逐令》,加強海防,嚴控海域。與此同時,天保年間(1830年代)蘭學發展到了興盛的階段,著名的蘭學者渡邊華山與高野長英、小關三英組成蘭學集團“尚齒會”,也被稱作“蠻社”或者“高崗派”。天保八年(1837),載有三名日本漂流民的美國商船“馬禮遜號”靠近日本海岸,要求與幕府相見。而受困于當時復雜的海岸形勢,德川幕府拒絕接見,并且準備要兵戎相見。但是渡邊華山與高野長英等蘭學精英極力反對幕府的野蠻對待。他們認為一旦開戰,江戶灣將會被封鎖,導致江戶物資供應供給。也是由于“馬禮遜號”事件,渡邊華山和高野長英分別寫了《慎機論》和《戊戌夢物》,抨擊幕府的鎖國政策。當時的老中(江戶幕府將軍管轄下最高行政長官)水野忠邦忌憚渡邊華山等人的言論成真,于是派遣鳥居耀藏與江川英龍巡視江戶灣,鞏固防衛。而鳥居耀藏作為大學頭林述齋之子,篤信儒學,對蘭學十分厭惡。因此想借此機會對“蠻社”人員一網打盡。巡視江戶灣之時,渡邊華山推薦了兩名“蠻社”成員隨行,但鳥居耀藏不準。與渡邊華山私交較好的江川英龍直接向水野忠邦請示受到批準,鳥居耀藏因此懷恨在心。巡視結束后,鳥居耀藏與江川英龍分別提交了不同的報告。江川的報告見解獨到,深得水野忠邦的好評。鳥居深知他多得益于渡邊華山的建議,于是更加懷恨華山,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他偽稱幕府命令,派心腹暗查后假托他人向水野忠邦揭發了“蠻社”的種種所謂“罪行”。忠邦見心腹江川英龍等也被告發,不相信鳥居耀藏的一面之辭,繼續派人又暗中作了調查,結果證明鳥居耀藏純屬無中生有。但他只關心部下,并不關心“蠻社”存亡,因此日本近世西方學術史上最為殘酷的鎮壓—蠻社之獄開始了。
1839年5月14日,渡邊華山被捕。聽到風聲后,小關三英自殺;后二十余名“蠻社”成員被逮捕,高野長英潛逃,隨即又以為或沒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不過被逐出江戶,遂于18日向幕府自首。但實際上大有問題。抄家時從渡邊華山家廢紙堆中發現了不少政治札記。盡管只是隨寫隨棄、并不示人的片斷筆記,仍被視為對幕府進行政治誹謗,要嚴加追究渡邊華山及“蠻社”的責任。幸好之后通過江戶大儒,被稱為“儒學兩大家”之一的松崎慊堂上書水野忠邦,渡邊華山才罪減一等,保住性命,但被交給主家田原藩三宅氏管制,終生不得外出。但他最終在兩年之后選擇了剖腹自殺?!靶U社之獄”表面上是幕府官僚政治斗爭的冤獄,事實上代表了保守派對于西方科技文明的忌憚與排斥。
而“無人島渡航計劃”是造成“蠻社之獄”發生的重要原因?!盁o人島”指的是小笠原諸島,雖然延寶三年(1675)幕府派探險船調查之后宣布領有,但當時鮮有人居住。十九世紀初開始,在幕府加強海禁,穩固海防的同時卻有傳言稱已經有英國人在這些島嶼居住,于是在天保九年(1838)幕府派遣羽倉簡堂前往伊豆諸島調查巡視,但并沒有涉及到“無人島”。當時渡邊華山與羽倉簡堂有交往,于是申請共同前往但被拒絕。受老中水野忠邦調查渡邊華山的鳥居耀藏將此作為渡邊華山想要通過無人島接觸西洋人的證據,并以羽倉簡堂與其關系密切為由,一并向幕府告發,成為“蠻社之獄”的一大導火索。田中弘之在《「蠻社の獄」のすべて》一書中提到“羽倉簡堂的伊豆諸島巡視只是在大島至八丈島之間,前往無人島(小笠原諸島)的渡航計劃僅僅只是傳言”。并且他認為“羽倉簡堂與渡邊華山的關系仍然是不明確的。如果兩人相交甚密,那渡邊華山應該清楚羽倉簡堂并沒有無人島的航行計劃”。因此他分析也是由于羽倉簡堂與渡邊華山的聯系不確定的原因,并且當時水野忠邦十分信任羽倉簡堂,就沒有將他一并追究。
《南汎錄》是羽倉簡堂巡視伊豆諸島之后寫下的,一直到了弘化4年(1847)才面世,此時距離“蠻社之獄”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關于“無人島”,《南汎錄》中也僅有“聞島南七八百里有無人島,饒科藤(一種藤類植物)意是其島所產”這一句無關痛癢的描述。從這些都可以推斷,幕府派遣羽倉簡堂巡視伊豆七島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查看海防,加緊海衛。對比渡邊華山反對幕府武力驅逐外國船只,而羽倉簡堂在幕府的命令下檢閱炮臺槍手,“蠻社之獄”發生之時羽倉簡堂沒有受到牽連也就順理成章了。并且,羽倉簡堂之后向幕府獻言《海防私策》,論述海防重要性,提醒幕府加強防衛,更加印證了羽倉簡堂與渡邊華山對于外國船來航意見上的不同。
由此可見,羽倉簡堂與渡邊華山雖然在學術或是幕府事務中有交集,但在對待海防與西方文明的觀點上卻是大相徑庭。渡邊華山作為長期接受并學習西方文明的蘭學者,極力主張“開國論”,倡議幕府學習西方科學技術,融入世界發展;而羽倉簡堂在幕府管理命令下,巡視伊豆諸島,強調“海防論”,對“開國論”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正是在這樣的對立矛盾下,近世日本逐漸開啟了向近代過渡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