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希亮
(內蒙古師范大學 內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
歷史學的進步離不開研究史料的不斷擴大
——論五帝史研究的史料選擇范圍
付希亮
(內蒙古師范大學 內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
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歷史研究的首要問題是史料問題。歷史研究者史料選擇范圍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研究高度。五帝時代歷史研究尤其如此。與商周以后的歷史相比,五帝時代的歷史信息的特點是:第一,歷史信息的傳承以口耳相傳方式為主,文字、器物圖畫、民俗儀式等方式為輔;第二,以文字的形式來記載的歷史文獻很少;第三,歷史信息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這就要求研究者不能將史料僅限于以文字的形式來記載的歷史文獻,而應該將器物圖畫、神話傳說、民俗儀式、其他民族文獻都納入研究視野之中。研究者還要掌握一定的人類學知識,具備神話傳說的歷史解讀能力,發掘出神話傳說材料的歷史價值。研究者如果排斥神話傳說、民俗、民族材料,將視野局限于部分歷史文獻之上,建立符合科學要求的五帝史系統,探索中國文明之源必將成為一句空話。
五帝時代;歷史信息傳承;史料觀;中國文明之源;五帝史重建
從學術發展史上看,歷史研究者成就的大小,往往與史料選擇面的大小有直接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研究的進步表現為史料選擇范圍不斷擴大。史料范圍縮小,歷史學只能停滯不前。
傅斯年說過:“凡一種學問能擴張它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西洋人作學問不是不是去讀書,是動手動腳到處尋找新材料,隨時擴大舊范圍,所以這學問才有四方的發展,向上的增高。……材料愈擴充,學問愈進步。……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1](P1377)
周勛初《當代學術研究思辨》中談到了唐代歷史研究中正史材料與筆記雜著材料使用問題,認為只強調正史材料,排斥筆記雜著材料的觀念是落后的史料觀。他認為陳寅恪的史料觀比較先進:“陳寅恪在《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一文中提出了治史的一項原則,體現了學術思想的進步,文曰:‘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于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辯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這樣原則的提出,是他縱觀吾國史料之后得出的結論,符合實際。”[2](P149)“陳寅恪以史學名家,考證工作之細密,博得了學術界的一致贊譽,而他在這一問題上則又表示出了另一種史學眼光,超越于事實的真實而探討當時的社會風氣。他說:‘《劇談錄》所記多所疏誤,自不待論。但據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見當時社會重進士輕明經之情狀,故以通性之真實言之,仍不失為珍貴之社會史料也。’陳氏所以能夠提出這一見解,應當與他獨具的文史高度綜合的研究方法有關。漢代之后,文史分流,史家考史,文士創作,每判為二途,各不相涉。陳氏史學名家,開創了以史說詩和以詩說史的研究方法,從而針對文學的特點,提出了‘通性的真實’之說,進一步溝通了文史的畛域。”[2](P172-173)
可見,就唐代歷史研究而言,不同的史料觀有高下之分。對于五帝史研究來說,研究者更需要對史料問題進行深入思考,需要有新眼光。筆者認為史料價值有大小,史料越早價值越大;史料邊界是開放的,什么材料是史料,隨研究者知識融通能力而定,研究者融通能力弱則其眼中的史料少,研究者融通能力強則其眼中的史料就多。
中國歷史學從確立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個世紀了,五帝史研究進程緩慢。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這項工作不重要,而是因為沒有把握住五帝史這一研究對象的具體特點。
與后代歷史相比,五帝時代的歷史信息的特點是:第一,歷史信息的傳承以口耳相傳方式為主,文字、器物圖畫、民俗儀式等方式為輔;第二,以文字的形式來記載的歷史文獻很少;第三,歷史信息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而后代,特別是商周以后,歷史信息傳承以文字著述為主。研究商周以后的歷史,主要靠文字材料,特別是正史材料、檔案等,排斥小說、戲劇等文學材料,排斥野史及口碑材料。但這種研究方法,對中國五帝時代不適用。
對于中國五帝時代歷史來說,研究者要有特殊的史料觀。史料是攜帶著客觀歷史信息的一切材料。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研究所依靠的材料應該是無限廣闊的。一顆恒星爆炸了,變成了黑洞。外界雖然看不到它,但是它留下的一些信息,如聲音、光線、電波等還在宇宙間傳播,這些信息證明那顆恒星存在過、爆炸過,這都可以成為科學家研究的材料。歷史事件也是如此,一次重大事件發生了,它的信息可以依附多種材料,通過多種方式傳流到后世。那么所有攜帶客觀歷史事件信息的載體都應該是歷史研究的對象,都是史料。
(一)傳世文獻。中國五帝時代的歷史信息,有一部分到商周以后陸續由口傳形態轉變為文獻形態,這一轉變自然帶有商周以后的語言特色和思想觀念,研究者要注意分辨文獻中的哪些成分是其固有的,哪些成分是商周時代才產生的。舉例來說,《尚書·堯典》文字平易典雅,大約出自春秋人的手筆,但絕不是春秋人所編造。因為它關于四方風名的記載,可以與《山海經》和殷墟卜辭相印證。顯然《尚書·堯典》一篇的編寫者對自己所寫的東西也有不了解的地方,他把四方風神的名字“俊”“微”誤解為“鳥獸孳尾”“鳥獸希革”,由此推知《堯典》本于更古老的文獻。因此研究者不能因為其語言風格平易,就認為是春秋或戰國人為了什么目的而編造的,否定其歷史價值,也不能完全相信那就是帝堯時代的記錄。對于歷史文獻,研究者只要有這種觀念,有一定的警惕性即可。
從這種觀念出發,只要文獻有一定的歷史價值,研究者都可以采用。研究者采用的材料越豐富越好。司馬遷創作《史記》,采用了《左傳》、《公羊》、《國語》、《五帝德》、《帝系姓》、《孔子家語》、《牒記》、《歷書甲子篇》等多方面的材料。而《五帝德》、《帝系姓》出自《大戴禮記》及《孔子家語》,漢儒以為皆非正經,非圣人之言,[3](P47)司馬遷經過多方面的考校,認為二者是可靠的,所以大膽采用了這兩篇文獻 [《史記·五帝本紀》:“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6頁)],這正是卓越的史學家高于俗儒之處。劉知己在《史通·采撰》中說:“蓋珍裘以眾腋成溫,廣廈以眾材合構,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懷鉛握槧之客,何嘗不征求異說,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傳諸不朽。”[4](P34)當今五帝史研究,也需要匯集多方面的材料。在這里談幾種特殊的史料。
1.緯書。緯書產生于兩漢,成書于眾多不知名的經師之手,屬于集體創造,并接受全社會的考驗,反映的是一種社會集體無意識。緯書所記載的遠古圣賢,多相貌怪異,如舜的眼睛有兩個瞳仁(重瞳),大禹的耳朵有三個耳孔(三漏),不是哪一個人能編出來的,因為生活中并沒有這樣的人,若是某個人編出來,社會民眾也不信從。②緯書所記載的東西,帶有遠古歷史的信息,有助于五帝史研究,但需要研究者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進行解讀。我們今天的研究者不能像王充那樣將緯書的記載斥為“虛妄”,予以排斥了事。
2.神話傳說。中國五帝時代,巫風盛行。當時人們具有強烈的支配自然的愿望,但他們征服自然的能力還不夠強大,于是他們就進行實施各種巫術,以配合其征服自然的實踐活動。先民們相信,巫師、酋長以及他們的圖騰具有超人的支配自然的能力。在這種思維方式支配下,他們的實踐活動必然帶有鮮明的神話色彩。神話傳說中有客觀歷史的因素。例如大禹治水神話,絕不是出自人們單純的幻想,而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的反映。我們不能因為神話傳說荒誕離奇就否定其歷史價值。神話傳說之所以顯得荒誕離奇,最主要是因為史前社會與現代社會差別太大。神話傳說中的奇異禽獸,一般可解讀為五帝時代的氏族或部落的圖騰,而感生神話,反映的是母系社會末期兒女知母不知父的社會現實。那些神話是可以理解的,它們反映的正是中國五帝時代的歷史,我們要研究中國五帝時代歷史,就不能不重視和利用這些材料。恩格斯的《家庭、國家和私有制》也曾引用希臘、意大利等民族的神話傳說,揭示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規律。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也曾引用印地安部落的神話傳說資料,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也曾采用神話傳說。可見,在歷史研究中,神話傳說資料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尹達說:“我們分析的結果,確知傳說里正含有不少中國原始社會的史實,它傳演下來的基本骨干正合于社會發展的規律。因此,我們說這些傳說雖然經過后人的粉飾,穿上了一套套的后代的外衣,但它們還保存著一個若明若暗的中國原始社會發展的跡象。”[5](P212)李學勤說:“任何一個古代文明,在它談到遠古時代,一定是和神話傳說結合在一起的,這是多年以來世界學術界研究的結果。神話傳說的內容反映了人類的童年時代。……所以說,任何一個民族古史的開端必然是和神話結合在一起的,而神話里必然也包含著真實的歷史內容。”[6](P41-42)“古史和考古學的研究都和神話傳說的解析考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要重建古史不能離開神話學。”[7](P146)晁福林說:“疑古思潮下的學者對于口述史往往采取一概棄之的態度,斷定‘載記(即歷史記載)對于研究無史時代的歷史’,‘沒有一點用處’,‘神話和傳說不能算作史跡’,這成為顧頡剛‘敢于大膽打破舊的古史系統’的原點和重要研究基礎。沒有文字記載時代的歷史,即學者常言之史前時代的歷史,固然保存在歷史遺跡里面,待考古發掘后供后人所認識,但它同時也保存在人們的歷史記憶里面,以神話和傳說的方式世代口耳相傳。這種神話和傳說不可避免地有許多失真甚至荒謬之處,但也或多或少地存留有那個時代的歷史的影子。這正需要通過‘考古’的方式進行發掘整理,去偽存真,以求接近歷史的真相。這方面的研究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必須進行的一項工作。”“口述史雖然因其失真舛誤之處甚多而不可盡信,但它畢竟是古代歷史的集體記憶,不能因為其不可盡信而棄之不顧。后世載入史籍的遠古歷史無一不是這種集體記憶被訴諸文字的結果。”[8](P27-28)對于神話傳說材料,研究者需要運用文化人類學理論進行歷史解讀,因此需要吸收西方人類學研究成果,但是又要看到其局限性。西方的文化人類學和神話學研究成果畢竟只能提供某些原則,對于中國的神話傳說還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需要注意的是,研究者要將集體所創作的神話傳說與文人有意識所創作的神魔小說區分開來。神話傳說是大眾集體創作的,反映的是集體無意識,內容比較可靠。而文人的神魔小說,例如《西游記》《封神演義》等,更多出自個人的幻想,雖然其中仍然具有合理成分,但已經失去了歷史研究價值。
有些神話傳說,受到了道教的影響,也需要認真分析之后才能使用。道教教義的核心是追求個人成仙、長生不死。道教信徒為了制作經書,采用了一些神話傳說,進行了大規模的、系統性的造神活動,他們按照五行的規則創造許多有名稱而沒有事跡的神,那些神多出于有意識的宗教幻想,已經不屬于純粹的神話傳說了。對于歷史研究來說,道教經典中的神話利用價值不大。研究者需要分析神話傳說中有哪些因素是受道教影響附加上去的。
3.志怪傳奇。秦漢以后的志怪傳奇,有的或直接或間接地涉及到了五帝時代的歷史。那些小說,一般篇幅都比較短,成于眾人之手,經過了社會的檢驗,反映了中國歷代下層民眾的集體無意識,它們所記載的鬼神精怪之事,或多或少反映了五帝時代的氏族關系。歷史研究者可以將其視為五帝史研究的材料。我們不能認為志怪傳奇是純粹的虛構和幻想,否定其歷史價值。
但是研究者應該意識到,志怪傳奇產生于后世,必然包含有后世的因素,研究者需要具體材料具體分析,以搞清楚哪些是五帝時代的成分,哪些是后世才有的成分。
4.民俗文獻。民俗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民俗之中包含著豐富的五帝時代歷史信息。中國五帝時代的歷史信息,在秦漢以后的社會里,一部分化成了民眾的集體無意識,通過儀式民俗的方式流傳下來,一直到今天。在全國各地,有許多民俗活動攜帶著五帝時代的歷史信息。五帝時代的一些重要歷史人物,既是部落首領也是巫師,到后世成為朝廷和民眾所供奉的神靈。共工是五帝時代主管工匠的部落的首領,同時又被任命為治水之官,因而成為后世的工匠神、水神。少昊氏之子重為木正,成為木神、春神,少昊氏之子該為金正,成為金神、秋神、刑神,少昊氏之子修、熙為水正,成為河洛之神,祝融氏之子黎為火正,成為火神,共工氏子句龍為土正,成為后土神。五帝時代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也在后世民俗中有所反映。據孫作云研究,秦漢以后皇宮和民間的驅儺活動,與五帝時代的涿鹿之戰有關,驅儺儀式是驅趕敵方的神靈。[9](P303)今天我們要構建科學的五帝史,需要利用全國各地的民俗材料。
5.民族學文獻。今天居住在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如苗、瑤等族,在洪水發生后一部分曾遷居于今河北、河南、山西、山西一帶,后由于戰爭、人口繁衍等原因,逐漸遷徙到邊遠地區。這些少數民族中間流傳的部分神話傳說,與漢族多有相同之處。例如貴州西部苗族流傳著有關涿鹿之戰、板東辰(啟明星神)射日、洪水和伏羲女媧等神話傳說和史詩,有些可以與漢族的神話傳說相印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漢族神話傳說之不足。通過這些材料,研究者就能夠更清楚地發現中國五帝時代的歷史真相。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然詳繹遺書,其學術內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凡屬于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侖獫狁考》等是也。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凡屬于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兒堅考》等是也。三曰取外來之觀點,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于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著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王國維、陳寅恪都是中國歷史研究的大學者,他們之所以取得輝煌的成就,肯定與其采用多種民族文獻有關。中國五帝時代研究同樣也離不開其他民族的文獻。
6.方志和家譜。古代流傳下來的方志和地理學資料,記錄了特定區域內的人物、歷史遺跡、歷史傳說等,這也是今天獲得五帝時代歷史信息的重要來源。《左傳·僖公十年》記載晉國大夫狐突之言:“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先秦時期,人們只祭祀自己的祖先,不祭祀他人的祖先,祭祀他人祖先不會得到被祭者的保佑。那時候的族譜基本上是可靠的。冒認祖宗的事件,只是發生在門閥制度盛行的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直到現在,人們認為冒認祖先是不孝,是可恥的。封建時代,特別是明清兩代,中國民間修造家譜活動盛行。有的姓氏為修族譜進行了大量的調查研究,查閱全國各地本姓的家譜資料。其修譜活動,可以說是民間歷史研究活動。他們所修家譜,往往具有重大史學價值。可惜絕大部分家譜資料都還保留在民間,難以為歷史研究者所用。
(二)考古資料。一些歷史信息凝聚在實物上流傳到今天。今天我們要認識史前社會,需要充分重視考古發現。考古材料,既包括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勞動工具、聚落等無文字符號的實物,也包括商周以來的青銅銘文、甲骨卜辭、簡帛等文字材料。考古類型學研究成果和現代科學技術相結合,我們大體上能夠知道某些考古遺址、某些類型的陶器青銅器存在的時間范圍。考古學和歷史學界由此可以確定五帝時代所對應的考古學年代、地域和器物花紋、文字、形制等特點,這些特點常常與歷史文獻和神話材料存在某些聯系。這樣歷史文獻、神話材料也就有了斷代的可能,從而成為有說服力的歷史材料。例如陶寺遺址的發掘所得到的豐富的材料,使得五帝時代歷史研究有了堅強的依托。因此可以說,考古學材料應該成為五帝史研究的一個最重要的支柱。
(三)廣大農村地區流傳的口頭傳說。司馬遷創作《五帝本紀》時,曾到九嶷山、會稽山等地尋訪故老,得到了許多關于五帝事跡的民間流傳的口傳信息,確認古文經書所記載的五帝事跡比今文經書要可靠。可見作為集體意識,民間流傳的關于五帝時代的口傳信息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雖然五帝時代已經過去四千年了,但只要保留著神祇靈怪信仰的廣大農村的存在,與五帝有關的口傳歷史信息就不會滅絕。農村地區如同湖泊,歷史信息如同水中之魚,只要湖中有水,里面就有魚。河南省靈寶縣有個夸父峪,那里有八大社,其民眾都認為夸父是他們的祖先,他們每年重大節日都要祭祀夸父,[10]而這個地方就是《山海經》中所記載的夸父渴死之處桃林。全國類似的地方不少。五帝史歷史研究者有必要像司馬遷一樣,到一些與五帝時代歷史人物有關的農村去,搜集那里流傳的口耳相傳的歷史信息,必能對五帝史研究有所幫助。
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歷史研究的首要問題是史料問題。歷史研究者史料選擇范圍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研究高度。這已經為王國維、陳寅恪等大師的研究實例所證實。五帝時代歷史研究尤其如此。從西漢到清代,有成就的史學家對史料從不抱有偏見,不管故老口傳信息,看起來似乎很荒誕的緯書,還是道教經書中的神怪,只要其中有可取的成分,符合自己的理性判斷,都可以寫進五帝史研究著作中,司馬遷的《五帝本紀》、皇甫謐的《帝王世紀》、羅泌的《路史》無不如此。可以說,沒有史料選擇范圍的擴大,就沒有五帝史研究的進步。
20世紀二十年代顧頡剛領導的“古史辨派”,主張將神話傳說從五帝史研究中清除出去。他們認為堯舜禹既然是人,就不會長出龍蛇鳥的身軀,就不會一只眼睛長兩個瞳仁,就不會有劃地成河的能力。神話傳說不符合理性要求,所以歷史研究要摒除這些材料。歷史歸歷史,神話歸神話。這樣一來,司馬遷《五帝本紀》所建立的古史系統因為包含神話傳說受到了否定,而重建五帝史系統所需要的大部分材料也因為包含神話傳說被排斥。在此后的幾十年時間里,五帝史研究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今天我們要研究這段歷史,不能不打破“古史辨派”以來所形成的禁律,對五帝史研究的史料選擇范圍進行反思。
歷史研究者應該根據自己的研究對象的特點來選擇史料的范圍,這應該沒有疑問。與商周以后以文字記載為主的歷史相比,五帝時代歷史的特點是:第一,歷史信息的傳承以口耳相傳方式為主,文字、器物圖畫、民俗儀式等方式為輔;第二,以文字的形式來記載的歷史文獻很少;第三,歷史信息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這就要求研究者不能將史料僅限于以文字的形式來記載的歷史文獻,而應該將器物圖畫、神話傳說、民俗儀式、其他民族文獻和民間口耳相傳信息都納入研究視野之中。研究者還要掌握一定的人類學知識,具備神話傳說的歷史解讀能力,發掘出神話傳說材料的歷史價值。研究者如果排斥神話傳說、民俗、民族材料,將視野局限于部分歷史文獻之上,建立符合科學要求的五帝史系統,探索中國文明之源必將成為一句空話。
注釋:
①《史記·五帝本紀》:“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6頁)
②鐘敬文在《關于記錄整理的忠實性問題》談到了民間文學的價值、真實性以及如何保持其真實性問題,這里所說的民間文學,也包括神話傳說、志怪傳奇和緯書等。他說:“有的同志說,民間文學,本身是在不斷被改變著的。記錄者或整理者也是群眾的一員,因此,不妨根據自己的理解和要求去加以改變。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群眾的改變民間故事和歌謠,也大都是集體或集體的成員的活動。即使是個別成員的活動,也大都忠實地表現著他們所屬一定集體的思想、感情和藝術趣味等,而且這種活動往往是不自覺的。不像知識分子那樣懷著明確的目的去增刪它。如果一般的記錄者都有權憑著自己的意志、才能去自由地改變民間文學的作品,那么作為‘歷史文獻’的真價值就一定要喪失了。我們要知道,民間故事、傳說,是廣大勞動人民對社會、生活大都真實反映。它不但表現了他們的藝術才能,也表現了他們的體驗、思考、想象和愿望。在這里,它蘊含著豐富的、真實的民眾的生活和歷史資料,蘊藏著無價的民眾心理學。這種史料價值,不但在人文科學上使用的范圍十分廣闊,它的重要性也是絕不能讓別的東西代替的。它是真正的人民精神文化財富。”(《鐘敬文學術論證自選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8—69頁)
[1]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工作之旨趣[C].20世紀中華學術經典文庫歷史學史學理論卷 [Z].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 2009.
[2]周勛初.當代學術思辨[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唐]·劉知己.史通[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 楊賀]
K206
A
2095-0438(2017)03-0100-05
2016-12-07
付希亮(1969-),男,河北魏縣人,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上古史、古代文學。
國家社科后期資助項目(16FZS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