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映竹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文學研究
論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
陶映竹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辛棄疾是南宋著名愛國詞人,在他詞中存在著獨特的神交現象,大量與神靈、動物、景物等對象進行精神上的交流,給他的作品帶來豐富的藝術效果,即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外示諧趣內藏悲涼和形象深刻的理性思辨。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頻頻出現,既與詞人的人生經歷與個性有關,同時也是受到先秦浪漫主義文學與兩宋諧謔文藝創作的影響。
稼軒詞; 神交; 對象; 效果; 原因
辛棄疾(1140~1207年),字幼安,號稼軒,南宋著名愛國詞人。“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1]他提倡以文為詞,致力于擴大詞的題材和豐富詞的表現手法,稼軒詞中大量出現的神交現象,正體現出他對詞體創作的革新。神交,即精神上的交流往來,稼軒詞中經常出現與外物心神相通進行對話交流的場景,充滿了奇幻色彩。那么,稼軒詞中具體是與哪些對象進行精神交流,他們所交流的又是哪些內容,產生了什么樣的效果,這種神交現象大量存在的原因又是什么?本文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對這些問題展開分析。
稼軒詞中的神交對象主要可分為神靈、動物、景物三類,這些對象往往與詞人有著相似的品格境遇,他們或是德才兼備的英豪之輩;或是淡泊名利的隱者;或是身負賢能卻無處施展的苦悶者。詞人主要通過提問、勸誡、借客體之口以自嘲的交流方式與外物進行情感互動。
稼軒常在詞中與神靈展開交流,此處神靈,既指神話傳說中的仙人,也指已故豪杰的靈魂。一方面,稼軒喜好向春神、嫦娥等天神發起對話,側重傳遞時光流逝的緊迫感。其《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中寫道:“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詞人想要挽留春神離去的腳步,認為萋萋芳草會使春迷失歸路,這樣的勸說何其天真癡頑,透露出稼軒對春光的愛惜。他還向月宮中的嫦娥一吐心中苦悶:“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太常引·一輪秋影轉金波》)舉杯對月,由月中長生不老的仙子而想到自己日漸衰老卻功業未就,表達對個人年命的幽思。
另一方面,稼軒詞中多處存在與前代先賢的神交現象,莊子、孫叔敖、陶淵明等人皆被稼軒視為異代知音,他們的靈魂時常走入稼軒的夢中,與之探討人生哲理,既體現出詞人豪邁的胸襟,也暗示了現實世界中難覓知音的苦悶。如《哨遍·蝸角斗爭》一詞中寫道:“誰與齊萬物?莊周吾夢見之。正商略遺篇,翩然顧笑,空堂夢覺題《秋水》。”莊周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此處他與詞人心意相通,一起探討齊物論思想,討論關于人貴賤的相對性,在對先賢的追慕中闡述自己的人生感悟。
稼軒詞中存在與動物進行精神交流的現象,他喜好與游魚、沙鷗、白鷺等生靈展開對話,它們并不具備人類的思維能力,也不可能訴說心中感知,然而在詞人眼中,相較于追名逐利的世俗之流,這些動物能夠悠游于天地間,遠離塵世喧囂而不為名利所束縛,如此生存境界為詞人而歆羨。經歷了官場的黑暗險惡,詞人深感這些純潔忘機的生物是如此可愛,渴望與之成為莫逆之交。請讀其《柳梢青》:
白鳥相迎,相憐相笑,滿面塵埃。華發蒼顏,去時曾勸,聞早歸來。 而今豈是高懷,為千里莼羹計哉!好把《移文》,從今日日,讀取千回。[2]353
此篇作于詞人由帶湖出仕閩中而被再度罷職重回帶湖之時,將白鷗作為“山中老友”,通篇采用它的視角與口吻與自己展開交流。上闋寫白鳥在頭頂盤桓,似乎是憐惜歸來老翁一事無成的落魄際遇,那嘹亮的叫聲又好似在指責詞人為何不聽規勸,要再度出仕呢。下闋寫白鳥對“我”的奚落:如今被罷官賦閑才歸來,哪里是有“莼菜鱸魚”的高雅情懷呢,以后還是把前人諷刺假隱士的《北山移文》日日誦讀以自省吧。其實沙鷗的形象正是詞人內心世界的外化,通過這一形象來自嘲自己有始無終的隱逸行為,當中交織著慚愧與后悔、無奈與憤慨的復雜感受。
當稼軒處于開闊的自然山水中時,往往興味盎然而浮想聯翩,青山、巖石、鮮花、流水、浮云等風物都可與之產生精神交流。他喜好向久經風雨的景物探詢滄桑之感,如《歸朝歡·我笑共工緣底怒》中寫道:“先生拄杖來看汝。倚蒼苔,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將野煙荒草中的沉默巨石視作朋友,“千古幾風雨”的摩挲感慨既有對巖石材質的贊美,更有對其寂寞命運的嘆息,因為身處冷落境遇的詞人能夠感知到它的萬分孤獨,此處將石頭與人合為一體而心意相通。
詞人眼中萬物似乎都有無限神韻,特別是對青山的描寫別具一番風味。他鐘情于青山的偉岸,在精神上也將自己視作一座雄偉的山峰,并且多次與之展開心靈上的互動,展現出一個情趣盎然、生機勃勃的自然世界。如《生查子·青山招不來》中寫道:“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歲晚太寒生,喚我溪邊住。”將青山與人之間的互動寫得情意綿綿,詞人正是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全部打入眼前景物,才能寫出如此嫵媚多姿的語句。當中還有一些描寫意境靈動而又氣勢磅礴,展示出詞人豐富開闊的內心世界,如“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菩薩蠻·青山欲共高人語》)一句化靜為動,好似喚醒一幅寧靜的潑墨山水畫,靜謐山峰化身為奔騰駿馬向詞人飛奔而來,欲與之傾心交談。
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某種程度上造就了其“辨而奇”的詞風,一方面,將與萬物的對話交流引入詞中,拓寬了題材的廣度,內容上可謂是嬉笑怒罵皆可入詞,突破了詞體專主抒情的藩籬;另一方面,與萬物的交流使得詞中語言趨向散文化,有的直接采用對話體形式,不拘于長短句格律限制,偏離詞體正格。其詞因而收獲了豐富多元的藝術效果,即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外示諧趣內藏悲涼、形象深刻的理趣思辨。
稼軒詞中大量運用擬人、想象、夸張等藝術手法來塑造形象,通過與外物的精神交流來展現詞人充沛激蕩的內心世界。他的詞中充滿了無限可能性,既可以與神靈展開交流以體現出自我的極度自信;還賦予自然以人格,以朋友的身份與山水萬物展開互動,其不拘繩墨、自由肆意的豪邁精神為詞作帶來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展現出雄奇與嫵媚兼容的詞境,風格曠放而豪壯。請讀其作《臨江仙》:
只恐牡丹留不住,與春約束分明:未開微雨半開晴。要花開定準,又更與花盟。 魏紫朝來將進酒,玉盤盂樣先呈。鞓紅似向舞腰橫。風流人不見,錦繡夜間行。[2]412
此詞想象奇特而大膽,好像“春”與“花”皆要聽詞人約束,頗具氣勢。先寫與司春之神進行約定,言天氣一定要為牡丹花開放服務,即牡丹未開時要有微微細雨以滋潤、半開時要有晴天以延長花期。再寫與牡丹花之間的約定以供自己飲酒賞花的雅興,要求它們都在白天開放,清晨飲酒時要先呈玉盤再開魏紫,而后觀賞歌舞時再開鞓紅。如此想象顯得天真而直爽,而在這一系列的約束背后是稼軒綿密的愛花、惜花之情。
這樣的效果可用“含淚的微笑”一語以概之,即將喜劇性和悲劇性因素糅合在一起,幽默甚至荒誕的喜劇形式后表達的是悲劇性的深刻內涵,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正符合此種風格。稼軒詞中的神交在某種程度上是荒誕的、諧謔的,有一種“白日夢”式的喜劇因素。動物、景物都可以對詞人進行嘲諷,這樣的表現手法是諧謔的,而詞人實際上正是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外物上,借客體之口以自嘲,重在宣泄被迫閑賦、壯志難酬的內心積郁。并且詞人往往刻意營造出前喜后悲的詞境轉折,重在凸顯悲劇性。且看《沁園春·一水西來》下闕寫道: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被山靈卻笑:白發歸耕。[2]365
前半部分寫得生氣靈動,展現出一個浪漫多情的自然時空。主要寫詞人與青山的互動,青山為了歡迎我的歸來竟一改崢嶸意氣而呈現出嫵媚多姿的模樣,更催花鳥云水來對我表示歡迎,仿佛詞人乃是它們的中心,詞人誓言要做青山的主宰者,體現出寄情山水的曠達情懷,至此整體呈現出其樂融融的歡樂氛圍。尾句筆鋒一轉,寫被山靈嘲笑自己縱有凌云壯志終是落得白發歸耕的潦倒境遇,實現了前喜后悲的境遇轉折。仿佛詞人內心深處的傷痕被狠狠撕開,而之前所做的強顏歡笑的掩飾都付之一炬。如此效果更使人覺得悲從中來,能夠體味出其英雄失路的悲憤以及知音難覓的苦悶情懷。
稼軒詞中以對話、議論的方式展開與外物的精神交流,在詞體抒情功能之外別立說理一項,在作品中寓寄對宇宙、人生、仕隱等終極問題的哲學思考,閃爍出智慧光芒。詞人擅長以小見大,將抽象的道理通過生活中的細節表現出來,使人讀來心領神會。如《沁園春·杯汝來前》中詞人通過與酒杯的對話來寄托哲理:“況怨無小大,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將戒酒止杯的生活小事提升至哲理的高度,指出凡事均要有“度”,過度的關愛期望不能得到重視將會導致怨恨,而不加節制的貪欲將會帶來災害。
稼軒詞中多處對動物進行勸誡,向它們傳授人生智慧。《鵲橋仙·贈鷺鷥》就是一首理趣意味十足的小詞。當中寫道:“溪邊白鷺,來吾告汝:溪里魚兒堪數。主人憐汝汝憐魚,要物我欣然一處。”將白鷺作為勸誡的對象,向它闡析要推己及人與外物和諧相處的道理,這種物我的渾然一處,正是詞人在隱居生活中感悟到的理想境界。又如《一剪梅·獨立蒼茫醉不歸》中告誡鳥兒道:“多情山鳥不須啼。桃李無言,下自成蹊。”講述無需過度關注表面浮華,一個人若有實力終將得到重視的道理,在與動物的對話中將抽象深刻的哲理形象化。
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頻頻出現,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與詞人的人生經歷與個性有關。一方面,他樂天自負的性格使得筆下萬物充滿靈氣。這位英雄將領的豪邁情懷使他有膽量與古代豪杰一較高下,商略時勢。而他又受道家思想影響,認為人與物齊,對自然有著敏銳的感觸力,花草魚蟲皆能牽動其內心情思,在他眼中萬物均有靈性,能夠與之心神相通。
另一方面,現實世界的苦悶促使詞人虛擬出一個理想化的知音世界。正如周在浚所言:“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觀其與陳同甫抵掌談論,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無卿之氣,一寄之于詞。”[3]縱觀稼軒一生,始終是圍繞著抗金復國的主旋律。早在青年時期,稼軒就一直積極地籌措抗金北伐,可惜他的一生仕途坎坷, 經綸濟世的才能一直沒有受到朝廷重用,還先后落職隱居于帶湖、瓢泉、鉛山等地,近二十年之久。家國之憂與壯志難酬的焦躁時刻困擾著詞人,他苦于知音難覓,只得引古代豪杰為異代知音,向山水自然間尋求慰藉,頻頻在詞中與之進行精神上的交流,以澆胸中塊壘。
其二,是受到先秦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戰國時期的莊子、屈原二人在人格形成與文學創作上對稼軒有著重要的影響。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齊物論思想主張天地萬物,與我為一。稼軒中晚年時期思想上深受其影響,有比較明顯的出世傾向。莊子的文章想象奇特,擅長以寓言故事來闡釋哲理,作品中的萬物生靈能夠自由平等地展開對話。稼軒詞中許多作品正是借鑒其寓言體形式,詞人與動物、景物之間展開精神上的交流,給人以超凡脫俗之感。
屈原與稼軒有著極其相似的人生經歷,提倡舉賢授能的“美政”理想,力主聯齊抗秦,不與權貴同流合污,因讒言而被流放。他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稼軒作詞多處受其影響,如借鑒其“芳草美人”的比興手法,以峨眉遭妒的典故來抒發懷才不遇的感傷。屈原的作品中大量運用神話故事,擅長運用夸張、想象等手法,使作品散發出神奇瑰麗的色彩。稼軒詞中引入與神鬼的精神交流,充滿了超現實性,追本溯源正是受到屈原的影響。
其三,與兩宋文藝創作中的諧謔滑稽之風密切相關。宋朝都市經濟繁榮發展,勾欄瓦舍、茶樓酒館成為娛樂型文藝形式滋生發展的溫床,為了迎合民間大眾的審美喜好,詩、詞、散文以及雜劇等藝術創作中都或多或少地染上諧謔調笑的色彩。這類作品注重挖掘日常生活、自然現象中的普遍素材,以幽默滑稽的方式來表現它們,或是用以發泄作者內心牢騷,或是以之來諷刺現實。
稼軒就寫了不少疏放俳諧之作以自遣,他詞中的神交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包含諧謔的性質。不僅在詞中虛構出神魂鬼怪,并且還能與動物、景物展開對話,當中還有一些戲劇性的情節。如《西江月·醉里且貪歡笑》中描寫道:“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描寫了詞人醉酒的憨頑情態,以散文手法入詞,插入與松樹的對話片斷,既體現了稼軒“以文為詞”的創作主張。同時也塑造出一個癡人說夢式的醉漢形象,而幻覺松動要來扶、推手拒絕、喝之使去的一系列互動充滿了喜劇色彩,與當時盛行的以滑稽取笑為目的的雜劇情節十分相似,隱藏其后的是一顆孤寂而又倔強的心靈。
稼軒詞中的神交現象主要產生于夢境中、醉境中與山水自然中,詞人與萬物的交流既有亂世之下的家國之憂,也有相融自然的隱者情懷;既有懷才不遇的苦悶抒發,也有對人生哲理的共同探討,是一種極具個性化的表現。在詞人眼中萬物皆著我之色彩,進而能夠借象立意、營造出主觀情意十分濃厚的詞境。正是因為其天真率直的性格與沉郁豪邁之胸襟,方能寫出如此浪漫奇幻之篇章!
[1] (清)永瑢等撰.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稼軒詞摘要》[M]. 北京:中華書局,1965:1073.
[2]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 稼軒詞編年箋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清)徐釚撰,唐圭璋校注. 《詞苑叢談》卷四引《借荊堂詞話》[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3.
Analysis of the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Phenomenon in Jiaxuan Ci
TAO Ying-zhu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oochow 215006, China)
Xin Qiji is a famous poet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re is a distinctive phenomenon of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that exchange with gods, animals and views in his works. It brings rich artistic effect, and his works have romantic flavor, desolate connotation and vivid philosophy. This phenomenon is not only connected with his experience and personalities, but also influenced by romanticism literature of the Pre-Qin Period and the scherzando artistic creation in Song Dynasty.
Jiaxuan Ci;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Objects; Effect; Reasons
I207.23
A
2095-7408(2017)04-0075-04
2017-05-03
陶映竹(1993— ),女,江蘇鹽城人,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