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鋒
【第一部】
一位大學教授,一位古漢語學者,無意中翻開了鄌郚樂器的第一頁……
一
20世紀1969年的秋天,蕭風瑟瑟,曠野凄凄,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正席卷著中國的大地。
膠濟鐵路,像一條顫顫蠕動的長蛇,匍匐在齊魯大地上,通向蒼茫的遠方。
陰歷的九月二十九日早晨,一輛列車在青島火車站發出了一聲長嘶,頂著滾滾黑煙,緩緩駛出青島。青島,這個飽經滄桑的海濱城市,此時以一種剛毅的面容,目送著又一次分離的遠行。隨著列車的行駛,車后的鐵路像一根越放越長的線,飄飄搖搖,將整個青島放飛成一只風箏,放在了海邊的天空,放在了遙遠的天際,在人們依依回望的目光里飄蕩……
被下放的大學教授姚文珊,就坐在這趟列車上。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對于姚文珊來說,還有一個行李箱,也是很重要的。那里面盛滿了他教學用過的課本和一些古漢語書籍,還有一些制作提琴的器具。作為大學教授,他一直從事著中國文化理論和古漢語的研究和教學。在那三尺講臺上,他從源遠流長的中華上下五千年,講到縱橫兩萬里的東方文明,每一句都是天文地理里的精確數字,都是四書五經里的經典語句。這些經過了遠古、上古、中古、近古四個時期的中國漢語,歷經了千百年的演變、錘煉、推敲和驗證,怎么會成為錯誤語言了呢?
在這趟列車上,與他同行的還有很多。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都是從青島下放出來的。去哪兒,誰也不去過問,誰也不想去問,只在心里暗暗揣測。他們像樹林里一群驚飛的鳥兒,重新尋找著自己的棲身之所,至于落腳點是在群山連綿的大山,還是在偏僻封閉的溝壑,無法猜測,更難以預料。
姚文珊知道,這次他們全家要到昌樂縣的一個農村。
姚文珊不知道,一家人以后的命運……
二
三個小時后,一個沒有太多棱角的小城漸漸地復印在了列車的南窗上。姚文珊心里明白,昌樂到了。以前經常去濟南開會,經過昌樂的時候,沒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想不到今天會流落到昌樂,要在昌樂度過漫長的勞動時光,也就是說,他的教學生涯止于昌樂,他的人生艱辛始于昌樂。
姚文珊是研究古漢語的,自然要同時研究中國的歷史地理文化。他知道,昌樂,雖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卻有著悠久的歷史,西周時期,文韜武略的姜太公始封營丘,創建營丘古城(昌樂),開創了齊文化,為齊魯史冊寫下了燦爛的一頁。姚文珊覺得,昌樂,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必然有淳樸的民俗風情,在這樣的環境里,自己和妻兒多多少少會遇到善良的人。
車站,就像一把刀子,它把鐵路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包括人生的路。
三個小時的時間,列車平移了500里路;三個小時的時間,就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他們像移栽的樹木,要扎根另一種土壤,吮吸另一種水分,接受另一種陽光,承受另一種風吹雨打和雨露雪霜。
姚文珊定定地站在那兒,任一陣陣秋風,吹亂他那稀疏的頭發。這段時間,他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短短一個月,就讓他經歷了一次人生的巨大轉折,從一個人人敬仰的教師,變成了一個不知名的“右派”,恍惚間就歷盡了世態的炎涼、人間的滄桑。而今,他又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游子,被遺棄在異鄉,剛剛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還沒有邁出第一步,就遇到了抉擇的羈絆。姚文珊循著鐵路的軌道,向來時的東方望去,那是家鄉的方向,他在家鄉的遠方,家鄉在他的遠方,他再也望不見家鄉的那只風箏了,他知道在他一家人下車的一瞬間,牽著家鄉的那根線就斷了。
三
此時,古營圣地,卻不曉得一個大學古漢語教授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只是一個從青島發配而來的“戴罪”之人,迎接他的只有飄落的枯葉,肆虐的飛沙,還有滿街的冷漠,一路的沉寂。他的到來,在別人的眼里,不過是一個影子,如同過眼煙云,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古營昌樂,它的誕生,或許源于一個小小的客棧,而這個客棧的誕生,也可能因為此地是來往齊魯的必由之路。在漫長的古道驛路上,古營成了過客遙望的燈塔,避風的港灣。一桿飄搖的“酒”字幡旗,引來了無數行人的腳步,奠定了一方水土的繁榮。來到這里,喝一碗甘醇的酒水,就體會到了淳樸的民風,感受到了濃郁的鄉情。有人自此不再漂泊,落地生根,在客棧旁邊,增加一個商鋪。有人在走之前指點迷津,留下一些生活的竅門,富康的秘訣,或者是定國安邦的策略。一個小城,就這樣一步一步從古代走來,文人墨客的琴棋書畫,王侯將相的文韜武略,順著歷史的長河,不斷地給古營注入著新生的力量,使其繁衍不息,昌盛不衰。
歷史走到了1969年的9月29日,又一個人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就是姚文珊。他的到來,是不同于其他過客的。他是帶著滿腹的疑慮而來的,他是帶著無限的惆悵而來的。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忽然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下一段路該怎么走。然而,昌樂人不會想到,就是姚文珊自己都沒有想到,從他在昌樂邁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一條嶄新的大道自此在昌樂大地上鋪展開來。
四
鄌郚公社辦公室里,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從外面走進一個人,拿起了電話:“我是,哦,哦,知道了,我馬上向書記匯報。”
放下電話,他快步走進書記辦公室:“張書記,縣里來電話,說安排的人馬上就到。”書記正在看一份紅頭的革命委員會文件,稍停了片刻后說:“知道了,你馬上告知民政的老趙,再通知趙家嶺大隊,讓他們盡快派人來接。”
張書記就是時任鄌郚公社書記的張政鈞。他拿起了一份文件,這份文件記錄著姚文珊和另外一個人的基本概況。讓他特別關注的是,這個姚文珊,青島某大學的教授,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把文件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張書記披上了搭在椅子靠背上的那件中山服,走了出去。
公社大院里,幾行高聳的白楊莊重地挺在那兒,顯得很肅穆。風,小了些,從西北上空飄來的云絮依舊平穩地流動著,幾片枯黃的葉子依戀在枝頭,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守望著生命的最后一縷陽光。
張書記回首望了望東面的馬駒嶺,此時夕陽的光芒,將山嶺的西坡涂上了一種奇異色彩,顯得莊重而又肅穆。站在嶺腳下的公社大院里,張書記明顯地感覺到一股氣勢和力量傾瀉而來。這座山嶺,海拔只有249米,但在鄌郚人民的心中,卻是高于一切山峰的。鄌郚的每一個人,每天早晨走出家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座馬駒嶺。祖祖輩輩圍繞著這座山嶺寒來暑往,采擷著春華秋實,不僅是四季生活的標桿,更是世代生存的依托。那些扎根在嶺頂上的神話和傳說,已經長成排排香爐,裊裊香煙縈云繞霧。馬駒嶺,是鄌郚人膜拜的佛,站在嶺頂上,鄌郚人就有了摘星采月的夢想,就有了叱咤風云的膽略。
張書記挪動了一下腳步,他感覺到這片土地是如此的厚重。他很清楚,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積淀著一個地域幾千年的歷史。這些歷史沉靜在今天的陽光里,沉靜在村莊憨厚的姿態里,但是從地里輻射出來的一方水土的氣度,卻映射出璀璨的光華。
剛剛上任的張政鈞書記,以文化人深厚的情懷感知著這個古樸的小鎮以及小鎮上淳樸的人民。他經常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到縣志和一些關于鄌郚的志史書籍里漫步、遙望、探究、思索,真切地感受鄌郚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
張書記更多的時間,是親自到田間地頭、街頭巷尾走一走,看一看,有時也會坐在農家的炕頭上,親身體味鄌郚的風俗民情,人文風物,土壤質地,林貌水況。山山嶺嶺,村村落落,他用自己的腳步,打開了一部真實而又詳實的鄌郚志史。
張書記點上一支煙,凝望著這滿目的秋色,不覺神情凝重起來,日歷翻給他這樣一個秋天,他該怎樣去面對呢?張書記轉身望了望東北方向,那個方向有一個村莊,名曰趙家嶺。去過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在張書記的心里,這個趙家嶺經馬駒嶺北翼的阻擋,與世隔絕。堪稱是一個世外桃源,那里的靜謐,那里的天然,那里的原生態,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擬的。把姚文珊安排到趙家嶺,是他經過深思熟慮的。張書記覺得,一個知識分子,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里,才不至于丟失屬于文化的那一部分,才有助于某種藝術的寄存和萌生。
五
一陣喇叭聲響,車停在了大院的一角。
不多時又一輛貨車,也來到了鄌郚公社門口,這輛貨車上裝滿了姚文珊的所有家什。
在人們卸車的忙亂里,十幾個社員,推著五輛獨輪車,出現在大門口。
他們是趙家嶺大隊派來接姚文珊的。
此時趙家嶺大隊的大隊長劉明高也到了,他和其他社員幫著姚文珊整理行李,一件一件地裝在獨輪車上。
姚文珊領著兒子,姚文珊的妻子牽著二女兒,大女兒姚婉茹在身后,就這樣一家人跟著這群社員,跟著獨輪車吱吱呀呀的車輪聲,緩緩地走著。姚文珊不覺打量起了前面這個推著獨輪車的人,一米六的個頭,略微有點駝背,已經是深秋了,還穿著一件單薄的腈綸褂子,兩只粗壯的胳膊駕著獨輪車,顯得輕松自如,一看就是一個莊戶老把式。沒等姚文珊開口,這位社員就毫無目的地詢問起來:“你們一家人不在城里過好日子,為什么跑到俺這里受罪?”姚文珊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他接著說:“聽說你們是青島的,青島,青島就在海邊吧?”姚文珊這時回答了他:“是的。”“我沒去過青島,但我到過海邊。”他說到這里,聳了聳肩膀,似乎有很多話要訴說。姚文珊對這個社員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興趣,他沒想到一個遠離大海的莊稼人還見過大海。姚婉茹忍不住問道:“那你說說大海是什么個樣子?”
“無法形容!”他避開了姚婉茹的話題,略帶炫耀地講述起了他的歷史:“我見到大海的那一年正好是十八歲,那一年我去參加抗美援朝,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說到此處,他唱了起來。姚文珊聽到這里,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他萬萬沒想到,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英雄,而這位英雄至今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莊稼漢。姚文珊不想打斷他的講述,任憑他像播放電影那樣娓娓道來。他說在上甘嶺戰役中,兩次差點送命。第一次上去一個連,就剩下他和另外一個戰士,敵人撲上來,他機智地跳進一個彈坑,拖過三具尸體蓋在身上,免遭殺害,而另外一個戰士被敵人用亂槍打死。第二次上去一個營,最后只剩下八個人了,他們頑強抵抗,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
姚文珊聽到這里,心里倏然產生了一股力量,而這股力量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他沒想到來到昌樂鄌郚的第一天,就對人生有了新的感受,新的感悟。他覺得從城市來到鄉村,就像是從一個世界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見到的這位社員,已經告訴他這個世界里生活著怎樣的人。一個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英雄,默默無聞在偏僻的山村里,與世無爭,甘愿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不受世道的干擾,不受季節的影響,始終保持一種豁達開朗的心境。姚文珊從這位農民的身上感覺到了生命的另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是很多人不曾具備的。
等他們爬到嶺頂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們像一支長長的駝隊,行走在茫茫的原野中。在淡淡的余暉里,姚文珊看到了一個坐落在溝崖上的村莊,那些溝岔彎彎曲曲,縱橫交錯,像紛亂的飄帶纏繞在村莊的周圍。遠處的山嶺此起彼伏,延伸著溝壑的線條,很像是一幅正在創作的油畫。整個村莊在這廣袤的原野中像是一個孤島,一個遠離海岸的孤島。
姚文珊意識到一家人將在這個村莊度過一段無法預料的歲月,他感覺在大海上漂泊了一天,真的來到了一個孤島上。他停下了腳步,悵然地凝望著東方的地平線,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青島的方向,那是老家的方向,那是讓他心痛的地方。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像一根藤蔓從村口攀援到了嶺頂上,纏繞在他們的腳下,走慣了柏油馬路的姚文珊一家人,踉踉蹌蹌地改變了所有的走路姿勢,腳下磕磕絆絆的山路就是他們以后要走的也是必須走的道路。
六
這會兒已是傍晚了,幾縷淡淡的炊煙裊裊在房頂上,給這靜謐的小村增添了一種動感,巷子里不時地傳來哞哞的牛叫聲,那些還在大街上嬉戲的牛犢聽見了,撒一個歡兒便不見了蹤影。幽深的街巷里空寂寂的,他們一行人的到來,一下子給小村注入了活力,引得雞犬齊鳴。
村中央,是趙家嶺大隊的一處庫房。沒有院墻,四面也沒有接山的農戶,孤零零的四間土屋,顯得有點無依無靠。好在東墻邊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樹,龐大的樹冠罩住了半套庫房。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講述著一個村莊的古老。
那些獨輪車在這庫房前停了下來,眾人沒有急于卸車,而是坐下來休息,等待大隊長的安排。這間庫房由于年久失修,墻體脫落露出了土積的層次,房頂上的麥秸坯草嚴重腐爛,粘成了一體,厚薄不均,坑洼不平,黑黝黝的透露著歲月的凄愴,靠近山墻的部分已經站滿了莠草,在秋風中搖曳著。倉庫管理員提著一串鑰匙來了,他打開了鎖,卻推不動那兩扇陳舊而又沉重的門,一個社員上前去幫著用力推,才慢慢將門推開,那吱呀呀的沉悶聲,從遠處聽來像是打開深山廟門的音波。
姚文珊朝里望了一眼,黑洞洞的,迎面撲來一股陰森之氣,讓人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趙家嶺唯一臨時能夠騰出居住空間的房子了。
社員們有的進了庫房,收拾雜亂無章的農具以及破爛不堪的器具,把能挪動的東西盡量集中到西面的兩間庫房,這樣就可以騰出東面的兩間。等把所有的家什搬進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月底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顯得格外清晰,毫無次序而又毫無規則地在天空里撲閃著,宛如姚文珊紛亂的思緒。
七
在這個偏僻的山村里,過去一年中能給全村人帶來熱鬧的日子只有兩三天。一是演電影,一年不過一兩次,二是來耍把戲的,這樣的機會一年只有一次,甚至一次也沒有。這些活動不僅給這個寂寞的小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活躍,也給人們留下了長達好幾個月的談資。姚文珊一家人的突然到來,一下子勾引起了老少爺們的獵奇心理,他們一開始就是懷著這種心態來看熱鬧的。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怪可憐的。
這不是電影,也不是演戲,而是正在發生的實實在在的一幕,姚文珊一家人的景況無形之中觸動了趙家嶺人們的憐憫心理。從預想的喜劇一下子跌入了悲劇的情節中,來看的人承受不了這樣的情感轉折,一個個默默地離去了,只有幾個調皮的頑童還在那兒指手畫腳。
大隊長來了,作為一村之長,一家之主,對趙家嶺的一沙一土、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人一畜都得負起責任。姚文珊既然來到了趙家嶺,那就是趙家嶺大隊的一名社員了,關心社員是份內的事,至于犯的什么錯那是上面的事,在趙家嶺只要按時上坡下地,聽從號令就行了。
大隊長在庫房門口站定,對著姚文珊說:“有什么需要盡管說。”
姚文珊苦笑了一下:“現在連燒水的燃料都沒有,能否提供一些煤炭或者是木材碎料?”
大隊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在你們青島,我們這兒窮鄉僻壤的,哪有那么好的條件?各戶燒水做飯用的柴禾,都是自己到溝崖上摟拾的,一家就那么一個小柴禾垛,還不夠一年燒的。大隊里的草,還得喂牛養驢,燒火是不割舍的。”姚文珊絕對沒想到,這個小村竟然窮得連柴草都短缺,看來以后的日子不好過了。
“這樣吧,”大隊長思索了片刻又說,“我去給你借個簍子和筢子,你們自己到南溝的果園里先摟點柴禾應應急吧。水呢,果園里有口水井,水不深,你們蠻能提上來。”
八
大隊長劉明高家里。
趙家嶺的五個小隊長,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門坎上,有的蹲坐著,正討論著關于姚文珊一家人住村的事情。大隊長劉明高神情沉重地說:“咱村來了姚文珊一家人,確實給咱們出了難題,咱村本來就窮,又添上這五口,負擔不輕啊。”
“來待多長時間?”
“你看鍋碗瓢盆都帶來了,肯定很長時間,聽說最少也得三五年。”
“這有什么擔心的,反正按勞分配,干活掙工分分糧食。”
“城里人的骨架,哪是干農活的料?”
“不管他犯了什么錯,既然到了咱莊里,咱就不能虧待了人家,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五隊隊長劉萬存說道。
“咱今天湊到一起的目的,就是商量商量把他們分到那個小隊里合適。”
一陣沉默后,在一邊一直不語的二隊隊長董禎說道:“還是到俺二隊吧,俺二隊人口多,或許能幫襯著點。”
大隊長沉思了片刻,說:“也在理。人雖然在二隊,其他的隊平常也得關心關心。”
“他們一家人住在大隊的庫房,也不是長久之計,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還得用。”四隊隊長李法才提醒。
“咱趙家嶺大隊連個辦公室都沒有,蓋房子是蓋不起的。”
“總不能讓人家住瓜棚吧?”一隊隊長劉萬堂說。
“看來只能讓寬松的人家擠擠了。”
又是一陣沉默。
“我們隊有一戶,就是姓李的那一家,可以去問問。”三隊隊長董懷玉說。
“好的,待會兒我們一塊兒去看看。”
會后,他們來到了村北的一條狹長的胡同里。
一個低矮的挑翅大門隱蔽在胡同的盡頭,荊條編制的柵門象征性地關閉著,門口邊的土墻塌陷出了一個窟窿,雞啊狗的,能順利地進進出出。一個大門口,卻不是一戶農家,有的兩戶,有的三戶,甚至更多。而且再辟捷徑,房里套房,戶里有戶。趙家嶺村有很多就是這樣共處群居的,原因是一個家族弟兄娶妻分家,為了節材省料,就在天井一側加蓋一處偏房,或者是南屋,另立門戶,但還是公用一個大門口。這樣既能保持一個家族的凝聚力,又能相互照應,同甘共苦。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確實起到了一定的防御保護作用。三隊隊長說的這家是三戶合住的,其中的一戶去年搬了出去,兩間偏房便成了另外兩戶的庫房,平日里放置一些柴草、農具等雜物。
李家的主人李好忠聽說了姚文珊一家人的情況,立即安排自己的孩子去拾掇房間。第二天還特意請了泥瓦匠、木匠對房子進行了修繕。
二隊隊長主動承擔了搬遷任務,第三天便安排社員幫著姚文珊一家人搬了過來。
這兩間屋也太小了(其實趙家嶺的房子都一樣),把所有的家什安排好后,只有出入的空隙了。四周封閉得嚴嚴實實,除了一扇門,還有一扇木格窗戶,那便是屋內唯一的光源了。那扇木格窗戶,黑黝黝的,浸透了歲月的熏蝕。陽光斜照進來,經過窗欞的時候,也被染成了昏暗的顏色,在屋里失去了應有的光澤。經過一番清掃,只是掃去了能夠掃去的東西,掃不去的便是這滿屋的黑了。屋笆黑,墻壁黑,地面黑,包括土炕、門框都是一色的黑,姚文珊第一次領略到了“黑”這種顏色的魅力。
樓房,農舍,是一次垂直的落差;大海,山坡,又是海拔的一次提升。人生的起伏跌宕,命運的跌宕起伏,這些書本里的漢語詞語,在這個深秋的季節,在姚文珊一家人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詮釋。
(九)
在姚文珊心里有個謎,趙家嶺,肯定是趙家的天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這百家姓把趙家排在第一位,肯定是百姓中的大姓,看來宋太祖趙匡胤重新編修百家姓也有他的道理。可當他問及趙家嶺姓趙的家族時,李家的主人卻告訴他這村沒有趙家的族史。這讓姚文珊更加迷惑了。
原來關于趙家嶺村的來歷有一段傳說。明末清初,山西洪洞縣的一對弟兄,為了謀求生存,向著東方一路走來。來到了咱們山東省,路過昌樂鄌郚時,被這里的景色吸引了。當時鄌郚僅是一個交通便利的小鎮,馬駒嶺這一帶還是一片荒野。住在昌樂的一個姓趙的人家,發現這里草木茂盛,地勢遼闊,很適合放馬,便安營扎寨,在此開設了一個牧馬場,并起名趙家嶺。洪洞縣的兩位弟兄來到這里,也認為這里是風水寶地,一個留在趙家嶺,一個去了鄌郚的金山,從此落地生根。一個村莊就這樣誕生了,后來又落戶了劉家、董家以及其他的族氏。趙家嶺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李家的主人只是輕描淡寫地敘述了一個村莊的由來,而姚文珊卻倏然對這個小村充滿了強烈的好奇。他是研究古漢語的,同樣對人文地理、民俗風情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認為山西洪洞縣的兩個弟兄來到這里,不僅是建設了一個村莊,也填寫了一段歷史,同時創造了一方地域文化,奠定了一方水土繁榮的基礎。四百多年的歷史,趙家嶺村人延續著家族的興旺,也延續著一種鍥而不舍、勤勞質樸的精神。
小村再小,也是一個村子,也有一段漫長的歷史,也有屬于小村的風土人情。姚文珊心想,自己和家人來到這個小村,不知能待多少年月,這個小村還有很多事物必須去了解、認識、面對、適應。
十
初冬的小村,很冷清,也很清靜,那些鳥兒的聲音,牛羊雞狗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純凈。尤其是學校里的鐘聲,在小村的胡同里傳播得很悠揚。姚文珊在送孩子上學的時候,知道了這鐘聲是從一塊廢犁鏵上發出來的,那塊廢犁鏵銹跡斑斑,犁頭已斷掉了,兩個曾經上過螺絲的圓孔穿上了麻繩,吊在了校園中的一棵洋槐樹上。老師從地上隨便撿起一塊石頭,習慣性地敲起來,那悅耳的鐘聲便打破了校園的寂靜。
姚文珊關注起小村的聲音,就是從這塊犁鏵上開始的。那聲音雖然有點單調,也有點硬澀,發出的音也不知是音階上的哪一個音符,聽起來卻有一種金屬的穿透力,一種古雅的厚重感,近似于出土的編鐘的聲音。姚文珊來到趙家嶺村后,心情逐漸平靜下來,這些小村的聲音陸續填補了姚文珊對音色的一些空白。生長在大海邊的姚文珊,記憶里都是波濤奔涌的聲音,浪花撞擊巖石的聲音,海鷗盤旋嗚叫的聲音,以及城市里嘈雜的聲音。這些聲音與小村的聲音雖然從樂音上無法鏈接,卻在姚文珊的心里產生了共鳴。
姚文珊在研究古漢語的同時,自然要涉足一些琴棋書畫方面的探索,尤其是樂器和音樂。樂器奏出的音樂,其實是自然界聲音中的一部分聲音。姚文珊知道,音是物體活動的體現。人說話的聲音,觸動各種物體發出的聲音,以及動物的鳴叫,機械運動產生的轟鳴,各種物體碰撞與摩擦的音響,包括雷電、暴風、海嘯、江河等,都是自然界里的聲音。只不過這些音沒有固定的音高、音量、音值、音色,很粗糙,很尖銳,既刺耳又缺乏美感,只能算作噪音。而樂器奏出的音樂,是人類在社會實踐中,從大自然的各種音響里精選出來的音符,優美、悅耳、婉轉、悠揚,是最能表達人們思想感情的樂音。
或許是因離鄉的別愁,或許是小村的古樸和寧靜渲染了小村的聲音。當姚文珊聽到校園的鐘聲、雞狗牛羊的對答、石碾滾動的依依呀呀、小鳥在枝頭的嘰嘰喳喳以及獨輪車慢慢碾過胡同的聲音的時候,從未感到這是沒有樂感的噪音,倒是覺得這些聲音,是樂器無法模擬的一種音樂。這種音樂從早晨到傍晚看似重復卻又變化多端地在小村里傳播著,宛如七個音符交替使用,不斷地創作出風格迥異的音樂作品。
姚文珊喜歡拉小提琴,小提琴一弦的明亮,二弦的柔和,三弦的堅實,四弦的低沉渾厚,可以表現各種復雜的音樂,也可以模擬一些自然界的聲音。姚文珊從一把小提琴上領略到了樂器藝術的博大精深,感受到了音樂作品的無窮魅力。過去在教學的間隙,姚文珊曾演奏過世界小提琴名曲中的《圣母頌》《云雀》以及《引子與幻想回旋曲》,這些音樂作品體現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
而今,置身于異地他鄉的姚文珊,忽然從小村的天籟中,感悟到了音樂的另一種內涵,他覺得,小村里的一些音符是音樂還沒有涉及到的。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提琴這種樂器,重新解讀提琴所奏的音樂。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更沒有民族的界限,雖然樂器的造型和結構顯現著民族的特征,但所奏的音樂卻是世界的。何況有些中西樂器互相借鑒,加以改進,力趨完美。譬如中國的琵琶和西洋的吉他,琴頸上的音品是極其相似的。再如中國的二胡和西洋的小提琴,二者都是拉弦樂器,都是用共鳴箱發音,而且在旋律的表現上也存在著相同的特征。尤其是大提琴,大提琴中音和低音的渾厚、飽滿、圓潤,和二胡一樣,最能表達濃郁的情感。姚文珊喜愛提琴尤甚于二胡,他覺得在感情的抒發中,提琴不亞于二胡。也就是說,提琴已經具備或者是容納了二胡這種中國民族樂器的特性,能夠表現出中國的民俗風情。姚文珊決定利用自己掌握的制作提琴的技術,手工做一把大提琴,他要在這個原始的小村,更深層次地感知一下自然之音和樂器之音的美妙。
十一
大學里的作息時間和課程表,讓姚文珊養成了一定的生活規律。來到趙家嶺村后,這種計劃式的生活習慣不知不覺又顯現了出來,每天必須干的事情在他的腦海里逐步地形成了一個框架和次序,這讓他可以及時地處理完每天的事務。
每增加一個事項,他就要從其他的事務中分別擠出一點時間。不過有一件事情他是擠不出的時間,那就是每天必須到六里路外的鄌郚街去買一家人三餐的飯食。五口人,一天需要很多食物,多了拿不了,只能一天去一趟。姚文珊在青島有一輛自行車,但無法帶到這里。他只能步行,下午兩點多就得啟程,六里路,途中經過許多溝壑和嶺坡,來回十多里,需要花費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這條彎彎曲曲的六里路,是一輩又一輩趙家嶺村人一步一步踩出的,它像一條飄飄搖搖的繩索,拴在了馬駒嶺上,今天,誰也不會想到,一位大學的古漢語教授,走在了這條路上。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一條決定鄌郚未來的路,就在這條路上,就在姚文珊的腳下延伸了出來。
這條路先是穿過一片田野的。姚文珊每次走上這條路,都會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站一站,看一看,那是西嶺頂上的最高點。站在那兒,可以環顧整個鄌郚大地,可以遠眺西面的群山,可以面對東方,遙望一次家鄉青島。姚文珊站在這片土地上,看見頹廢的荒草在冬陽里泛出蒼白的黃,看見一棵棵婆婆丁越過田壟飄向遠方,心里不免會有一些傷感。不過,他已經從“下放”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一切都會過去的,春天總會回來的。現在關鍵的是不要荒廢自己古漢語的研究,同時在離鄉的這段時間里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譬如,制作大提琴,教教孩子們拉琴和一些樂理知識,多一種知識,將來就多一條生存的路,另外還可以分擔一下異地他鄉的寂寥。然而姚文珊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的這個不經意的想法,已經為鄌郚開辟了一條樂器大道。
每天這樣來回地跑,也不是辦法,天冷了怎么辦,下雪了怎么辦?李家的主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想著怎么去幫助姚文珊一家人。其實,李家的生活也很困難,不過有些事情還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提供一些生活用品,什么水瓢、水盆、水桶,什么剪刀、針線、布條,還有撿拾柴禾用的簍子、筐子、筢子,以及幫著做家務和傳授一些農村的生活常識和手藝等。另外,李家的主人專門給姚文珊一家人用黏土砌壘了一個三條腿的鍋灶,用來燒水、炒菜,并修復了一個鍋臺和一個風箱,這樣就能夠自己做飯了,用不著整天往鄌郚街跑。
基本生活條件具備了,其他的可以隨著時間一步一步地改善。因為依墻共居,李家人早就把姚文珊一家人當成自家人了。每一次攤煎餅,總是疊出十幾個送給他們品嘗。煎餅,是多種農作物混合制作的一種食品,也是趙家嶺村上等的美食。那時候小麥粉每戶每年只能分到很少的一點點,除了過年、來客人、幼童食用外,平時輕易不會動用。家里男勞力上坡干活出大力,吃的最好的飯食,就是煎餅卷大蔥,而在家燒水做飯的女人們,只能吃用地瓜面蒸的黑窩窩頭了。
不光是李家,周圍的其他鄰居,一條胡同的,一個小隊的,還有平日里能夠接觸到的人,包括大隊干部,小隊組長,都會有意無意地扶一把,幫一回。這個送點玉米粉,那個給點窖藏的紅薯,在這個冰冷的季節里顯得那樣溫暖。
一家人就在這淳樸的民風里收獲著一份份感動。漸漸地,姚文珊又聽懂了小村的另一種聲音,那就是這里的男女老少說出的土得不能再土的方言和問候。
剛來的時候,姚文珊聽趙家嶺村人說話,至少有一半的字句聽不懂,現在有些話語雖然不知是啥意思,但已經能夠悟出其中的含義。就像他解讀古漢語中的一些章節,理解一部音樂作品的思想,領會樂器琴弦上的音符,不用過多地解釋和重復,就能心領神會地悟懂其中的內涵。這種小村的聲音,是發自心靈深處最真摯的聲音,樸實無華,沒有一點修飾和雕琢。這種聲音與小村的其他聲音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淳樸的鄉音。
正是趙家嶺人的善良、質樸和熱情,才讓姚文珊聽到了世間最美好的聲音,聽到了音樂之外的另一種音樂。這些美好的聲音,像一縷縷和煦的春風,融化了冰封在姚文珊心頭的智慧和靈感。那些制作大提琴的技術、手法、技巧和工藝,如花般陸續地綻放、盛開。有了美好的聲音相伴,姚文珊格外地精心。他已把小村的聲音和對音樂的另一種理解一并雕刻進那把大提琴里了。
十二
小村的冬天是悠閑的,社場里的牛羊悠然地咀嚼著玉米秸、紅薯蔓。在向陽的墻頭或者是避風的屋角,每天總有一些人穿著黑黑的棉襖擠在那兒曬太陽,他們蜷縮著身子,揣著雙手,頭上戴一頂破舊的兩大扇帽子,像一座泥塑蹲著,傾聽幾位上了歲數的老人講述小村的故事,中間也不免添上一些與小村有關的傳說和神話。
姚文珊就是在這些場合知道了趙家嶺村過去的貧苦歲月,了解了一個地處山坡的古老的小村。漸漸地他發現,這么一個小小的村莊,怎么有著這么多的故事,胡同、草屋、老槐樹、每一處拐角、每一扇木格窗、每一個樹洞,似乎都暗藏著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
一個臘月的冬日,姚文珊正在屋門口打磨那把提琴的琴碼,隱隱約約聽見從小村的南街傳來了類似二胡的聲音,像是在拉《大海航行靠舵手》。姚文珊聽了一會兒,再也做不下去了,就簡單收拾了一下,順著聲音的方向找尋過去。最后他發現,這是從四隊的社場里傳出來的。隔著門縫,他看到幾個藝人在月臺上正專心地合奏著那支曲子,周圍圍著很多觀眾,有說有笑的,不時地鼓鼓掌,叫個好。
姚文珊推門走進來,并沒有引起藝人們的注意,他們又陸續拉起了《王定保借當》《小姑賢》《井臺會》等呂劇唱段,觀眾交接著演唱,像是早就排練好了似的,很有劇團的套路,看來他們熟悉的劇目還不少呢。
趙家嶺村的人很善于把苦的日子過成甜蜜的生活,表達一種樂觀向上的美好情懷。那些能編會拉的土藝人,就是利用冬天的農閑時節,排練一些村民們喜聞樂見的節目,把老少爺們的歡聲笑語聚集起來,把一個小村對明年的期望連接起來。
這是姚文珊沒有想到的,這么小這么偏僻的一個小山村,居然還有這么多懂音律的人,原以為小村的人只懂得鋤鐮锨镢的使用,沒想到玩起絲弦來還像模像樣的,看來這里的莊稼人的藝術細胞還不少哩。更讓姚文珊想不到的是,這些藝人居然大字不識一個,更談不上了解樂理樂譜。不過他們對音樂和樂器有一種特殊的感知能力,看過幾場專業戲班子的演出,便能熟背熟唱其中的一些段落。爾后憑自己的聽力、感覺和悟性,把聽來的調子在琴弦上反復地捋,直到捋成能伴奏的調子。
姚文珊走過去,看了看藝人的手,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又短又粗的手指老繭皴裂,像枯樹枝在琴弦上劃來劃去。雖然部分音符不夠音準,甚至出現半音,有時也不符合節拍節奏,但卻能從頭到尾不間斷地演奏下來。美中不足的是,那是一把廉價而又破舊的墜琴,發出的聲音尖銳聒噪,缺乏應有的音樂美感。另一位藝人的二胡更是陳舊,琴頭斷去了,琴頸有點彎曲,琴筒被蛀蟲鉆出了好幾個窟窿,蟒皮塌陷出一個坑洼,有些部位已經出現了裂痕,另外弓子上的弓毛也脫落得所剩無幾。整把二胡似乎被濃煙熏烤了,黑黝黝的,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看到姚文珊非常關注他們的演出,一位藝人站起來說:“看樣子你也會拉,來一段?“
姚文珊本想解釋一下,又覺得無需解釋,就過去拿起一把京胡,說:“我給你們拉一段《光輝照兒永向前》吧!”
“你拉我唱。”人群中一位婦女走出來笑著說。
姚文珊起了過門,那婦女還真跟著唱了起來,而且很合弦。姚文珊雖然沒有系統地學習京胡,但拉起來也是很專業的,令在場的人們連聲叫好。人們投來贊許的目光,還是有文化的人水平高。
姚文珊知道,京劇伴奏分文場和武場。文場須有三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武場要具備板、單皮鼓、大鑼、鐃、鈸等打擊樂器。京劇講究唱念做打,那得有板有眼。姚文珊在青島大劇院經常觀看京劇演出,不管是哪一出,演員和琴師,都是中國京劇界的名角。按理說,看慣了高水平的演出,再看這鄉間野戲,那是不屑一顧的。然而姚文珊卻從這些自發組織的藝人中,看到了藝術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從這些沒有經過強化、美化的樂音中聽到了最原始的音樂。由此他也了解到了民樂胡琴樂器在民間是如何地根深蒂固。
音樂,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姚文珊在研究古漢語的同時,也會去追溯一些中國民樂以及中國樂器的淵源。胡琴,作為中國民樂拉弦樂器,有著一千多年的歷史。同其他笛子、琵琶、蕭、笙、三弦、嗩吶等民樂樂器相比,散落在民間的樂器胡琴是最多的。有一句俗語就充分說明了這一現象,叫做“荷包指頭玩不了絲弦”,可見胡琴在民間的流傳確是不一般。拉胡琴的藝人們,不求成為名角,也不想成為高手,只是為了愛好,為了那份悠閑自得的心情。至于何種類型的指頭,他們是不管這一說的。另外在全國各個地方戲曲的伴奏中,胡琴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也促進了胡琴的普及。
或許受高等教育和西方音樂的影響,后來姚文珊對西洋樂器-——提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進行了一番研究。以至于下放到趙家嶺村,也沒忘記捎帶一些提琴的材料、部件和書籍,繼續自己的探索。他想,等把那把大提琴制作好了,他會讓小村的人感受感受提琴音樂的優美。
十三
好大一場雪,把小村的聲音淹沒了,也把北風的凄厲淹沒了,像一支曲子戛然而止,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每戶的庭院里綻放著,又凋謝著。已是臘月時節,小村的四季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打掃打掃天井,洗刷洗刷碗筷,擦擦桌子,整理整理房間,小村的人一碗水餃、一掛小鞭就過了春節。
但是小村的辭歲儀式卻是莊重、嚴肅而又認真的,那些上了歲數的老嬤嬤們,在這些事情上絕不吝嗇。小年那天,她們會自發地從家里搬出桌凳,端出美酒佳肴,以及準備過年的上等食品,在小村的中央按設長長的香臺。拜佛求神,供奉圣靈,小村的人稱此舉為發“錢糧”,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家興業旺。一個個香爐裝滿了五谷,一根根擎天香,點燃了小村的希望。白面大餑餑,五個一組,摞成一座座“寶塔”,立在桌面上,呈現出寺院的影像。黃表紙鋪在了長桌四周,像幡旗在風中招展。
老嬤嬤們一字排開,點燃親手用冥紙疊制的元寶、紙錢,然后雙手合十,跪地膜拜。在一位住持的帶動下,她們微閉雙眼,一起哼唱起佛歌:
“喊…喊喊美呀,喊唵喊喊福唵吶,喊唵喊喊咪,哎嗨喲……”
這是用文字效仿出來的聲音,至于唱什么,確實聽不懂,再就是沒有段落,難以辨別唱了幾首,只是那么不停地回旋變換著。用不著打節拍,她們便唱得整齊劃一,抑揚頓挫。有些年輕的媳婦在旁邊聽上一會兒,便隨聲附和,意在以后也像婆婆那樣躋身于念佛的隊伍。
姚文珊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種別開生面的拜神求佛場面,也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動情的佛歌。他不由得想起了青島嶗山關帝廟過去的法事。不過嶗山關帝廟是道教神職人員傳播道教的圣地,在全國道界已負盛名,其香火雖然也是民間自發的祈拜活動,但卻代表著深層次的中華傳統文化。與趙家嶺的佛事相比,那是大巫見小巫了。而姚文珊覺得,趙家嶺村的佛事,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俗文化,很多地方是不同于其他寺廟的。
“這是你們自己編的佛歌嗎?”姚文珊問一位老嬤嬤。
“不知道是誰編的,老人們都是這么唱,我們也就跟著這么唱。”
“你們唱的什么,有唱詞嗎?”
“心里想到什么,就哼什么,不一定把話唱出來,心里明白就行了。”
“你自己心里明,神仙怎么知道呢?”
“心誠則靈,心誠了,神仙自然就明白了。”
這句話,讓姚文珊恍然大悟,沒想到這些老嬤嬤們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徹悟和境界。這時他才發現,老嬤嬤們唱時根本就看不到面部的變動,甚至看不到嘴唇的張合,她們是在用心發聲,用心在唱,那些聲音是從她們虔誠的心里發出來的。
姚文珊根據自己熟知的樂理知識,在心里很快就譜出了這些佛歌的曲譜。這些佛歌的音域控制在一個八度之內,沒有太大的跨越和過多的變調,卻婉轉優美,曼妙動聽。姚文珊回顧了一些中國傳統音樂和中外佛教音樂,卻找不到類似這種佛歌的基本音樂元素,它是社會還沒有挖掘、改編至今仍處在原始狀態的一種音樂。姚文珊倏然領悟到了在民間,在偏僻的鄉野,還儲存著很多自然的聲音,這些自然的聲音,依舊保持著純正的天籟之聲。由此,姚文珊感受到了民間藝術的博大精深和民間音樂的源遠流長。
聽村里的老人們講,以前有個戲班子到趙家嶺演戲,一個唱戲的即興編了幾句臺詞,來嘲笑趙家嶺村的貧窮:“趙家嶺的地皮薄(土語念‘be),四處讓那溝圍著,溝里沒灣也沒河,靠天吃飯剛挨渴,一莊子人圍著一口井,背著的井繩就有十斤多……”乍聽,確實把趙家嶺村貶得一無是處。但姚文珊覺得,趙家嶺距離四面的村莊比較遠,有大片的土地,這個村莊有一種潛在的富裕正在醞釀著,只是收獲的季節還沒有到來。他認為這廣闊的空間本身就是一份財富,有溝壑相間,有嶺坡綿延,更能適應氣候的變化和時事的變遷。重要的是,在那錯落有致、起伏跌宕的原野中,還有許多神韻、靈秀的東西在里面。從村里的藝人們身上,從那些念佛的老嬤嬤身上,已經表現出了某種捉摸不透的智慧和靈氣。小村有文化的人很少,卻有很多人在不知不覺中接近了音樂藝術,這更能反襯出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底蘊。
十四
紅紅的對聯,總算改變了小村單一的色調;幾掛鞭炮的脆響,打破了小村一冬的沉靜;農家飯菜飄溢出來的香氣,也改善了小村以往淡淡的味道,整個村莊活躍起來了。
人們忙著拜年的時候,姚文珊的那把大提琴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把琴弦固定住,并按照提琴的定弦準則分別定好了C—G—d—a弦,爾后再用泛音做了一次音準的校對。姚文珊拿起弓子,在琴弦上蜻蜓點水般地試了幾個音,覺得音質不錯,便拉了一小段圣·桑斯的《天鵝》。當舒緩的音樂在那間小屋里彌漫開來的時候,他禁不住流下了熱淚。
《天鵝》輕松愉快的旋律,分明表現出了天鵝在湖里自由自在遨游的樣子。而與此相反的是,姚文珊及其一家人卻被禁錮在這兩間黑黑的土屋里。新春佳節,還漂泊在異鄉,不能與家人團聚,怎不讓人痛心?李家包括趙家嶺村所有的好心人,很理解姚文珊一家人的心情,不約而同地過來噓寒問暖。
撫摸著大提琴,姚文珊知道,這把大提琴的每一個組合的部位,每一片木板的底色,都凝聚了他對這片土地的感知,都浸潤了趙家嶺村濃濃的鄉情。他覺得大提琴里的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都是這片土地培育出來的,是屬于這片土地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應該讓這里的父老鄉親聽一聽大提琴的音樂了。姚文珊對大女兒姚婉茹說:
“婉茹,來了這么多客人,給大家奏一曲。”
“哪一曲呢?”姚婉茹大方地說,此時她很理解父親的心情。
“拉你最喜歡的。”
姚婉茹很小的時候就學習大提琴了,姚婉茹天生聰穎,悟性極高,又勤奮好學,不過十歲,就已經能拉很多大提琴名曲了。姚文珊有個朋友在青島一家提琴廠做技術工作,經常與姚文珊在一起切磋提琴方面的技藝,這也給姚婉茹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和氛圍。
姚婉茹搬過來一個樹墩制作的凳子,端正地坐在上面,把大提琴豎在了一塊木板上,略微沉思,便深情地拉起了世界著名提琴作曲家安東寧·德沃夏克作曲的《母親教我的歌》。姚文珊在一邊細心地聽著,聽每一根弦低音區、中音區和高音區的音質,聽每一個從共鳴箱里迸發出來的音符以及音符在不同指法下的音色,聽這把大提琴演奏這首曲子的整體表現力。當姚婉茹演奏完最后一個段落,姚文珊滿意地笑了,他滿意自己制作的這把大提琴是成功的,也滿意女兒選擇了這首曲子作為演奏的第一個曲目。他覺得女兒在家庭經歷了變故之后變得成熟多了,也很善解人意了。這從她對這首曲子的理解程度和演奏技藝的沉穩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在這樣的環境里,在這種情況下,或許姚婉茹更能理解《母親教我的歌》的思想內涵。
姚文珊雖然身處異境,卻沒有失去對國家的信心和熱愛,他相信這一切終將會過去的。一曲終了,姚文珊又讓姚婉茹再拉一曲《上甘嶺》的插曲《我的祖國》。趙家嶺村的人聽不懂外國的提琴音樂,卻對一些中國的電影插曲和歌曲耳熟能詳,像《社員都是向陽花》《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以及電影插曲《毛主席的話兒記心上》《手拿碟兒敲起來》等經典曲目,都能哼唱上幾句,更不用說“一條大河波浪寬”了。姚婉茹拉的《我的祖國》,越過籬笆,順著胡同,在小村里流淌開來。
這是誰奏的曲子?用什么樂器演奏的?怎么這么動聽?陸陸續續又有不少人走進了姚文珊的屋里。
“這么小就拉得這么好,還是城里人腦子好使。”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人家有文化,學得快。”
“俺那孩子和她差不多大,甭說拉胡琴了,唱個歌還跑調。”
“你那孩子怎能和人家比,人家在城里有條件,你早早就不讓孩子上學了,光知道跟著隊里掙工分。”
“俺那口子,都大把年紀了,還拉不成調,還不如這個閨女拉得好哩。”
“你看人家的指頭,又細又長,那真是拉琴的。不像你男人,荷包指頭又粗又短,也就是推車子的料。”
村里有幾個拉胡琴的聽到了,跑了過來。一看這東西,都呆了。
“這是個什么胡琴?”
“大提琴。”姚婉茹在一旁搶著說道。
“大提琴?還真夠大的,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樂器。”
“這是西洋樂器,也就是外國人使用的樂器。”姚文珊解釋道。
“外國人的樂器,我試試。”
拿慣了小巧玲瓏的二胡,再拿這個大家伙,有點不適應。那個人左擺右晃了好一陣,才拿穩那把大提琴,惹得人們嬉笑不止。更讓人捧腹的是,玩弄了半天,也沒拉出個哆來咪。
“這外國的玩意還真不好弄。”
“比二胡多出的這兩根弦有什么用處?”
“其實提琴和二胡一樣,都是弓弦樂器,演奏原理和二胡相似,不過提琴比二胡的音域更寬廣一些。”姚文珊從理論上做了一番介紹。
“婉茹,你過來做個示范,讓這位大叔看看大提琴是怎么拉的。”
“對對,我還真想學一學。”
姚婉茹左手按住大提琴,介紹了持琴的姿勢以及人與琴保持的角度,詳細說明了左手的指法,演示了右手的運用和弓子的演奏技巧。那個人聽著聽著就撓起了頭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你先別說那么多,我這人腦子笨,記不住。”
大家又笑了。
“叔叔,你坐下拿著琴,我指點給你。”婉茹認真地說。
那個人坐下來,姚婉茹把一些基本要領又說了一遍,讓他先在琴弦上試音。剛開始那個人弓子都拿不穩,不是拉空了,就是一次拉著兩根弦,全是噪音。姚婉茹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著。不多時,那個人便能拉出哆來咪發嗖拉西來了。
這時姚婉茹問他:
“以前你會拉什么歌?”
“《社會主義好》。”
“你拉拉試試。”
那個人尋思了一會兒,就在上面找音。果然拉出來了,雖然有時出現半音,有時還跑調,但總算奏出曲來了,畢竟有拉二胡的基礎。
大家鼓起了掌。
姚文珊覺得這個人看起來笨拙,實則很聰明,能在這短時間內拉出調來,說明有一定的樂器天賦,從而也證明趙家嶺人屬于內秀型的,才智從表面上看不出來。姚文珊明白了一個道理,古人從勞動中獲得了聰明和智慧,而當人類發展到一定的社會階段后,過度的體力勞動,簡單的機械操作,反而會把人的言談舉止又退化回愚蠢、笨拙的時代。莊稼人,就是屬于這種類型的。然而這位農民也證明了,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卻是抹殺不掉的。
“叔叔學的真快。”二女兒夸贊道。
“是你姐姐教得好,我這個大老粗笨著呢。”
“你對樂器的理解能力和感知能力很強。”姚婉茹看出了這位叔叔的悟性。
“別捉弄我了閨女。來,再給我拉一首歌曲聽聽。”
“好吧。”
姚婉茹選擇了一首歌曲,認認真真演奏起來……
曲子,像一只歡快的小鳥,飛出農家的小院,融進初春的陽光里。趙家嶺的新年,由此多了幾分祥瑞之氣。姚文珊的這把大提琴,姚婉茹的這次演奏,就這樣為鄌郚譜出了樂器之鄉的第一個提琴音符……
十五
不覺寒食到了,小村也走出了九九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勞作又開始了。土地,就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世世代代依賴的就是這片土地。一年的口糧,一村人的希望,都決定在這個播種的季節。勞動,對于農民來說,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嘟…嘟……”趙家嶺村有個復員軍人,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了一把沖鋒號。農忙時節的早晨,他總是站在村東頭的一個小土丘上,像在部隊里那樣吹起沖鋒號。那嘹亮的號聲,伴隨著一縷縷晨光漫過村莊。隨即,小隊長督促社員上坡的哨子,也此起彼伏地在胡同里飄蕩開來。
一會兒工夫,通往四面田野的幾條山路,宛如一根根柔軟的柳枝鮮活起來。村里的壯年勞力,推著獨輪車的,幫頭的,提套的,拿锨扛镢的,一組組,一對對,陸陸續續行走在山路上,分散到一塊塊的田地中。眨眼的工夫,南崖、東溝、北坡、西嶺,遍布了勞作的人們。“嗯昂…嗯昂……哞…哞……”牛驢的叫聲也在溝壑的兩岸不時地對答著。冰封了一冬的田野終于打開了那張松軟的稿紙,接納著農民用農具書寫的文字。
村北泉子崖的泉水潤青了那棵歪脖子垂柳,這是田野的第一抹綠色。
對于農村人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場景,而姚文珊望著這一片春耕的景象,真切地感受到了莊稼人對土地的熱愛,對春天的渴望。
十六
未開春的時候,大隊長曾召集五個小隊長以及所有村里能管事的人,商議關于春耕以及姚文珊是否參加生產勞動的事宜。
“這馬上就開春了,大家歇了一冬天,到了該使勁的時候了。”大隊長旁敲側擊。
“今年的墑情還可以。”
“各隊的農具拾掇拾掇,牛驢該加料的加料。提前向社員們號召一下。”大隊長又補充了幾句。
“那來咱莊的姚文珊下不下地?”一人問道。
大隊長默不作聲,只是吧嗒著煙袋。
“當然得干活了,咱莊窮,柴火都節約著燒,更不用說糧食了,他一家五口人,確實給咱莊添了負擔。”有人搭腔。
“城里人,哪干得了咱莊戶人的活?”一位老者嘆了口氣。
“干不了重的,輕的可以讓他干點。”
“不用說輕的,跟著咱上溝爬崖轉悠一圈也夠他受的。”
“讓他跟著家庭婦女干點雜活算了。”
“婦女的活也不輕快。”
“他不是大學教授嗎?讓他到學校里教教學生。”一個隊長突然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一直沉默的大隊長聽完了大家的議論,認真地說:“姚文珊下放到我們村,是勞動改造,也就是說必須干農活。不讓他勞動,不好向社員們交代,讓上面的人知道了,我們更擔不起。咱莊的路,不好走,咱莊的地,七高八矮。一個城里人來干莊稼活,肯定是要受罪的。不管怎么說,干活的時候,大家照顧著他點。”
“在我們隊里不會磕打著他的。”二隊隊長董禎說。
前街的一棵老槐樹下,是一個空場,也是二隊開會的地方。空場北面的土墻上,刻著幾句毛主席語錄,很是醒目。在這個地方開會,總是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吃了晚飯,哨子一吹,社員們便自覺地來到槐樹下。一塊石頭,一個斜坡,便是社員們的座位,基本都是盤地而坐。東一窩,西一幫,看起來很散亂,聽起來卻整齊劃一。一彎月兒掛在樹梢,算是燈盞。看不清對方的臉面和表情,有個人影在那兒蹲著夠數就行了。
二隊為姚文珊的事情專門開了這次會議,社員們覺悟很高,大家的思想也很一致。
姚文珊看到人們忙于春耕,明白自己也該參加生產勞動了。既然來到趙家嶺村,就是村中的一名社員了。作為獲取糧食的唯一途徑——體力勞動,是每一位社員應盡的義務。再說一家五口人,單憑妻子的那點補助難以維持一年的生活。他要從農活的一點一滴學起,他要用辛勤的汗水,獲取屬于自己的那份工分。
春天的農活是繁雜的,姚文珊從《莊農日用雜字》這本古書里了解了一些農事,也大體知道了春耕的基本過程。二隊長起初讓他干一些搗糞的工作,就是一伙人圍著一個大糞堆,用小镢頭將存儲一冬的土糞搗碎。這是家庭婦女干的活兒,也是最輕的農活。不過對于姚文珊來說,這么機械地重復一個動作,不僅枯燥,也是一種毅力的考驗。幾天下來,他手掌磨起了水泡,渾身酸痛不止。大伙怕他一時適應不了這種勞動,一些裝車的活兒就盡量不讓他干。而姚文珊很要強,決定將春耕的活兒全部熟悉一遍。推不動獨輪車,可以幫幫頭,提提套。背糞背不了,可以在旁邊攆攆牲口,或者是用镢刨刨地頭子。
栽地瓜的時候,二隊的人把最輕的活兒“撒秧”讓給了姚文珊,姚文珊也主動干一些挑水的雜事。這里的春天不比海邊,空氣干燥,陽光有時很酷熱。姚文珊的皮膚哪經得起這樣的“暴曬”,不幾日,背上灼出了許多豆粒大的水泡。晚上,姚文珊的妻子,流著淚用燒過的細針一個個給他挑……
就這樣,姚文珊開始了他在趙家嶺村的勞動生涯,那廣袤的田野上,留下了他堅實的腳印。
趙家嶺藝人們的娛樂,已被繁忙的農事所代替,那幾把樂器,也被蜘蛛網塵封。唯有姚文珊的那把大提琴,在清靜的傍晚,在姚婉茹的手里,不時地流淌出優美的音樂,輕撫著這片土地含苞待放的夢……
第二部
一個愛好,一個追求,啟開了鄌郚人的音樂夢想……
鄌郚,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查閱,注釋為山東省的地名。右邊附帶“大耳”的鄌和郚,惟鄌郚用之。千百年來,寒來暑往的風霜雪雨,鏤刻著“鄌郚”;晝夜輪回的日月星光,鑄造著“鄌郚”。鄌郚,這兩個左右結構的大字,歷經時光的磨礪,熠熠生輝,更顯剛毅、遒勁。一點一橫一彎一折的筆畫,構筑了一個深邃的世界,積淀起一個古鎮的歷史,容納著一方的氣象。
穿越鄌郚的一條土路,是昌樂到高崖的必經之路,也是濰坊至臨沂的唯一捷徑。鄌郚數千年的歲月,就是從這條路上緩緩流逝的。而沖積在汶河、九曲河、白浪河兩岸的史事和文明,漸漸地形成了肥沃的土壤,與從馬駒嶺、高山、擂鼓山、車羅頂上流淌下來的四季融匯在一起,繁衍出這一塊蔥蘢茂盛的綠洲,滋養著日漸繁盛的村莊以及生生不息的鄌郚人民。
一個古鎮,就這樣沿著日月的軌跡走進了20世紀70年代。此時的鄌郚百廢待興,清一色的田野和村莊,依舊保持著野地的原始,而從阡陌上延伸出來的山路,卻長成了一根根粗壯的枝條,向古鎮輸送起新鮮的血液。那些關于鄌郚的歷史、典故、傳說和神話,充實著一個個小村和古鎮的內容。而鄌郚三村(北村、南村、東莊)以及劉莊的不斷擴大,更是加強著一個區域的地理優勢。一些廠礦相繼涌現出來,公社駐地除了原有的供銷社、昌樂六中、糧所、鄌郚旅館、青上銅礦、高鎮煤礦之外,又添加了文具廠、副食廠、農修廠、油廠、建筑隊等單位。尤其是建筑隊,這是專門建設鄌郚的一支勁旅,它的出現,打開了鄌郚改天換地的新局面。
一
時光照在了1970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這天云淡風輕,一縷晨輝掠過馬駒嶺,點亮了小鎮的一天。
家是北村的呂鳳翔吃了早飯,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他所工作的鄌郚建筑隊。打開了辦公室的鎖,卻沒有推門進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從口袋里拿出一盒“冬梅”,一支煙抽出半截,又放了進去,勤儉節約的他養成了一種自我約束的習慣,越在思考問題的時候越是不吸煙。他干脆倒背起手,沿著建筑隊院里的一條小徑,走了起來。小徑的不遠處,有一排白楊,不時有枯黃的落葉飄下來,填充著小徑荒草覆蓋處的空白。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望著建筑隊那六間農舍式的辦公室和庫房,他再次想起了昨天公社召開的那次會議。那次會議是一次共謀鄌郚發展大計的會議,基本思路是“大廠帶小廠,小廠下蛋”。也就是說讓有一定規模的大廠協助小廠進行拓展,并且要取得一定的成效。大廠也可以再上其他項目,擴大生產領域。這是公社書記張政鈞、副書記趙正修在非常時期做出的一個大膽的決定,凸顯了公社領導高瞻遠矚的眼光和運籌帷幄的策略。建筑隊是社辦單位,所賺得的收入一部分上繳公社財政,一部分用于隊務運轉和設備投入,剩余的便是建筑隊的資產。不管怎么說,建筑隊還是個盈利不錯的單位,再投資一個項目還是有一定實力的。
想到這里,呂鳳翔循著小徑走了起來,他心里明白,秋天不僅是播種小麥的季節,也是播種理想的時節,建筑隊應該開辟一條嶄新的路子。
等呂鳳翔轉回來的時候,建筑隊的另外幾名領導田恒明、馮蘭成、張泰宗和負責財務的李法興早已坐在辦公室了。看見他走進來,田恒明調侃地說:“你還有閑心,大清早在那兒看風景。”
“鳳翔有個習慣,心里有事的時候就好出去走一圈。”李法興很是善解人意。
“可別說,成天在外面干活,咱這院子我也好久沒轉悠了。”馮蘭成也笑著搭上了一句。
“我在考慮昨天公社召開的會議。”呂鳳翔坐下來,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考慮了,咱也不用大廠帶小廠,干脆自己再上一個項目。”田恒明有點激動地站了起來。
“憑著咱們的能力,干什么都是好樣的。”呂鳳翔露出了自己的豪氣。
“上什么項目好呢?咱可都是些泥瓦匠出身。”馮蘭成提醒道。
“上個項目很好,可以增加單位的收入。”李法興總是站在財務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等會兒隊里人員來齊了,咱開一個會議,商討商討這件事。”
建筑隊在職人員共有11個人,其他的,如果遇到大工程,就從各村里挑選精明強干的泥瓦匠加入到隊伍中來。所以這個建筑隊看起來規模小,實則擁有一支強大的隊伍。
七點半剛過,除了一位領導在工地上負責施工不能來單位外,其他人都已到齊。這辦公室,是一個綜合辦公室,分管各項工作的領導都在這間屋里辦公。辦公室里所用的辦公設備,是建筑隊的幾個木匠利用建筑所剩的木材制作的。辦公桌是人們常說的“三抽桌”,就是三個抽屜的結構。有的兩人共用一個長長的板凳,有的是沒有靠背的四方凳子。開會的時候,各人只將身子扭一下,面對面就可以了。
看大家靜下來了,田恒明首先說開了。
“按照公社黨委的指示,我們建筑隊決定上一個項目,至于上什么項目,還沒定下來。”
田恒明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封面印有毛主席語錄的小本子,翻到空白處,然后抬起頭來望了大家一圈。人們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呢。
“我臨時沒有想出好的項目,還請大家說說自己的看法。”
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看圖紙、蓋房子是咱們泥瓦匠的拿手本領,輕車熟路,再上一個項目,還得重新研究、學習,隔行如隔山,有一定的難度。有的說這雖然是個好事,但也有不少風險,要慎重考慮。有的說上個項目不容易,除了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還有場地、設備、技術、市場等問題。
“這個不用大家擔心,有公社黨委的政策支持,有我們建筑隊的整體實力,有大家伙的齊心協力,相信我們一定會干出樣兒來的。”呂鳳翔給大家打氣鼓勁。
“大家只想想上什么項目就可以了。”馮蘭成緊跟了這一句。
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大家提出了很多可供參考的項目,什么粉絲、配件、加工農具、合板等等,雖然是些輕工業,但都是從未接觸過的行業。不論選了其中的哪一項,都得從零開始,從頭學起。
一邊的呂鳳翔一直沒有發言,對于大伙所提的項目他覺得還可以,有些他也考慮過了,但都不很理想。一個項目一旦投入了,可以說是沒有回頭的余地的,所以要慎之又慎。不過,此時他也沒有思考出與眾不同的項目。看見大家在那兒七嘴八舌地交流著,很是熱情,便覺得自己有責任實現大家的愿望。
呂鳳翔的辦公桌緊靠在南面的窗口,不時地有幾片落葉飄過,就像他剛剛思考出一個項目立即又被他否定一樣,無聲地凋謝了。這時,大門外不知是誰來了興致,敞開嗓門唱起了《紅燈記》中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酷愛戲曲的呂鳳翔這會兒聽迷了,雖然是清唱,但那個人的唱腔卻很有味道,抑揚頓挫的。當唱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時,呂鳳翔忽然一拍腦門,禁不住“啊”了一聲,驚得辦公室所有人停止了交流。
“我怎么沒想到呢?這是一個很好的項目啊。”呂鳳翔脫口而出。
“什么項目?”
“樂器,樂器啊。”
“好項目,這里頭的人都會拉二胡,起碼懂得。”李法興稱贊道。
“做樂器,用材少,不用太大的設備,我看這個項目中。”田恒明也表示出很大的興趣。
“不錯…不錯……”
你一言我一語正說著,張泰宗卻發出了疑問:“你們拉唱得不錯,但你們卻不知道樂器是怎么制造出來的。”
旁邊的馮蘭成站了起來:“不知道咱去學習么,兩層樓咱都能蓋了,何況那么個小樂器,幾塊木頭湊起來的家伙有什么巧處?”
“我看不會那么簡單,越是小,越難做,就像女孩子繡花似的。”
“別看咱們是些大老粗,但粗中有細,看建筑圖紙不就是個細活兒嘛?”呂鳳翔胸有成竹。
“就這么定了。”田恒明一錘定音。
大家一致通過。爾后關于生產何種樂器再次展開了討論。
這次會議,僅僅是鄌郚建筑隊內部的一次會議。但他們誰也沒想到,這次普通的一次會議,不但改變了建筑隊的命運,也決定了整個鄌郚未來的命運。
二
呂鳳翔為什么聽到《紅燈記》的段子就馬上想到樂器呢?這不是他空穴來風,也不是一時沖動,更不是突發奇想。而是那個人的那幾句膾炙人口的西皮原板,一下子激起了呂鳳翔心頭沉寂多年的文藝情結,激活了他敏感的藝術細胞,那種與生俱來的悟性倏然間閃現出一種特殊的靈感。呂鳳翔熱愛文藝,精通音律,國粹京劇,地方戲曲,曲藝雜談,山歌水調,無不涉獵。他不但老生唱得有板有眼,還拉一手好京胡,集編、導、演、唱、奏于一身,早已聞名鄉里。
這些事,還得從三年前呂鳳翔在北村創辦民間劇團說起。
北村,位于鄌郚公社駐地北面,與南村、東莊組合成了鄌郚街的整體構圖。這個擁有十二個小隊的生產大隊,是多家姓氏聚集成的一個龐大的村落。這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戶院墻,每一片磚瓦,每一棵樹木,都驅動著一個古鎮的變遷和進步。因此,這里的大街小巷就不同于街外其他村落的胡同,而是更多地承載了古鎮的政治、經濟、歷史和文化。呂鳳翔,就是北村的一個村民。
1965年,剛滿20歲的呂鳳翔,擔任了第七生產隊的會計一職,初顯他過人的才智和學識,在鄌郚嶄露頭角。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巨大的社會潮流沖擊著每一個村莊、村莊的每一戶人家以及每戶人家里的每一個人。同時八個京劇樣板戲也相繼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和精神領域。就是在這個時期,一次偶然的機會,呂鳳翔觀看了濰坊市京劇團演出的京劇樣板戲,怦然心動,萌生了創辦民間劇團的念頭。
在呂鳳翔的組織下,通過一個多月的籌備,一支由十多人組成的民間劇團誕生了。從道具、服裝、樂器等戲箱設施的配備,到排練、化妝、布景、演出等事項的安排,形成了一個具有一定實力的文藝團體。北村一些有一定水平的民間藝人成了劇團的骨干力量,如曹志隆、李景才、李景香等。
雖然是民間劇團,呂鳳翔卻是按照專業劇團的標準進行運作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都是嚴格規范,嚴密把關,力求精益求精。他的原則是,無論做什么事,只要決定去做,就必須做好,而且要做到最好。劇團人員因為沒有接受過專業培訓,在化妝、著裝等方面難免出現一些瑕疵。呂鳳翔就邊實踐邊研究,反復琢磨,憑著他的悟性和對戲曲藝術的理解,不久便掌握了最關鍵的手法和技巧。有一些工序的技藝是他從沒接觸過的,純粹是個人獨創。現代京劇唱、念、做、打的功夫,以及生、旦、凈、末、丑的形象塑造,雖不及傳統京劇,但它卻獨樹一幟,藝術風格各具千秋。呂鳳翔深刻領悟了二者的內涵,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藝術想象力和創造力,使演員的演藝趨向完美、精湛。
京劇三大件中的京胡、京二胡、月琴都已具備。最讓呂鳳翔費心的是,京胡和京二胡的弓法不能保持一致。按照專業琴師的水準來確定,兩種拉弦樂器在演奏時弓子必須統一,拉,一起拉,推,一起推,整齊劃一,鏗鏘有力,灑脫自然,給人以視覺上的美感和聽覺上的飽滿。如果京胡和京二胡推拉不統一,就達不到專業劇團的水準。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旦遇上幾個戲曲精通者,必然引來許多嗤笑,這會降低劇團的整體水平。不行,這個問題一定解決。呂鳳翔白天忙于其它事務,不能集中精力,就在晚上研究如何攻克此項難題,經常思想到深夜。內行人傳說拉瞎了指頭很難改,呂鳳翔不信這個邪,只要功夫深,不信改不成。為了不影響鄰居的睡眠,就把一支筷子折為兩段,當成琴碼,以此降低胡琴的音量。就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訓練,劇團終于達到了專業樂隊的水準。
樂隊問題解決了,又一個問題擺在了面前,扮演李奶奶和鐵梅的兩個演員音高有懸殊,依照高音,低音的頂不上去,依照低音,高音的又感到很壓抑,亮音施展不出來。降八度或者是升八度對雙方都不利,通過樂器標音來彌補還是不理想。最后呂鳳翔換了鐵梅的扮演者,讓形象俊俏的李景香來擔任。李景香對《紅燈記》里的唱段還不太熟悉,再加上她以前練就的是歌曲的嗓音,不適合唱京劇。呂鳳翔聽她喊了幾嗓子,覺得她的嗓音條件不錯,有培養的余地,經過專業訓練,會唱好京劇的。果然沒幾天,她那清亮的嗓音融入了京腔京韻,真有青衣花旦的味道,而且與其他人物扮演者的音高一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扮相和表演更是惟妙惟肖,把鐵梅演活了。
呂鳳翔過人的洞察力和超凡的藝術功力,為劇團奠定了基礎。
初冬的一天上午,天氣風和日麗。前幾天的那股寒流很短,很快就隨著流云飄走了,秋天的陽光趁機又折返回這個村莊。
戲臺子就扎在北村的一處空場上,這次演出的是呂鳳翔指定排練的《紅燈記》。戲臺子簡單卻不乏藝術創意,布景簡潔卻不失劇情內涵。這是一出英勇悲壯的現代戲,背景的烘托,服裝、道具的陪襯,呂鳳翔都設計得恰如其分,十分到位。這便增強了該劇的藝術感染力和視覺沖擊力。
四鄰八村聽說鄌郚街演戲,紛紛跑來觀看,一邊走一邊詢問,哪兒來的劇團?聽說是北村的,更是驚詫不已。戲開場了,來看戲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再看這里,空地已經沒有了空間,年輕人有的上樹,有的爬墻,就連糞丘上也擠滿了頑皮的孩童。
鼓板一響,《紅燈記》的首場演出在畫外音毛主席語錄里開始了。
李玉和(呂鳳翔扮演)提著紅燈,目光炯炯地走上臺:
手提紅燈四下看
上級派人到龍潭
時間約好七點半
等車就在這一班
這段西皮散板,呂鳳翔唱得字正腔圓,頗具功力,一下子把觀眾的戲癮提了上來。接著鐵梅(李景香扮演)上場,與爹爹李玉和交談幾句后,提籃下場,李玉和又演唱了一段西皮原板《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頓時現場氣氛出現了高潮,觀眾的掌聲隨著人群的波動此起彼伏。不久,李奶奶(曹玉貞扮演)演唱的《痛說革命家史》和鐵梅演唱的《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再次受到了熱烈歡迎。扮演鐵梅的李景香最后一句“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唱得慷慨激昂,聽來令人渾身充滿力量。其他磨刀人、慧蓮、田大嬸以及反面人物鳩山(劉波扮演,后來擔任鄌郚鎮的廣播站站長)和王連舉的扮演者也都表演得很出色。觀眾大多不知劇情,他們只注意演員的唱功、表演得如何、演員之間配合的默契程度。在沒有音響、燈光的情況下,能達到如此令人滿意的效果,是很不易的。
樂隊旁邊有幾個教師或者是內行模樣的人,他們觀看得格外認真,似乎在尋找人物的破綻。他們的目光一會兒停留在樂隊上,一會兒又隨著演員的一招一式來回晃動,一會兒又念念有詞地隨著哼唱。當他們看到樂隊的伴奏配合默契,聽到伴奏的音準很是“黏糊”(土語對定音標準的贊譽)時,不覺點了點頭,并盡興地用腳打起了節拍。整場下來,他們也沒有從演員的表演、唱段中找到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紛紛叫好、鼓掌。這些人不僅了解劇情,而且可能擁有劇本原版或者是會唱其中的某些唱段,能得到他們的肯定,足以說明一切了。
第一場《紅燈記》的演出圓滿成功,北村劇團由此名揚鄉里。呂鳳翔的名字瞬即傳遍開來。
后來呂鳳翔又導演排練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兩個樣板戲,在昌濰地區文藝匯演中獲得過多種獎項。由于各種原因北村劇團開辦了不到兩年就停止了。后來北村成立了北村革命委員會,任命呂鳳翔擔任革委會副主任,再后來鄌郚建筑隊成立,他被公社調離出來,負責建筑隊的工作。原來劇團的人員,后來都成了樂器廠的骨干力量。這是后話。
三
這天,趙家嶺村的李法興起了個大早,順著大街打譜到村外逛一逛。小村的清晨很靜,淡淡的霧還縈繞在小村的角落里,幾聲稀稀落落的雞啼測試著小村的深度。當他走到趙家嶺小學東側時,一段《社會主義好》的曲子從一條胡同飄了過來。李法興忽然想起來,村里不是住著一位來自青島的老姚嘛。他不但會拉小提琴,還會做小提琴,這事自己怎么沒想到呢。李法興激動得一拍手,早飯也沒顧上吃,就匆匆向七里路外的建筑隊走去。
今天,建筑隊召開第二次關于樂器項目的會議,由于昨天統一下達的通知,各個負責人都提前來到了單位。在所有辦公室的人員當中,李法興距離建筑隊最遠,路途也是最不好走的,又沒有交通工具,盡管他走得很早,還是最后一個到達。
踏進辦公室,沒等會議正式開始,李法興就說開了: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辦公室里頓時停止了窸窣,所有人的目光充滿了期待。
“我說一種樂器,大家看行不行。”
“什么樂器?”
“提琴。”
大家面面相覷。
“提琴?沒見過,我只見過墜琴,琴拿著的時候不都是提著的么?”
“不用說見過,聽都沒聽過。”
“哪兒的玩意?”
“西洋樂器,外國的。”這是李法興聽姚文珊說的。
“中國的都做不好,還想做外國的。”有人提出了疑問。
“咱還是做我們熟悉的二胡、月琴、琵琶比較合適。”
“你們聽我說,做提琴樂器,保證能行。”李法興認認真真地說開了,“俺莊前年來了一個青島大學的教授,名叫姚文珊,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俺莊里勞動改造。這個人不但會拉提琴,還會做提琴。他來到俺莊不久就做出了一把,我去看了,很精致,聲音也很好聽。”
旁邊的呂鳳翔一直沉默著,等大家議論完了,他才認真地說:“法興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前幾天我遇見俺村的李景才,他也給我說了一些關于姚文珊的事情。”
辦公室里一下子靜了下來,眾人都望著呂鳳翔,等待他的下文。
事情是這樣的,李景才在坐落在鄌郚的昌樂縣第六中學讀高中,姚文珊的大女兒姚婉茹也在這所學校讀聯中。該校高中與聯中聯合組織了一個文藝宣傳隊,李景才擔任隊長并兼任樂隊的主奏,姚婉茹小提琴拉得很出色,成了宣傳隊樂隊的獨奏演員。二人雖然不在一個年級,卻經常在一起演出文藝節目。有一次排練的空隙,姚婉茹走到李景才身邊,說她父親想見見他。
關于姚文珊的事情,李景才也略知一二,但他猛然要見自己,他還一時猜不出姚文姍找自己有啥事情。問姚婉茹,姚婉茹只是說見了她父親就知道了。看來姚婉茹已經把李景才的情況告訴給了父親姚文珊。
第二天姚文珊來到學校,在文藝組的一間辦公室里,兩人談得很投機。姚文珊對李景才說,你對樂器很有研究,在鄌郚文藝界也有一定的地位。我有一個心愿,那就是想把自己掌握的提琴制作技術傳授給鄌郚的父老鄉親。只是由于身份的原因,無法與鄌郚的行家接觸,希望李景才遇到這樣的機會時轉告他人。
這件事從此成了李景才的一樁心事,直到公社黨委政府出臺政策,鄌郚建筑隊要上一個樂器項目,他才如釋重負。李景才和呂鳳翔前幾年一起演過樣板戲,深知呂鳳翔的膽識,就把這件事情托付給呂鳳翔了。
就這樣,呂鳳翔把事情像講故事一樣詳細地說了一遍。
聽到這里,田恒明一拍大腿:“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把他請來,教咱們做提琴就是了。”
馮蘭成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該著咱們成事。鳳翔提議上樂器項目算是走對路了。”
“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大家都愛好文藝,上樂器這個項目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呂鳳翔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將身子倚靠在墻壁上,這回他點上了一支“冬梅”煙:“剛才我也考慮過了,我們一邊生產二胡、月琴等民族樂器,一邊生產提琴樂器,雙豐收。”
“有件事咱得提前考慮考慮,那個人是右派,來我們這里是下放勞動,上級不批準,我們也不敢去請他。就是批準了,人家也不一定來。”有人擔心。
“這個沒問題,只要上級批準了,請老姚的事,我去做工作。”李法興大包大攬。
“還有,提琴是外國人用的樂器,在中國不好賣吧?國外咱又發不出去。”
“就是,中國人拉二胡拉慣了,肯定不認提琴這種樂器。”又一個人發出了疑問。
“真是沒見過大世面,咱莊戶人沒見過提琴樂器,人家城里人可是經常用它演節目。外國樂器能進到中國來,肯定有它的優勢。老姚會拉又會做提琴,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再說咱中國生產二胡的廠家,南方北方都有,多得是。相反做提琴樂器的,估計肯定很少,我們趁機上提琴項目,保證有銷路。”馮蘭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對對,蘭成說的很在理。”
“大家還有沒有意見?”田恒明等了一會兒又說,“沒有意見,那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我提議,建筑隊現在就成立樂器組,由鳳翔具體負責樂器組的工作。同意的請舉手!”
建筑,樂器,這兩項風馬牛不相及的工作,就在這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時刻、特殊的思維中相互碰撞了,而且很融洽地融合到了一起。大家紛紛舉起手,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相同的笑容。
“說干就干,下午我就去黨委,和張書記談談關于老姚的事,明天我和法興再約上李景才,到趙家嶺去請老姚。”呂鳳翔做事向來雷厲風行。
四
鄌郚公社黨委。
副書記王成功拿著一份紅頭文件走進了書記張政鈞的辦公室,兩人剛要商討文件的內容,呂鳳翔和馮蘭成走了進來。
張政鈞抬手示意他們在長椅上坐下,說:“鳳翔同志,有什么急事,這么風風火火的?”
王成功接著說:“看鳳翔滿臉紅光,肯定有喜事。好了,你們先談吧,我過一會兒再過來。”
“不用不用,正好您也在這兒,我們有件事正好需要你們的批示。”呂鳳翔邊說邊拿出了上午開會的記錄本。
聽完了呂鳳翔的匯報,張政鈞當即拍板,說:“這是個好項目,我堅決支持,有什么困難你們盡管提。”
王成功也說:“你們的想法很特別,也很長遠。其他單位也上報了很多項目,不過都是小打小鬧,只顧眼前利益,思維狹窄,目光短淺。”
“其他事情我們可以自己考慮,就是有一個人我們很需要,請黨委批準。”
“誰?只要不讓我倆去,其他的都可以。”張政鈞笑著問道。
“姚文珊,就是從青島下放到趙家嶺的那個姚文珊。”
“這個人懂樂器?”
“聽我們單位的李法興說,這個人不但會拉提琴,還會制作提琴,能把這個人給我們,我們就離成功不遠了。”
“原來你們還沒見過姚文珊啊。”張政鈞略一沉思,說:“沒想到這位大學教授還會這一手,沒問題,這件事我安排一下。”
“關于姚文珊的事,我們最好請示一下上級,畢竟是下放勞動改造的,再說上面的政策還沒下來。”王成功有點顧慮。
“不用請示,他姚文珊來到我們鄌郚公社,就是我們社的一名社員了,既然是一名社員,我們就有權利安排他,用不著請示上級,出了事我頂著。”張政鈞站了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稿紙,瞬即在上面寫下了關于姚文珊轉往建筑隊勞動的批示。接著又說:“這件事也不用開黨委會議了,再有趙正修書記簽字就行了。”
王成功也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說:“在村里是生產勞動,在建筑隊也是生產勞動,反正都是勞動,都是改造,都是農村。明天我安排小劉去趙家嶺一趟,把姚文珊叫來和他談談。”
“不用麻煩你們了,有黨委的批示,我們就放心了。明天我去趙家嶺,專門去請他,諸葛亮還三顧茅廬呢。”呂鳳翔認真地說。
“那好吧,不過你們以后要照顧好姚文珊,一個大學教授,來到我們公社參加生產勞動不容易。對了,不是照顧,是一定要保護好他。”張政鈞囑咐道。
“放心吧,有這么好的老師來單位,我們大家會上心的。”呂鳳翔說完和馮蘭成高高興興地走出了辦公室。
張政鈞點上一支煙,來到辦公室的窗前。此時白楊樹上的葉子已凋謝得所剩無幾,但每一根樹枝卻粗壯蒼勁,直指蒼穹。一團一團的云飄動在秋天的陽光里,顯得空靈而又悠遠。張政鈞望著窗外的景象,一臉的凝重。他清楚,這季節的更替也是“大方向”。作為鄌郚公社的黨委書記,自己曾經因為掌握著鄌郚的大方向挨過批斗。事情雖然過去了,但這個季節還沒有結束,不過,秋風搖落了枯葉,越發顯示出一棵樹的剛毅和挺拔。
五
太陽揉亮了惺忪的睡眼,正用彩霞作粉,打扮著新一天的面容,還沒收起妝奩,呂鳳翔就和李景才匆匆地向趙家嶺走去。深秋的田野,已是頹敗不堪,這是自然規律,春天總會來的。這樣想著他倆不覺加快了步伐,邊走邊在心里勾勒著姚文珊的形象,一個大學教授是個什么樣子呢?
李法興在趙家嶺村頭已經等候多時。
“你村的支書是誰?”
“劉明高。”
“我們應該先去找他,聽聽他的意見。”
“是的,具體事情都是他安排的。”
在劉明高家的挑翅大門口,呂鳳翔站住了,望著探出墻來的那棵大棗樹看了起來。
“你們村的棗樹還真不少呢,”呂鳳翔環顧了一下四周,又說,“你看,家家戶戶都有棗樹,還有,我進村來看見溝崖上盡是些桃樹呀,杏樹呀,蘋果樹呀,栗子樹呀,你們村可稱得上是花果嶺了。”
“可別說,俺村差點改成杏花村哩,一到春天,村莊四周全是杏花,滿村里飄著杏花的香味。”李法興有點自豪地說。
“趙家嶺地皮薄,但風水好,風氣好,這姚教授能住在你們村算是有福氣了。”李景才笑道。
正說著,劉明高從東面的小學里走了過來。隔壁,就是趙家嶺小學,朗朗的讀書聲不時地從校園里流淌出來。
“你們怎么來了,還這么早?”不用李法興解釋,劉明高一眼認出了呂鳳翔和李景才,上前握手問候。
“你這支書也很勤快,大清早去學校忙什么來?”呂鳳翔隨即問了一句。
“學校的課桌都是土坯壘的,經常壞,趁著天還沒冷,我安排村里的窯匠抓緊修一修。”隨即劉明高話題一轉:“來來,家里坐。你們這么早就來了,肯定有事。”
呂鳳翔落座后,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并把黨委書記張政鈞的意思說給了劉明高。劉明高看完后點了點頭,說:“你們建樂器組,是好事,對老姚來說,是解脫。快兩年了,莊戶地里的苦老姚算是受遍了。”
“不光是老姚,孩子老婆都跟著受罪。”李法興接著說道。
“大學教授到農村來,屈了大才了。”李景才直言不諱,“老姚有技術,我們請他,不僅是改善他的生活條件,更重要的是給他提供施展學識的機會,同時給咱鄌郚做些貢獻。”
“你們算是想對了。我們村窮,老姚的三個孩子又正好處在長身體的階段,不夠吃的。這不,今年還沒到秋收,老姚就說沒吃的了,沒辦法,我只好讓他到南崖刨幾筐子地瓜煮著吃,再窮,也不能餓著孩子。”
“是啊,你這村支書,也很為難,畢竟是大集體。”呂鳳翔嘆了口氣接著說,“不多說了,去找老姚吧。”
劉明高領著他們,先找到了二隊的隊長董禎。
二隊的社場在村東頭,出了村才能看到,遠遠地就能聞到牛棚溢出來的那種摻雜著草香的氣味,不時有牛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地傳過來。董禎沒有把他倆帶到老姚的家里,而是直接來到了二隊的社場,這幾天各個小隊都在利用秋后閑時修理農具。
接近兩年的農村生活,已經將姚文珊刻畫成一個十足的農人了。趙家嶺的陽光、空氣、泉水和五谷更換了他的皮膚、體質,這里的風土民情也充斥了他原有的思想與觀念。如今他不僅聽懂和理解了莊戶人的方言、意愿以及意志,還學會了農村的農活和所有農具的使用,而且熟知了五谷雜糧的栽培、種植、管理、收割、儲存,包括加工、制作等一系列的方法和技能,另外也掌握了一些農事諺語、時令節氣、人情禮尚、節日風俗等農村俗事。更想不到的是,姚文珊學會了木匠、窯匠的部分工序,脫坯、筑墻、培草等事項樣樣在行,有時利用木工知識能夠熟練修理一些破損農具。
三人被劉明高領進社場的時候,姚文珊正和幾位老農維修笨犁子。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柄犁鏵,正準備往鏵頭上安裝,渾身沾滿了土灰和草屑,儼然一位莊戶老把式的模樣。聽見劉明高叫他,他慢慢直起腰來,剛要答話,呂鳳翔走向前去,熱切地說:“您就是老姚吧?”
“這是咱公社建筑隊的呂鳳翔和學校的李景才,今天讓法興陪著專門來找你談件事。”劉明高介紹著。
“哦!你好,”姚文珊禮貌地伸出手來同呂鳳翔握手,“這個我認識,我還找過他呢。”
“你在這莊里,活像一名社員了。”呂鳳翔從這一身裝束上已經很難找到姚文珊城里人的形象了。
“老姚真不簡單,莊戶地里的活兒基本都會了,幫頭、扶犁、背糞、耩地……”一位老農夸贊道。
“農民會的他都會了,而老姚會的,我們卻學不了,像讀書、拉琴。”另一位老農在一邊幫腔。
“老姚這是大學門里的人,不是一兩年能學到的。好了,我們回家再說吧。”李法興覺得正事要緊,于是打了圓場。
來到姚文珊住的那兩間小屋里,呂鳳翔感到了一種擁擠,不用說人無處下腳,就是陽光、空氣也沒有多少空間可占,黯淡、壓抑,甚至有點窒息。
姚文珊拿出幾個木墩,大家在天井里圍著磨盤的一邊側身而坐。呂鳳翔打量了一下準備出去玩耍的兩個孩子,說:“你的子女在這莊里風吹雨淋的,都和莊戶孩子差不多了。”
“剛來的時候,我還真怕這農村不衛生,也奇怪,來了之后,孩子們不但不容易生病,反而身體更結實了。”姚文珊的妻子出來一邊沏茶一邊說。
“農村么,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這趙家嶺,水土好,空氣好,你沒見這莊的小青年,個個長得英俊帥氣,是咱鄌郚有名的出好小伙的村莊。”李景才調侃著。
旁邊,李法興喝了一口茶水,把這次來的目的說給了姚文珊。
“你的想法,我和鳳翔商討過了,他專門去找了張書記,并得到了大力支持。在鄌郚,也只有鳳翔,能實現你的心愿。”李景才補充了幾句。
“來吧,我們一起干一番大事業!”呂鳳翔深情地說。
姚文珊沒有立即做出回答,卻沉默了,他臉色凝重,用力地吸了幾口呂鳳翔遞給他的那支“冬梅”香煙,一股股煙云漸漸化成絲絲縷縷的白霧,熏染著姚文珊鬢邊幾縷變白的頭發。或許三人的一番話,一下子把他從農村生活中拽拉出來,重新返回到青島的時光,本已平靜的心陡然又如大海漲潮,波濤奔涌。姚文珊夾煙的那只手微微地顫抖著,似乎在抖落從內心深處奔涌而出的那份生命的痛楚。這次下放勞動,確是在姚文珊的人生路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一根煙很快燃到了盡頭,就像一段晨光結束了一個黎明,一朵雪花凋謝了一個冬季。姚文珊的眉頭宛如春葉慢慢舒展開來,他捋了捋額前的頭發,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我這次來趙家嶺,還不知待多長時間。對我來說,教學和生產勞動都是一種工作。關鍵是我的三個孩子,是我耽誤了他們的學業。”姚文珊說到這里,眼角劃過一絲清晰的憂郁,不過他隨即話題一轉:“你們決定制作樂器,是一個很前衛的想法,也很大膽。不過萬事開頭難,需要做很多的工作。在鄌郚,能為鄌郚做點貢獻,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你們給我提供了機會,我會盡力而為。”
呂鳳翔聽到姚文珊同意了公社的安排,很是高興,說:“謝謝了,我們很需要你。不過你到鄌郚來,確實委屈你了。”
“其實,對于我個人來說沒什么委屈的,”姚文珊說出了這兩年的感受,“剛來的時候,的確給我了很大的打擊。不過,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我無意中得到了另一份收獲。”
李景才和呂鳳翔面面相覷,認為在農村,又有什么收獲呢?于是猜測著說:“除了受苦受累,再就是學會下莊戶,還有什么收獲呢?”
“對我來說,藝術方面的收獲,比什么收獲都好。”姚文珊解釋著,“首先是音樂。我在青島,聽到最多的是大海的濤聲,給人的是一種磅礴的氣勢。來到趙家嶺,我從泉子崖的泉水里,卻聽到了大自然的另一種旋律,是一種輕聲細語。這加深了我對音樂的理解,豐富了我對音樂的感知。再者就是我研究的門課——古漢語,城市是一個世界,農村也是一個世界。城市有城市的符號,農村有農村的符號。我從莊稼人的言談舉止里,讀到了最質樸、最原始的漢語和意識形態。作為一些不識字的農人,莊稼,就是他們書寫的漢字,莊稼的生長,其實就是漢字描寫的過程,這段農村的經歷,彌補了我在古漢語課本里從未觸及的知識。你們說,我的收獲多不多呢?”
這理論太深奧了,呂鳳翔心里思忖著,一個博古通今的教授,卻飄零在多數人目不識丁的村莊里,這種不可思議的時代安排,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的眼前。這是一顆埋在土里的珍珠,我要請出來,讓他發光、放熱,照亮鄌郚這片明麗的天空。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臨走,呂鳳翔再次握住了姚文珊的雙手。
李景才參與了樂器廠的策劃,卻沒有進入樂器廠,后來他擔任了昌樂縣外貿公司的總經理,憑著他的多才多藝,走向了人生的另一種輝煌。
六
第二天清早,姚文珊決定去鄌郚建筑隊。
通往西嶺的那條路,姚文珊自從來到趙家嶺,幾乎是每天一趟。走慣了,也就習以為常了。然而這次不同,當他走到嶺頂上時,他忽然站住了,望著連綿起伏的山嶺,他發現鄌郚這片土地,從近到遠,從南到北,無不流動著一種旋律。那彎彎的山路,不正是簡譜的連音線么?那遙遙相望的村莊,不正是歌譜段落的反復記號么?那列在田地里的玉米茬,不正是四四拍的音符么?那縱橫交錯的阡陌,不正是五線譜的底譜線么?就是鳥兒的婉轉,也吟唱著獨具風格的曲子。姚文珊由此想到了鄌郚,不僅僅是趙家嶺有民間藝人,鄌郚的其他村莊,甚至是所有的村莊,都有可能存在精通音律的人。這是一片充滿樂音的天地啊!他倏然有種預感,命中注定來鄌郚,是不是上天特意安排他來撥響第一根琴弦呢?
不覺到了鄌郚街,呂鳳翔和其他辦公室人員早就在建筑隊門口等候,姚文珊說先看一看建筑隊的場地。幾間辦公室,一個庫房,一排用檁條撐起的斜棚,院里擺放著幾套建筑設備。還有兩行白楊樹,便是建筑隊所有的固定資產和基礎設施了,不過場地面積還是比較寬敞的。
一圈下來,姚文珊大體了解了這里的情況。創辦樂器組,僅僅是他們的一種計劃,一個設想,什么工房、設備、木材等條件沒有一項具備。好比說,蓋一間房子,卻沒有準備一粒沙子,甚至連圖紙都沒有設計。看來,一切得從零開始。
田恒明看出了姚文珊的心理,說:“因為我們以前沒有生產任何樂器,缺乏這方面的程序和經驗,不知道準備什么,就連生產車間也不懂得該怎樣去蓋。”
“把你請來,就是想讓你出謀劃策,幫助我們從第一步開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購買哪些設備,準備什么樣的木材,建造哪些設施,需要多少人手。另外我們可能還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馮蘭成補充著。
“當然,還得靠老姚您傳授技術啊。”呂鳳翔最關心的是技術問題。
“看得出,你們對這個項目很熱衷,都鼓著一把子勁,想干一番大事業,這是創業必須具備的。”姚文珊笑著說。
“豈止是熱衷,他們這些人都是宣傳隊出身,酷愛文藝,能拉會唱,癡迷得很,因為這,才上了樂器項目。”李法興一語道破天機。
“原來是這樣。”姚文珊在路上的猜想得到了驗證,果然是藝術之鄉,于是說:“說句心里話,剛過來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打退堂鼓的念頭。就你們這要啥沒啥的條件,還想造樂器?后來看到你們齊心協力,意志高昂,也把我的信心提上來了。”姚文珊的一番話,給所有在座的人吃了定心丸。
一盆鄌郚名吃,五花肉、蘑菇、粉皮、白菜燉豆腐端上桌來,熱騰騰的,飄溢著鄌郚人的熱情與親和。一張方桌,展開了四面八方的廣闊,可以海闊天空地聊了。不愛喝酒的姚文珊,今天也滿了一杯。坐在上席上,談的不僅是對鄌郚的感受,更多的是對鄌郚將來的奉獻。彼此的話語投機了,也就成為知己了。
“生產樂器,需要多方面的技術和工序。如果拿到流水線上生產,更得具備一套完整的工藝流程體系。就是我,也掌握的不是很全面。”一聽姚文珊的話就很內行。
“由于條件限制,一開始可能達不到規定的高標準,但我們可以逐步完善,有老姚您在,我們起步就很高么。”
“青島有個樂器廠,也生產小提琴。我有個朋友在里面做事。我的想法是我們先去青島一趟,參觀一下,所需的設備和生產過程便知曉了。”
“那太好了,這事我們還真沒想到,應該去青島一趟,那就有勞老姚了。”
一個宏偉的樂器藍圖,就在這觥籌交錯中誕生了。
這一天,他們制定了鄌郚建筑隊樂器組的第一步計劃。第一,挑選出精干的泥瓦匠,對原有的可用的庫房進行改造,另外再搭建一排半開式的工棚,也就是說,增設一個設備齊全、功能完善的木匠鋪子,有專職人員負責安排車間的基礎設施。第二,確定了呂鳳翔、李法興、馮蘭成三個人隨姚文珊去青島。
報公社黨委政府批準實行,鄌郚樂器由此向未來邁出了扎實的第一步。
七
列車行駛在膠濟鐵路上,像一卷電影膠片陸續地播放著昌樂至青島沿途的風景,一些忘卻的記憶又映現在姚文珊的腦海里。呂鳳翔、馮蘭成、李法興保持著一種特殊的沉默,沒有一個人主動打破這面對面的無語,誰也不愿意打擾姚文珊雕塑般的思索,任憑他沉溺在不是歸鄉的歸鄉情結里。
過了膠縣,姚文珊才緩緩地移開了目光。眾人終于度完了長久的沉默,都爭先恐后地說起話來,頓時氣氛熱烈。有的詢問青島的樓有多高,大海是什么樣子,海貨便宜嗎等等。姚文珊都做了全面詳細的回答,并且解說著窗外出現的一個個景點,讓人感覺還沒到青島就已經看見青島了。
出了青島火車站,就是大海了,正趕上漲潮,海風的溫潤融化著初冬的凄冷,很是宜人。還是海邊的氣候好啊,眾人感嘆著。姚文珊說,前面左拐不遠就是棧橋。一聽棧橋,大家頓時來了興致,都愿意先去棧橋見識見識。
“早先,青島僅是一個漁村,無法停靠大型船舶。1891年,清政府接受李鴻章的建議,在青島建置。為了便于運輸物資,特意建造了兩個碼頭,其中一個就是棧橋。那時的棧橋叫做“李鴻章棧橋”。”姚文珊解說著。
“李鴻章棧橋?怎么以個人的名字命名?”
“當時青島建置,是李鴻章提出來的。后來棧橋被德國軍隊占領,成了德軍侵占青島的港口。”
“都快一百年了,這一段歷史肯定發生了不少故事。”
“是啊,一時半會說不完。看,那就是棧橋。”
夕陽下的棧橋,像一只長長的手臂,伸向大海,召喚著遠方的船舶;又像是撒向大海的漁網,打撈著已經逝去的歲月……
姚文珊領著幾位在海邊游覽了一段路程,最后決定把他們安置到一家旅社,自己回家看看親人,明天去朋友的樂器廠。
第二天,姚文珊早早來到旅社,約了他們,搭乘一輛車,向青島樂器廠駛去。
或許是姚文珊提前告知了他的朋友,一個工作人員早已在門口等候。寒暄,進屋,落座,介紹,一切以禮相待。姚文珊因為兩年多沒見老朋友了,舊友重逢,也顯得格外親熱,一陣茶水問候之后,姚文珊的朋友決定領著他們去車間看看。
這位負責人很健談,也很有學識,邊走邊介紹著青島小提琴廠的來龍去脈。
“聽說,你們青島還有一個名字?”李法興問了一個很有內涵的問題。
“哦,你還很了解青島。是啊,青島也稱‘琴島。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青島的音律之韻。‘琴島的名字是出自一本《琴島詩話》的書,上面曾經很形象地描寫:取其山如琴,水如弦,清風徐來,波音錚錚如琴聲之故。故稱青島為‘琴島。”這位負責人居然背誦起古詩來了。爾后他又問道:“你們知道中國的第一把小提琴是誰做的嗎?”
這是一個很專業的問題。馮蘭成在組裝車間看見了一把剛剛定型的小提琴,說:“這就是小提琴?原來是這個樣子,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很想知道小提琴的一些事情呢!”
“中國第一把小提琴制造者,就是曾經擔任過新中國樂器廠廠長的王玫。他的老家是你們濰坊南面的臨沂,他出生于1907年,中學畢業后考入在濟南的法資銀行萬國儲蓄會。王玫從上學起就特別喜歡拉小提琴。1926年,萬國儲蓄會因戰事遷至青島。后來王玫辭去原來的工作,進入青島市立中學做了一名音樂教師,繼而創辦了青島音樂會,并且結識了另一位后來成為中國音樂教育家的譚抒真,兩人在青島音樂界頗負盛名。”
這時已經走進半成品車間,呂鳳翔看見分散有序的琴頭、琴體、琴軸、面板等幾十個零部件,心想不知要多少工序才能制作成一把小提琴。不由自主地說:“這比造二胡麻煩多了,那位王玫老師能制作出小提琴,真是不簡單。”
“小提琴是西洋樂器,德軍占領青島后,許多外國人陸續來到青島,一些西方傳教士借助教會逐漸把西洋音樂和小提琴樂器傳播了過來,并在青島特別高等學堂(也叫德華大學)傳授小提琴技藝。俄國人在青島不但設有音樂學校,而且擁有不少舞廳和樂隊,還開辦了青島最早的一家經營西洋樂器的店鋪。到了20世紀30年代,青島已經出現了好幾支管弦樂隊,其中一支由外國僑民組建的交響樂隊水平最高,指揮是俄國人。王玫經譚抒真介紹加入了這支樂隊,他們兩個的小提琴演奏技藝在樂隊中是出類拔萃的。”
“那時外國人在青島是不是只賣小提琴,而不生產?”李法興是建筑隊的會計,從進入車間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后面記錄著每一個車間的設備、裝置和工作情況,以便日后作為參考,直到參觀完畢走出車間才問了這個問題。
“是的,這正是王玫能制作出中國第一把小提琴的可貴之處。當時,王玫在樂隊里使用的是他多次修理的一把小提琴,很不雅觀,經常受到外國人的恥笑。其實王玫自己也渴望有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一些愛國人士撰文鼓勵他,譚抒真和不少友人也給他出謀劃策,并且提供了幾本小提琴的理論書籍。從1933年開始,王玫潛心鉆研小提琴的結構和聲學原理。直到1935年4月,王玫覺得條件已經成熟,利用自己掌握的小提琴制作技術,花費了五個多月的時間,終于制作成了中國第一把小提琴。當時外國人還不相信,那么圓潤明亮的音色,那么富有穿透力的音質,不會是意大利制琴家斯特拉迪瓦利的作品吧?可以看出王玫的藝術造詣是很深厚的。解放以后,王玫調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工作,后來創辦了我國第一家專業樂器廠——新中國樂器廠,專門研制生產小提琴。再后來王玫調到中國輕工科學研究院,創辦了中國第一個樂器研究所。”
“那就是說,王玫是咱中國小提琴的創始人了。”
吃過午飯后,老姚的朋友又安排廠里資質最深的技術員,為呂鳳翔他們組織編寫了一份制作小提琴所需的技術性資料,包括小提琴生產的工藝流程與管理模式,詳細到所用的木材和必備的設施條件。另外,還贈送了一把小提琴和兩本圖文并茂的小提琴書籍,可謂是周到之極。
這次青島之行,有老姚的鼎力相助,沒有經過多少磨難,便取得了真經。本來只是想了解制作小提琴的技術和過程,沒想到收獲了這么多關于小提琴的知識和史實。走出來,才看到了世界的廣闊、大海的浩淼。
八
小提琴,發聲原理。與板胡近似,都是依靠拉弦震動木板而產生共鳴。相比來說,小提琴的結構比板胡復雜多了,那么一個小巧玲瓏的樂器,卻是由30多個零部件組成。這么一個精密的樂器,對技術、工藝、木材、配件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也是很嚴格的。可以這樣說,有一道工序略有遜色,便會直接影響到音質、音色以及樂曲的整體表現力。
呂鳳翔雖然也是第一次接觸小提琴樂器,但是他從二胡的優劣上就早已感受到了樂器質量的高低對樂曲的影響。按照他一貫的工作作風,那就是,不干就不干,只要干,就得拿出最高的水平來,就得拿出高質量的產品來。如果有些方面受條件限制,也得把個人水平發揮到極致。
為此,呂鳳翔組織參加人員先從理論上學習小提琴的基本知識,每天拿出一定的時間讓姚文珊授課,或者是現場解說。呂鳳翔更是不離筆記本,一邊記錄,一邊鉆研,一邊思索。尤其是每個工序的重要環節,他更是銘記在心。
姚文珊在大學教授的是古漢語,講的是深遠的中華民族文化。上下五千年,縱橫兩萬里,任意馳騁。如今他講提琴樂器,也是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從提琴樂器的誕生、發展、傳播,一直講到提琴對世界樂器的影響和對音樂的貢獻。他這樣講的目的,就是讓參加學習的人員首先從思想上達到一個高度,達到一種境界。也就是說心有多大,路才會有多遠。
有人提了這樣一個問題,小提琴為什么制作成這樣一個形狀?這是切入正題的第一個課題。姚文珊用從青島拿來的那把小提琴作為樣本,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地從小提琴的基本構造說起,邊講邊在那塊小黑板上畫出圖紙,并注明各部位的名稱和所起的作用,像是在醫學課堂上講授的解剖學,讓人清晰地看到了小提琴內部輪廓和紋理結構。王家河洼的王文勛、王文金,金山的李寶軍,原來是建筑隊的頂尖木匠,比手藝,論技術無人能比。擺弄慣了檁條、大梁,習慣了窗扇、門框,突然讓他們制作這么一個小東西,不用說實際操作,就是看看一時也難以適應視覺的變化。但他們心思靈巧,粗中有細,照他們話說,能伐倒大樹,也會使繡花針。聽姚文珊這么一講,他們改變了觀念,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
通過一段時間的理論學習,人們逐漸掌握了小提琴的構造原理、聲學原理以及各個部件在提琴中所起到的位置作用,明白了小提琴形狀的設計,不僅考慮到美學觀賞價值,更重要的是為了符合演奏的需要和發音的特點。
技術基本具備了,設備除了一些精密的機器在本地無法購買外,其他的都已備齊。就缺木材了,面板用的云杉,背側板、琴頭、琴頸用的楓木,琴軸用的紅木,都是貴重木材。尤其是指板用的烏木,更是稀有木材。姚文珊說,我們先做中低檔琴,指板可以用色木。其它的必須使用指定的木材,才能確保提琴的音質和效果。所用木材,當地不產,只能從東北購進。如果跨省購買木材,還得通過省輕工業廳,由省廳計劃供應。
木材的珍貴,激起了呂鳳翔對這個樂器項目的高度重視。他決定先成立一個樂器研究小組,年前由于天氣寒冷,再加上多雪天氣,交通不暢,無法運營。這段時間主要集中精力以研究、開發為主,制作出幾把高水平、高質量的小提琴樣品,為明年洽談供銷和正式投入生產打下基礎。
研究小組由姚文珊兼任組長,在原有的人員基礎上,呂鳳翔又調來了原來北村宣傳隊的琴師曹志隆、飾演鐵梅的李景香,并且把姚文珊的大女兒姚婉茹也請來了,利用課余時間專門從事調音工作。
既要節約木材,又要制作出工藝精湛的小提琴,就必須熟練掌握各個工序的技術。為能實現這個目標,呂鳳翔先讓研制小組利用當地的棗樹、柳樹、梧桐、白楊等木材,做模型,也就是用這些比較廉價的木材練習手藝,以便使用真材實料時一次成功。剛開始,每個人每天都有多次的失誤。短鐵匠,長木匠,雖然有這種行語警示著,還是有人一不留神將木材截短,或者是磨得粗細不均,薄厚不勻,偏離了尺寸,造成失誤,以致于浪費木材,因此增加這段實習的過程,是很有必要的。
小提琴所用的木材,在昌樂所有的木材市場一種也買不到。有人提議,濰坊有一個家俱廠,可以先從那兒少買一些,用來做樣品。于是呂鳳翔帶上曹志隆等一行四人,來到濰坊,以客戶的形式與廠家溝通結識,并購得了能制作10把小提琴的貴重木材。考慮到還要做幾個中低檔樣品,特意又買了少許花梨木木材。紅木因為只用在琴軸上,需量很少,征得廠家的同意后,他們冒著嚴寒,在家具廠的一個下腳料堆里,撿拾裁割下的小塊紅木,幾個人像一群撿破爛的,在寒風中佝僂著身子,仔細地搜尋著……
一段時間的練習,研制組人員逐漸掌握了制作提琴的實際操作技術。木材已經具備,可以制作樣品了。小提琴各個部件的圖紙,姚文珊一共畫了十幾幅,細微到每一個部位,精確到每一處的尺寸。由于缺乏先進的設備,用的工具便是刨子、手鋸、小鋼鋸、小刀、鏟子等器械,幾乎全部采用手工制作。
最難做的便是小提琴的面板和背板了,這個拱形的弧度是怎么做出來的?這一點只有姚文珊知道,可是沒有專業設備,無法完成這一工序。呂鳳翔和姚文珊反復研究琢磨,終于想出了一個看似平淡實則奇巧的方法,攻克了第一道難題。具體做法是,兩塊木材按照一定的比例和尺度裁割出一定的輪廓,刨到一定的厚度,用魚鰾膠(魚類的鰾加工成的一種膠)將兩塊木材黏合在一起。凝固結合后再固定在一個模型里,根據圖紙畫出提琴的雛形線條,分別用三種鏟子(其中兩種是鐵匠自制的),像制作一件工藝品那樣,沿著邊緣的一角,一點一點進行錘擊雕刻,由外到里,由淺漸深,弧形就這樣呈現出來了。一邊刻,一邊用尺子衡量,使其厚度一致并達到小提琴標定的規格,最后用砂紙打磨平整。
小提琴其他部位的難題也被另外幾名研究人員相繼攻破。尤其是幾位木匠,把木匠生涯中擁有的經驗、技巧、策略、絕招全部施展了出來,甚至拋棄了以前大刀闊斧的習慣,已經能夠靜下心來精工細作了。一把小提琴,分別用了鏤、雕、剔、繪、扦、刻、刮、刨、鏨、粘、劃、嵌、切、挖、拼、削、鑿、磨等二十多種手法,集中了人們在制作中所掌握到的所有技法,也匯集了所有人的智慧和特長。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上午,鄌郚的第一把小提琴,伴隨著雪花的盛開,在小提琴的組裝車間里誕生了。一邊是潔白無瑕,一邊是殷紅鮮麗。這把噴了紅漆的小提琴,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紅梅,在這寒冬里散發著傲然的光彩。當鄌郚人站在木格窗欞邊,眺望春天的時候,建筑隊和樂器組的成員們,已經將第一朵喜悅,掛在了心的枝頭。
鄌郚,這片自古的土地,在上千年的繁衍中,生長出了小麥、大豆、高粱、玉米、花生、紅薯等草本農作物,還栽培出了桃樹、杏樹、梨樹、山楂樹、核桃樹、栗子樹以及白楊樹、柳樹、洋槐樹、梧桐樹等木本植物,另外萌芽出了許多種類的蔬菜,滋養著一代又一代健壯、俊秀的鄌郚人。誰也沒有想到,時光走進了1971年的冬天,人們居然培育出了能夠演繹天籟之音的小提琴樂器。這時所有的鄌郚人才察覺,心靈深處還有一片處女地沒有開采,那就是深埋在鄌郚人心中千年之久的音樂天賦。
姚婉茹手中的那根由紅木和白色馬尾制作成的弓子,像一只輕盈的小鳥,落在了琴弦上,以優美的姿態跳躍著,一曲貝多芬的小提琴獨奏曲《F大調浪漫曲》,沿著四根琴弦的平行方向,向著四周飄蕩開來。所有在場的人都和窗外的雪花一起,在這抒情的旋律里翩翩起舞……
王文勛、王文金、李寶軍三位木匠聽得格外投入。做了這么多年的木匠,第一次聽到木材經過加工以后能發出這么美妙的聲音。
九
1971年的春節,鄌郚建筑隊的人們過得格外的舒心,也格外上心,門上,窗上,墻上,一個個方方正正的福字,一副副平仄呼應的對聯,在雪的映照下,閃耀著奪目的紅光。象征著吉祥如意的七彩箋,擺動起歡快的舞姿。
整個春節,呂鳳翔一直在考慮一件事情,大提琴、小提琴的幾個樣品做出來了,說明已經具備生產樂器的能力,有了這個能力,就必須大批量地生產,才能實現樂器項目的目的。一個宏偉的計劃在呂鳳翔心中形成了,他要創辦樂器廠,擴大生產規模。現在技術基本具備了,其他資金、設備、木材等事項可以逐步解決,當前最關鍵的是缺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供銷人才。自己身兼多職,有時候無法顧及方方面面,尤其是小提琴這種非大眾化產品,必須有一個才貌出眾、社會活動能力強的人去做銷售。思來想去,呂鳳翔想到了同學李培臣。
李培臣,這個后來使鄌郚樂器扭轉乾坤的人物,此時卻在馬駒嶺腳下一個名叫李家溝的小山村里,安安然然地當著一名赤腳醫生。一間粉刷得潔白干凈的小屋,一張擺滿大小不一藥瓶的藥架,一個刻有紅色十字的小藥箱,便是李培臣的所有。一條連接四鄉的大街,幾條蜿蜒曲折的巷子,便是李培臣腳下不斷重復的路途。到1971年,李培臣已經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多年了,他醫好的病人連他自己也記不清多少了,但他卻記得附近的村莊有多少條胡同,每條胡同有多少戶人家,每戶人家有多少口人丁。無論是刮風下雨,天寒地凍,他都是一如既往。就這樣,他以“赤腳”步行的方式,走進了尋常百姓家。
鄉里鄉外稱道的不僅僅是他的醫術、醫德,還傳誦著他的另一份手藝,吹拉彈唱,生旦凈末,琴棋書畫,博古通今,可謂是多才多藝。腹有詩書氣自華,接近一米八的李培臣,著一身醫生的白色長衫,秀頎灑脫,既有醫者的涵養內斂,又有學者的儒雅氣度。
逢年過節,他總要組織一支民間文藝隊,自編自演自導地編排一些人們喜聞樂見的節目,給枯寂的山村帶來意想不到的喜樂。他能憑著聽來的一首歌,在二胡琴弦上一個音符不差地順捋出來,還能把京戲里的散板、搖板、南棒子以及西皮、二黃等唱腔在短時間內學會,這為他后來創辦樣板戲劇組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剛過正月十五,呂鳳祥就獨自一人來到了李家溝。
在李培臣家里,一壺上好的茗茶飄著淡淡的清香,兩人談笑風生地訴說同學的情意,多年的人生跌宕,各自在事業上都有所建樹,少了少年的輕狂,多了幾分沉穩和冷峻。
一番推心置腹的問候,呂鳳翔言歸正傳:“我決定今年把鄌郚樂器撤組改廠,擴大規模,所有品種的樣品都做出來了,可以聯系銷售了。可惜單位上沒有一個人適合跑供銷的,我便想起了你,憑著你的口才和心數,保證能打開銷路。”
“我早就聽說你負責樂器組了,沒想到你們干得這么快,你真想在樂器方面發展?”李培臣站在老同學的角度,關切地問。
“是的,干一行愛一行么。我們都愛好文藝,愛好樂器,干起來比較順手。再說有青島的姚文珊,還有黨委的支持,我想會成功的。”
“看來你是下定決心了,我知道你的個性,看準了的事,一定會干下去的。”
“還是老同學知心。來吧,別干這赤腳醫生了,和我一起干一番大事業吧,說不定我們為鄌郚立下一功呢。”
“這件事我得考慮考慮,另外需和單位商議商議,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如果你確定了,就去建筑隊一趟,我們再商議以后的工作。我等著你。”
兩人用擁抱代替了握手,心貼心,心連心。
十
李培臣作出自己的決定,也是經過一番思想斗爭的,干了多年的赤腳醫生,突然棄醫從商,這跨越也太大了,不要說還有那些需要他的人,就是自己也舍不得自己所愛的這個職業。不過,每個人心中都有許多夢想,許多追求,只因條件、環境、時事、機遇等因素的限制,不能一一付諸,只能深埋在心底。就像一粒種子,從成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待著陽光、甘露和春風,爾后萌芽拔節。那天與呂鳳翔的一番深談,一下子開啟了他心中的那份向往,他真的想在人生的另一個區域里有所作為。何況,樂器也是自己鐘愛的行當。李培臣赫然覺得,自己的心路在幾分鐘之內從一個小山村擴展到千里之外。
一切安排妥當以后,李培臣找了一個好日子,特意來到了鄌郚建筑隊。
辦公室里,呂鳳翔、姚文珊、姚婉茹、馮蘭成、田恒明、李法興、王文勛、張泰宗等幾位主要負責人正在開會,商議成立鄌郚樂器廠的事。呂鳳翔剛說到李培臣的情況,李培臣一步跨進了辦公室。
眾人起身相迎。
除了姚文珊,其他人都和李培臣熟悉,畢竟是一個公社的。呂鳳翔把李培臣介紹給了姚文珊:“這就是我說的李培臣,他不但精通樂器,還是一個能言善辯、滿腹文采的人,和我一樣都曾組織過文藝宣傳隊。”
“你好你好,鳳翔經常提起你。今日一見,確是一表人才啊。”姚文珊與李培臣親切握手。
“我早就聽說趙家嶺來了一位大學古漢語教授,沒想到你對樂器還這么有研究。”李培臣邊說邊同姚文珊一起坐下。
馮蘭成接上話茬說:“有培臣的加盟,我們鄌郚樂器廠就更有發展前途了。”
“公社黨委政府批準我們組建鄌郚樂器廠了,并給予我們大力的支持。你今天能來到這里,不用問,已經答應我的邀請了。往后,產品銷售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也就是說,大家的飯碗交給你了。”呂鳳翔與李培臣知己知彼,不需要過多的解釋,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他特別重視銷售工作,那是決定一個工廠興衰的事情。
桌子上,放著一把小提琴樣品。李培臣也是第一次接觸這種樂器,他拿起那把小提琴,用手撥弄了一下琴弦,一聲清悅的弦音在辦公室彌漫開來。
姚婉茹解釋說:“小提琴和二胡大同小異,一個原理,都是拉弦樂器,尤其是指法的運用,與二胡近似,只是二胡放在腿上,而小提琴是架在肩部。你可以試一試。”
李培臣按照姚婉茹說的姿勢把那把小提琴放在肩上,用琴弓試了幾個音,果然如此。他想起了一首歌曲《社會主義好》,經過幾次的運弓,竟然拉出了一段曲子。李培臣有二胡的基礎,他依據二胡的思維很快適應了小提琴的技法。
“鄌郚果真是藝術之鄉,看來這里的每一個村莊都有藝術人才,不愧是千年古鎮。鄌郚能有這么多人愛好文藝,足以證明此地深厚的文化底蘊。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相信鄌郚樂器廠會有所成就的。”姚文珊看見李培臣用小提琴第一次就能演奏樂曲,不由感慨地說。
“鄌郚,自古就有南鄌北都之稱,無論是哪一個朝代,都是昌樂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交通的重鎮。單說文化,每一個村莊都有為數不少的人精通音律,有的人甚至大字不識一個,卻能在多種樂器上演奏音樂,純憑自己對音樂的感知和悟性。不是學來的,是骨子里生來就有的。”李培臣講話總是站在高的角度,“我們鄌郚遠離大城市,卻能和城里人一樣接觸高雅文化。在山村里建樂器廠,鄌郚,可能在中國是第一家,何況生產的還是西洋樂器,這起步就很高么。有鳳翔、老姚,還有大伙的齊心協力,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李培臣的發言博得了熱烈的掌聲。
大家暢所欲言,議論、討論、爭論、辯論,最后通過了鄌郚樂器廠由鄌郚建筑隊臨時統一管理,即日起開始招納工人。
會議確定了呂鳳翔擔任樂器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姚文珊為技術科長,李培臣為供銷科長,李法興為財務科長,王文勛為生產科長。臨時為試運營,等各項條件具備了,再正式掛牌。
會議按照國營廠家的標準制定了廠規廠紀、安全守則、工作考核等制度,確定了職務工資、工人工資等事項。所有資金開支、周轉由建筑隊統一管理。
這次會議,大家躊躇滿志,信心倍增。
十一
衣裳,靠的是款式;菜肴,靠的是美味;花兒,靠的是顏色;機械,靠的是動力。而樂器依靠的,卻是聲音。茫茫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唯有聲音,看不見,聞不到,摸不著,卻時時響徹在耳邊,撞擊著心扉。最能打動人心的,便是樂器從大自然嘈雜的聲音中過濾出來的樂音,而篩選這些樂音的樂器,必須有特殊的構造、巧妙的做工、精密的尺度、完美的藝術。鄌郚樂器廠制作的小提琴,就已經具備了這些功能。
當李培臣來到濰坊百貨站,把小提琴的樣品拿出來,請百貨站的負責人過目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蒙了,這是鄌郚生產的樂器?鄌郚能產出這樣的樂器?這樂器怎么會是鄌郚生產的?一個個疑問都在目瞪口呆里交匯相融。是啊,一個偏遠的山區怎么能制作出這樣精美的樂器,況且還是西洋樂器?
其中一個問道:“你們鄌郚生產的,那你會拉小提琴么?”
“我可以試一試。”李培臣很流暢地拉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那個人怔了一下,繼而詭秘地又問道:“人家生產小提琴的廠家,都在大城市里,你們鄌郚人,從哪兒學來的技術?”
李培臣本想說是青島姚文珊傳授的,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么必要,產品就擺在這兒信不信由他。不信,更能說明我們的制作水平,已經接近甚至超越其他廠家生產的提琴樂器。于是李培臣話題一轉:“你們城里有劇團,我們鄉下也有劇團,你們能演《紅燈記》,我們就能演《沙家浜》,反過來說,我們農村會耍的把戲,你們城里人不一定玩得了,這生產樂器,鄌郚在濰坊可是第一家吧?”
那人笑了笑,不再詢問,只是說:“抽空去你們鄌郚見識見識。”
“那很好,歡迎!”
最后站長發了話:“你們先發過來一部分,賣賣試試。”
“這樣吧,我們剛投入生產,產量不多,一個月后,給你200把。”李培臣說出口了,又有點后悔,200把,能完成嗎?廠里工人少,設備短缺、落后,木材還沒有著落,一大堆難題擺在那兒。此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李培臣依舊鎮定自如,絲毫沒有露出聲色。他想,買家就定了,無論如何也得生產出來。
李培臣的供銷業務,就在這談笑風生中決定了。
濰坊的城和濟南的城,此時都沐浴在和煦的春風里,只是濟南的城多了一些曲折和彎轉,不過春天的腳步總會遍布每個角落的。李培臣在濰坊談業務的時候,呂鳳翔正疾步在濟南的大街上,顧不上觀賞風光秀麗的趵突泉,來不及體會古樸典雅的亭臺樓閣,只是不時地詢問著過路的行人,打聽山東省二輕廳的駐址。
經過一番周折,終于找到了二輕廳和在二輕廳工作的一個老鄉李光耀。李光耀是昌樂縣畢都李家河人,畢業于濟南一家學府,后調入山東省二輕廳工作。知是老家來人,李光耀格外親切,特別邀請呂鳳翔到家做客。
一番噓寒問暖之后,呂鳳翔說:“我們鄌郚創辦了一家樂器廠,生產提琴樂器,需要一些云杉、楓木、紅木、色木等木材。這些木材,在濰坊買不到,希望得到您的幫助。”
李光耀聽說家鄉創辦了樂器廠,很是高興,說:“一個社辦單位,能建立樂器廠,很不簡單,說明我們鄌郚,有人才,鄌郚人有遠見,有膽識。”
“我們鄌郚愛好文藝的人很多,所以才上了這個樂器項目,大家干自己喜愛的事情,格外努力。”呂鳳翔說出了心里話。
“這是個很好的項目,也是一個技術性很強的項目。你們既然選擇了,就一定干好,要做大,把產品打到全國去。”李光耀對鄌郚樂器寄予了厚望。
“現在各個方面都具備了,只要有足夠的木材,我們就可以投入批量生產了。”呂鳳翔說。
“木材沒問題,不過省廳有規定,木材只能計劃供給,以后再需要,須向黑龍江、廣西、云南特別訂購。”李光耀在一個筆記本上記下了木材的種類,爾后又說:“我來濟南工作多年了,工作忙,很少回去,能為家鄉做點貢獻,也算是了卻了我一樁心愿。”
木材就這樣定了下來。
呂鳳翔和李培臣,兩人不在一個方向,卻都是滿載而歸。200把的定量,不多也不少,確實給剛剛起步的鄌郚樂器廠帶來不少的壓力。作為廠長的呂鳳翔,樂器廠初戰告捷,出乎他的意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十二
鄉村的春天似乎比城里來得更早一些,也更濃郁一些,再加上鄌郚樂器廠在每一個村莊里發出了嘹亮的號角,這古鎮的春天便顯得格外生機勃勃了。一個個從村莊精選出來的社員,帶著好奇,帶著向往,也帶著美好的期盼,來到了鄌郚樂器廠,成為樂器廠的第一代工人。雖然一個月只有24元的工資,這24元還要交回大隊12元充當工分,但他(她)們已經脫離了農業勞動,成為可以從事加工業的工人了。
這些工人,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姐妹,大都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她)們滿懷熱忱,一腔熱血,不用過多地說教和引導,就自然而然地團結一致,攜手并進,有著強勁的凝聚力和爆發力。放下手中的镢頭、鐮刀,操起鋸條、手鉆,從收割草本植物,到切割木本植物,雖然還是手工業,雖然只是解放了一部分生產力,但畢竟從農業向輕工業邁出了一大步。適應著手中的變化,改變著心中的感覺,他(她)們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踏踏實實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在農業生產中那種爭先恐后、大干快上、敢為人先的工作干勁和優良作風,不時地表現出來,涌現出了不少勞動模范和技術能手。像二十多歲的劉華娟,能和男人比試拉大鋸,解木材。還有做提琴弓子的劉孝利,通過實踐,他熟能生巧,研究出了一種快速穿系馬尾法,提高了工作效率。曹志隆總是愛做最關鍵的那一道工序,也就是提琴上最重要的部件制作,他細心、耐心、精心的性格無人能比,也正是他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的特點,才做出了高水平、高質量、高工藝的提琴部件。
以前,他們在田地里勞作的時候,聽到的是鳥兒的叫聲,蟈蟈的歌聲,而在樂器廠工作,他們聽到的卻是悠揚的琴聲,這成調成曲的旋律,總能引起人們無盡的遐想。姚婉茹對每一把小提琴都進行嚴格的校對和調音,使其性能達到最佳狀態。拉鋸的聲音,木槌敲擊的聲音,手銼摩擦的聲音,刨子削木板的聲音,在車間里組合成了優美的和聲,再加上姚婉茹拉出的美妙的琴音,便是打擊樂和管弦樂共同演奏的春天交響曲。
樂器廠的工作成就,很快傳到了鄌郚公社黨委政府,張政鈞和趙正修決定到樂器廠看一看。
張政鈞和趙正修沒有去辦公室,徑直走進了車間,車間里井然有序,分工精確,工人干得熱火朝天,卻忙而不亂。看見他倆進來,都只是會心地一笑。
趙正修從工作臺上拿起一個已經成型的小提琴面板,用手背敲了幾下,就像秋后拾地瓜干試一試干了沒有。雖然發出的響聲與地瓜干不是一樣的聲音,但他卻聽到了一種清亮的脆響,像是曲調里的某個音符。
這時,呂鳳翔和李培臣到車間檢查工作進度。剛走進車間,便和他倆碰了個正著,沒等呂鳳翔開口,張政鈞笑著說道:“我倆暗訪你們樂器廠,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這樂器廠是公社一手扶持起來的,書記前來視察,就是走進自家門了。”呂鳳翔握著張政鈞的手說:“有件事我們剛才商議過,正準備請示你們,來來,到辦公室坐。”
趙正修打量了一下李培臣,問道:“這就是李培臣吧?”
“是的,就是培臣到濰坊百貨站談成的貨單。”呂鳳翔介紹著。
“你們年輕人個個都是好樣的!”趙正修稱贊道。
“樂器廠的工作出乎我們的預料,沒想到你們進度這么快,干得這么好。”張政鈞轉過身來,望著院里忙碌的工人,說:“就這么干,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為鄌郚爭光的。”
李培臣果斷地說:“這都是大家齊心協力的結果,有黨委的支持,我們會努力的。”
李法興此時已經評估出樂器廠的資產,核對了建筑隊與樂器廠的賬目明細,對所有投資的項目做了預算,并拿出了一份可行性財務報告。他把這份報告遞給了呂鳳翔。呂鳳翔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決定今年獨立辦廠,并增設幾個項目,生產我們民族的樂器,如月琴、京二胡、琵琶等,有條件的話,我們再加工一些木質類的文體用品,正好合理利用木材資源。”
“這次去濰坊,除了談小提琴的業務外,我還發現有很多的項目適合我們去做,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李培臣接著說。
張政鈞一邊聽,一邊點頭,等呂鳳翔和李培臣匯報完,他高興地說:“你們的思想總是跑在行動的前面,這是智者的頭腦啊,領導干部必須具備這種超前意識,才能為廠子開辟出一條新路來。”
十三
這天早上,已經成為統計員的曹志隆,像往常一樣,到車間統計各個工序的工作數量,當他走到姚婉茹工作的地方時,發現姚婉茹不在,詢問旁邊的人,都說是她昨天下午就沒來,莫非是請假了。他去辦公室,想問一下姚文珊,結果姚文珊也沒來。整整一上午姚文珊和姚婉茹都沒有到廠。這父女倆怎么回事?大家邊猜測,邊想象,就是找不到確切的切入點。
下午上班的時間,姚文珊按時來到廠里。一進辦公室,沒等大家問,姚文珊就說開了,詳細地說明了今天上午缺席的原因。原來,姚文珊想撰寫一份圖文并茂的提琴調音、質檢方面的學術性材料,以便作為工人實際操作的依據,從而更全面地普及提琴知識和技術。昨天下午下班后,他覺得接近尾聲了,想一氣呵成寫完提琴新稿,便沒有像往常那樣即刻回家。
等繪制完畢,天已經黑了。他獨自一人走在回趙家嶺的路上。姚文珊走著走著,一股饑餓涌上心頭,再加上一天的勞累,他感到有些心慌和眩暈。通往趙家嶺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與四周田野的阡陌纏牽相連。姚文珊只顧走下去,卻不知已經偏離了回家的道路。他只覺得走進了一條陡深的溝壑,面前一片漆黑,只能依靠雙腳與地面的接觸探路行走。后來走進了一片松軟的沙地,那感覺,像是走進了茫茫的沙漠。他有點害怕起來,莫非碰上了老人們說的攔路鬼,黑狗黨?又一番上溝爬崖,總算遇見了一個村莊,但憑他的感覺,這不是趙家嶺。多虧遇到了一位看林子的老人,告訴他,這是李家溝,趙家嶺在北面,離這兒還有三里多路。讓他順著那條路一直走上去,就能到達。結果累得他在炕上睡了一晚上,又加一上午。
像聽一個神話故事,姚文珊講完了,大家好久才從離奇曲折的情節中回過神來。大家擔心地問這問那,只有呂鳳翔沉默無語。他想起了張政鈞交代他的話,要他照顧好保護好姚文珊,這半年來他只顧忙碌樂器廠的事情了,完全忘記了姚文珊的個人生活。他很內疚地向姚文珊表示,這幾天什么事情不干,也要解決姚文珊全家人的住行,為此專門開了一個商討會議。
“趙家嶺離鄌郚六里多路,又不好走,老姚天天走來走去,確實困難。以后事情繁重了,會直接影響他的工作。”會議上呂鳳翔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讓他搬到廠里住吧?”有人提議。
“那不行,老姚每天必須回去,他還要從鄌郚捎帶飯食給老婆孩子。”李法興當場反對。
“讓他全家都搬來。”又有人提議。
“我們廠房子不寬裕,一些工序至今露天在大院里,專門蓋宿舍,臨時又騰不出資金來。”呂鳳翔否定了這個建議。
在一邊一直沒有發言的李培臣這時說:“我看這件事還是請黨委政府安排吧。”
“培臣說得對,就是樂器廠有地方住,我們也沒權利讓他搬來,必須有上級的批示,明天我就去黨委,請張書記另行安置。”呂鳳翔最后決定。
這件事很快有了結果,通過黨委的協商,姚文珊一家搬往鄌郚街北側的劉家莊居住。
不覺已在趙家嶺生活兩年多了。兩年,在人的一生中很是短暫,但在姚文珊的心里,卻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從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城市青島,倏然跌落到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里,巨大的落差,迫使他和他的家人在一天之中便飽受了世態炎涼、人間滄桑。是趙家嶺溫柔的風,是趙家嶺甘甜的水,是趙家嶺芳香的地瓜玉米,是趙家嶺人樸實厚道的情懷,接納了這戶顛沛流離的人家,安撫了他們心靈的創傷。
就要走了,能裝上車的都裝上車了,唯有裝不了的,是對李家和趙家嶺村人深深的謝意和沉沉的愛戀。
就要走了,趙家嶺村人像送春節出門的親戚那樣,送到村口。幾個壯勞力,推起獨輪車,一直送到劉家莊。姚文珊一家人在劉家莊的一戶人家里一直住到1976年,姚文珊自己到1977年才回青島。
十四
200把小提琴在規定的時間內保質保量地完成了,“牡丹”兩個字,像兩朵盛開的牡丹花,點綴在琴頭的頂端。這個富有詩情畫意的品牌,象征著鄌郚人對美好生活和富貴吉祥的向往。姚婉茹調完最后一把小提琴,便情不自禁地演奏起了中國第一支小提琴名曲《梁祝》,那優美深情的旋律,從下孔里裊娜而出,沿著四根琴弦的平行方向,漫過那兩朵盛開的“牡丹”,讓人完全置身于一片鳥語花香中。
打箱,裝車,200把小提琴成品,送到了濰坊百貨站。一個月后,傳來好消息,“牡丹”牌小提琴,深受音樂愛好者的喜愛,無論手感還是音質都很優良。以后可以不斷供貨,且在原有的基礎上可以增加數量和一些高檔提琴產品。
一炮打響,鄌郚樂器廠在濰坊乃至整個山東一時間聲名遠揚。到1972年的秋天,鄌郚樂器廠小提琴月產300多把。李法興桌前的賬本不斷地增厚,工人的數量不斷地增加,廠里的工資制度和管理制度不斷地完善,增加的月琴、琵琶、二胡、京二胡的樣品也得到了濰坊百貨站的驗收和認可,時機已經成熟,呂鳳翔決定與建筑隊脫離,正式成立鄌郚樂器廠,注冊登記,掛牌開業。
十五
一道方正的圍墻,隔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墻外,依舊是伴隨季節花開花落、寒來暑往的古鎮景色。墻內,卻是出現了超越時空的巨大變革。一次決定鄌郚樂器發展前途的會議,在樂器廠大院里開始了。
1972年初冬的一天,天氣晴朗,陽光因為沒有了樹葉的阻隔,全部灑瀉在地上,顯得格外明快,整個院場也因此寬敞了許多。一條紅色長幅,“鄌郚樂器廠成立大會”九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在風中飄揚,耀眼奪目。這鮮艷而又充滿活力的色彩,在初冬里呈現出一片盎然的景象,給人一種振奮和力量。
參加會議的,不僅有樂器廠的所有工作人員,還有社會各界人士。
在主席臺就座的有鄌郚公社黨委書記張政鈞,副書記趙正修、王成功,有呂鳳翔、姚文珊、李培臣、李法興,還有建筑隊的田恒明和馮蘭成。
會議由李培臣主持。李培臣鏗鏘有力的開場白震驚四座,頓時會場內一片肅然。
張政鈞書記首先講話,表揚了建筑隊這一段時期的工作,肯定了樂器廠的創立和發展的方向。趙正修副書記寄予了他們很高的期望,鼓勵他們團結一致、齊心協力,爭取把鄌郚樂器發揚光大,向鄌郚的父老鄉親交一份滿意的答卷。
呂鳳翔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從創辦樂器組的設想開始,講到拜訪姚文珊,講到青島之行,講到中國樂器的現狀,一直講到鄌郚樂器未來的構想。他的講話像一陣涼爽的清風,驅散了籠罩在人們心頭的疑云,描繪了一幅廣闊的畫卷,讓人們展開了美好的向往。頓時會場人群如沸,掌聲如潮。
其他在坐人員就各個方面也分別作了發言。
會議決定擴建廠區,增設廠房,添加項目,擴大規模。
在會場西邊有兩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當呂鳳翔介紹到姚文珊的時候,他們議論起來,一個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姚文珊啊,一看就是一個有學問的人。”
“人家是大學教授么,聽說在趙家嶺住了兩年多,又搬到劉家莊來了。”另一個附和著。
“形勢喜人,形勢逼人,形勢不饒人,一個大學教授下放到農村,屈才啊!”
“照我說,咱鄌郚多下放來幾個大學教授,更好呢。”
“為什么?”
“幫助咱鄌郚多干點事啊。”
大門外,也聚集了好多熱心的觀眾。他們擠來靠去,摩肩接踵。對于許久沒有出現重大喜慶場面的古鎮來說,這次開業典禮,確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最后呂鳳翔講話:“我宣布,鄌郚樂器廠今天正式成立!”
“昌樂縣鄌郚樂器廠”的牌子,在四掛鞭炮的燃放中掛在了廠門口的右側,像一塊里程碑,立在了鄌郚的路旁。
十六
昌(樂)高(崖)路,也是濰(坊)蔣(峪)路,地理與地勢的巧妙結合,使這兩條道路在鄌郚地段重疊在一起,成為昌濰大地一段重要的交通線路。
或許古鎮初始,南北方向并沒有確切的路,只是在鄌郚的中心地段,踩出了一條南北大街。后來古鎮繁榮,客商南來北往,鄌郚大街便向著南北延伸開去,與昌樂、濰坊、臨朐實現了對接。于是,一條金光大道,貫穿鄌郚。
鄌郚樂器廠,就在鄌郚街的中心地段,就在這條大道的路東邊,一個寬約三米的門口,向著大道零距離地敞開著。讓樂器廠的人們,一出廠門口,就踏上了大道,就望見了遠方。雖然這是一條布滿坎坷的泥土路,但它阻礙不了目光的遠行。
自從樂器廠成立,呂鳳翔就從這條大道上,找到了屬于樂器廠的一條路線。這條路線也和眼前的這條路一樣,路邊有白楊樹護送,天空有白云陪伴,只是這條路線有些崎嶇,也很遙遠。不過呂鳳翔明白,是路,就會有坎坷,就會遙遠。這坎坷能閱盡南云北月,這遙遠能連起萬水千山。鄌郚樂器,會因坎坷而領略南國的柔雨,體味北疆的雪霜;鄌郚樂器,也因遙遠而走向全國,甚至跨國越洲。
到1973年秋天,鄌郚樂器廠憑著產品質量可靠、品種齊全等優勢,榮登山東省樂器產業榜首。除了濰坊百貨站外,煙臺百貨站、濟南百貨站、青島百貨站也紛紛訂購鄌郚樂器。
省內銷路已經打開,呂鳳翔和李培臣開始研究如何銷往全國各地。要想打進全國市場,必須納入國家計劃。鄌郚樂器廠的規模和產品質量,已經達到了國家制定的標準,但還需要一個審批的過程。呂鳳翔和李培臣便組織材料,幾經周折,在昌樂縣輕工局的協助下,把樂器廠的資料,上報給省二輕廳。在二輕廳李光耀的引薦下,省二輕廳組織專業人員前來調查、落實,經過各項考核,鄌郚樂器廠最終成為昌樂縣第二家由省輕廳批準的納入國家生產計劃的輕工企業,所有產品由國家統一收購。
十七
確保產品的高標準,根基是原材料的質量,尤其是提琴這種桶式結構的樂器,對木質質量的要求更為苛刻。因此,一棵樹木的好壞,直接關系到產品的檔次和所產數量。調撥過來的木材,良莠不齊,浪費嚴重。為保證產品的質量,1974年剛開春,呂鳳翔便決定派人到木材的原產地黑龍江林場實地考察,指定區域,擇優選購。
呂鳳翔和新提拔的副廠長奉茂德經過商議,決定安排小鄭和小劉去執行這次遠行任務。
火車不緊不慢地在軌道上行駛著,而他倆望著窗外越來越陌生的土地,談話的節奏漸漸提升了速度,從鄌郚、昌樂,一下子跨越了好幾個省市,提前到達了黑龍江,他們談起長白山的人參、東北的高度原酒,以及山東人過黑龍江巧遇“禿尾巴老李”的傳說。不說別的,光這些森林中的山珍和木材,就足以說明東北是一個富饒的地方。
到達哈爾濱,已是三天后的一個傍晚,先找一個旅館休息一晚,再確定去哪個林場。為了給樂器廠節約出差費用,他倆一路上省吃儉用,就是住宿也是選擇了一個最便宜的旅社。
黑龍江的春天來得很晚,到了晚上依然是零下好幾度。簡陋的館舍窗戶擋不住夜襲的寒流。他倆凍得蜷縮成一團,后來直接合床,兩個人摟在一個被窩里,旅途的勞累讓小鄭和小劉沒拉上幾句呱便進入了夢鄉。
深夜丑時,一扇窗戶咣當一聲,像是被風刮開了。那聲音很是響亮,卻沒有驚醒小鄭和小劉,他倆實在是太疲倦了。直到被幾個人強行摁住,一把冰冷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他倆才如夢方醒。壞了,莫非這是黑店。多虧他倆早有防備,把捎帶的幾百元錢縫在棉襖里。這時,一個歹徒拿著鋼鞭,朝著床上猛抽幾下,并低聲威脅,不要喊,否則送你們回老家。另外兩個開始翻動提包及隨身物品,一番折騰卻毫無收獲。歹徒惱羞成怒,拿著匕首再次撲了上來,逼迫他倆說出錢物藏在哪兒。他倆臨危不懼,一面裝出一副膽怯的樣子,一面暗遞眼色,示意對方不要輕舉妄動。此時小鄭借著歹徒的手電筒光束,看見兩個歹徒相貌極為相似,斷定是弟兄倆,他靈機一動,說是到哈爾濱走親戚的,不曾帶著錢物。那些歹徒看看他倆,一身農民的打扮,膚黑體瘦,不像是有錢的人,最后舍棄而去。
第二天,兩人首先去了鄰近的一個林場,望著茫茫的森林和堆積如山的林木,他倆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象震懾住了,昨晚的不愉快早已煙消云散,倒是覺得這片黑土地有一種氣勢和力量。為了尋找到更優質的木材,他倆又查看了多個林場,并對每個林場的林木做了細致的調查。這樹木能分優劣,何況人呢,兩人每到一處,都會受到林場管理人員的熱情幫助,讓他倆頓失漂泊異鄉的辛酸。經過一番權衡,最后確定了兩個,并與林場達成了協議,由黑龍江省林業局和山東省二輕廳統一調撥。
小鄭和小劉坐上返回的火車了,才想起沒有好好嘗一嘗東北的高度原酒和特產野味。不過,這次東北之行,他倆可以說是滿載而歸了。
當第一批優質的木材到達樂器廠的時候,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二人的東北歷險記。這來之不易的木材,銘刻著一段歷盡艱險的故事。工人的工作積極性、質量意識、責任感不由自主地提了上來,產品的質量大幅度提高。優質的木材,更是造就了高品質的產品,尤其是切割出的西瓜葉、立花、鋪花,花紋對稱,紋理清晰,圖案精美,線條自然,提高了樂器產品的美學價值,也大大提升了鄌郚樂器的檔次品位。
十八
木材的用途,在以往人們的思維中,不過是做成檁條、加工門窗、制作家具、打造車輛或者是農具等普通物品。而鄌郚樂器廠的樂器產品,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樹木以及木材的看法和認識。呂鳳翔帶領鄌郚樂器廠的工人們,在這片從事農業生產的土地上,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生存生活方式,他們用實踐和事實,證明了鄌郚已經開始從農林業轉入輕工業,通過改變生產資料,提高了生產力。
一畝地的莊稼,去年收入多少斤糧食,今年差不離還是那么多,甚至明年也不會有太大的出入。一片林地,種多少棵樹木都是確定了的,無論怎么調整株距和行距,都不會改變總體林木的方數。而鄌郚樂器廠的產量和收入,卻不能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到1975年,樂器廠的樂器產品已突破每月一千把,樂器廠的規模也達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鄌郚樂器廠從建廠到1975年,僅有四年的時間。四年,在鄌郚數千年漫長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浪花一朵,然而,就是這四年,鄌郚樂器廠的發展,豐富了鄌郚的歷史,開辟了一條真正屬于鄌郚的經濟路線。也是這四年,鄌郚樂器廠的人們,從廣袤的鄌郚大地上,從厚厚的歲月沉沙中,淘出已經沉淀數千年的鄌郚人的智慧和夢想,用樂器這把篩子,篩去那些陳舊迂腐的觀念和思維,剩下金燦燦的新、奇、巧、妙,打磨出一段光芒四射、律動充盈的生命時光,給鄌郚佩戴上了一束精美的裝飾,也引導鄌郚走上了一條高雅、時尚的生活旅程。
歷史發展到一定的階段的時候,總要做出一些選擇或者是改變。1975年,文化大革命接近尾聲。鄌郚人民明顯感覺到來自遠方的春風,分外和煦。尤其是姚文珊,他從人們燦爛的笑容里,看到了心花的盛開,感覺到了喜慶的氣氛。來到鄌郚已是六個年頭了,六年的背井離鄉,讓他遠離了青島的海風,疏遠了青島的感覺。軀體里,早已注滿了鄌郚的米香,鄌郚的泉水,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萌生在心頭。姚文珊意識到,他回青島的時刻到了,他與鄌郚的緣分也到了盡頭。青島,是他的根,是他的故園,他是要回去的。而鄌郚,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驛站,是他不該來卻又不得不來的第二個故鄉。六年的時光,姚文珊走了人生中最為坎坷卻富有傳奇的一段路程。六年的時光,足以讓他牽掛一生,回望一生。
同樣,姚文珊對鄌郚的貢獻,鄌郚人民是不會忘記的。鄌郚的山,鄌郚的水,鄌郚的樹木花草,鄌郚的五谷雜糧,已經與他結下了深厚的情意。站在鄌郚的角度上,人們都會這樣說:“多虧了老姚來到鄌郚啊!”這樣一個遠離都市、信息封閉、技術匱乏的古鎮,來了一位知識淵博的教授,就好像干渴的禾苗,遇到了適時的細雨,決定了一個好的年景。
聽說老姚要走,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尤其是趙家嶺的人,都來看望他。新上任的鄌郚公社黨委書記韓德奎,也收到了上級調回姚文珊的文件,他決定和姚文珊談一談,希望姚文珊回到青島后,繼續為樂器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一談,實際上讓姚文珊晚走了一年。最后,姚文珊決定,先讓家人回青島,自己利用這一年時間,把所有的技術傳授出去,把所有積累的經驗組織成技術性材料,做一個完美的交接和傳遞,為鄌郚樂器廠,也為鄌郚人民,再做一份貢獻。
同樣在1975年,具體說是九月份,鄌郚樂器廠的廠長,鄌郚樂器創始人之一呂鳳翔,也收到了一份調令。呂鳳翔在樂器廠的突出成績,展現了他非凡的工作能力和創造能力。擺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副更重要的擔子。公社領導約見呂鳳翔,對他說,北村大隊是一個擁有兩千多人口的村莊,必須有一個年富力強、能夠統攬全局的人來管理。另外讓他利用鄌郚的地理和區位優勢,繼續開發新的企業項目。就這樣呂鳳翔離開了樂器廠,到北村大隊擔任支部書記。后來,呂鳳翔到北山創辦了鄌郚水泥廠,成為山東省知名的鄉鎮企業家。本書主要是寫鄌郚樂器,關于呂鳳翔的事情,就此止筆。
呂鳳翔走后,鄌郚樂器廠原副廠長奉茂德臨時代理廠長職務。后來公社黨委調來了鄭家莊的村干部鄭福廷,擔任樂器廠的第二任廠長。鄭福廷曾在“農業學大寨”的運動中,成功地協助昌樂縣工作組完成了梯田示范項目,并做出了突出的成績,成為鄌郚公社先進的大隊領導干部,調任樂器廠廠長,是對他工作的肯定。
由于公社需要,鄭福廷擔任廠長至1976年3月份,便接受了其他方面的工作。
第三任廠長是原來在農修廠工作的鄭世武,鄭世武的到來,使樂器廠的領導班子趨于完善。管理層動蕩了接近一年,總算進入了正常軌道。盡管樂器廠管理層出現了波動,但沒有影響到車間的正常生產,各個科室和車間的工人們一如既往地工作著。
十九
1976年,是中國多災多難的一年,三位國家重要領導人相繼去世,唐山發生了里氏7.8級大地震,東北吉林省下了一場世界罕見的隕石雨,這是不平凡的一年。
對于鄌郚樂器廠來說,呂鳳翔走了,姚文珊也準備回青島,再加上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和氣候,樂器廠的發展勢必變到影響。一副重擔壓在了鄭世武的身上,如何在這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季節,特殊的條件下,找到一條關乎樂器廠發展前途的新路子,是擺在鄭世武面前的一道難題。樂器,不同于其他商品,可以說是一種十分精密的輕工產品。盡管鄭世武對樂器有所研究,但對樂器生產這種系統復雜的工藝流程,并不是那么輕車熟路,還得需要時間去精揣細摩。進入樂器廠的幾個月里,他從理論入手,潛心鉆研,經常下車間參加生產勞動,從第一道工序開始,一直到組裝入庫,等車間技術基本掌握了,他便召開了進廠以來的第一次正式會議。
“我在車間熟悉了這幾個月,感到咱們的工人工作勁頭是足的,各人的操作技術都已經達到了熟練而又精湛的水平,說明我們的產品質量是絕對沒問題的。唯一不足的是,我們有些工序的制作技術還有點落后和笨拙,需要進一步改進和完善。”鄭世武總結了這幾個月的所見所聞。
“我們的產品都是依據青島樂器廠的技術生產的,可是我們的設備相對來說比較落后。”已經進入技術管理階層的劉迎芝提示道。
“設備不行,但我們的質量和工藝絕不比人家的差。”一直從事木工工作的李寶軍自豪地說。
“由于設備的陳舊,經常造成原材料的浪費,而且還影響到生產的進度。”車間管理員張全成非常實際地解釋著。
“我看設備是一方面,技術也應該不斷地改進。”生產科長王文勛談了自己的看法。
在一邊一直保持沉默的李培臣,這時正好抽完了一支煙,他看了一下手中的筆記本,爾后說道:“大家說的,都是我們廠日漸突出的問題。通過這幾年的供銷業務,每到一處,我都認真細致地察看省內外其他樂器廠家的樂器產品,發現各有特點,各有所長,雖然大同小異,但關鍵就在這小異上。我們懂樂器的都知道,一點小毛病都會影響到音質和品質,用戶的反饋上也提到了這一點。我認為我們應該廣采博覽,拿眾家之長,補己之短,方能鞏固我們樂器產品在全國的地位。”
“樂器的行情和市場培臣最清楚。我覺得我們應該走出去,到南方或者是北方那些規模比較大的樂器廠去學習學習,學習我們還沒有接觸到的東西。”鄭世武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們要不斷地創造和提高,向更高的層次接近。”
“我的意思也是這個想法。”李培臣說。
“如果去太遠的地方,廠里會付出很大的費用,再說,我們正準備購進一套新設備,正缺資金呢。”身為會計的李法興遇事總要考慮到當家的賬本。
“資金想辦法解決,從長遠的角度,我認為如果能提高我們的工作效率和產品質量,出去看看是值得的。”鄭世武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為此事又展開了一番討論。
“姚文珊臨走曾經說過,如果制作更高檔的提琴樂器,最好到上海提琴樂器廠去考察學習,那里的技術和設備是全國一流的。”李法興想起了姚文珊回青島時留下的話。
“上海太遠,人生地不熟,何況自古就有手藝不外傳的思想,人家能把技術傳授給咱嗎?”張傳成提出了質疑。
“這的確是個問題,我們最好先和上海廠家聯系一下,去做做工作,建立友好的關系,我想不成問題的。”鄭世武說到這里,話題一轉:“派誰去呢?”
“當然是培臣了,我們廠的外交官,非他莫屬。”統計員兼調音師曹志隆說。自從姚婉茹回了青島,曹志隆便接任了調音的工作,同時成為辦公室的主要人員。
“看來這次成敗,就看李培臣了。”鄭世武接著說
“這項工作責任重大,我也感到很大的壓力,不過我可以嘗試一次,什么事情都要有股闖勁,才能成功。”李培臣自信地說。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這次會議,確定了今年的工作方向,給樂器廠增添了新的活力。
二十
第十六號車廂左側,鄭世武坐在靠車窗的位置上,他望著窗外宛如電影鏡頭一般變化萬千的景象,心潮起伏,這次去學習不知能得到怎樣的收獲?
一個決策,讓鄌郚樂器廠的觸角一下子延伸出來了兩千多里。鄌郚,上海,一個是不見經傳的小鎮,一個是蜚聲世界的名城,本來可望而不可及,只因樂器藝術是相通的,相等的,又是沒有界限的,所以就這樣在這個不平凡的年代,進行了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握手。
站在鄌郚眺望不到上海,太遙遠了,而鄌郚樂器廠的人,卻能作為客人去上海,那是因為有一根和鐵路并駕齊驅的路線。連接這根路線的,便是樂器廠的“外交官”李培臣。那次會議以后,李培臣便擇日去了一趟上海,成功地談妥了學習的事宜,并建立了友好關系。這次六人專門去上海提琴廠學習,就是李培臣與他們協商制定的計劃。能得到上海提琴廠的支持和幫助,無疑給鄌郚樂器廠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口。
在李培臣的帶領下,一行人很快走進了上海提琴廠,受到了廠方領導的熱情接待,并安置了食宿。由于李培臣事先做好了各項工作,加之上海提琴廠是一個正規的國營企業,這次來提琴廠學習,廠方特別重視,特意安排了一位名叫路逸山的技師負責培訓的具體工作,并制定了學習計劃。
路逸山,是提琴廠的總設計師兼技術總監,除了廠長給予的權限外,他自己又設計了一套培訓的方案。第二天他便帶領鄭世武一行六人,先圍著整個廠區車間轉了一圈,算是熟悉和適應。爾后按照他的計劃,分成兩組,分別從第一工序、中間工序、收尾工序同時學起。路逸山,是一個穿著很樸素的人,除了話語和表達方式與北方人略有差異外,其他地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身為一個國營大廠的設計師,沒有一點盛氣凌人的模樣,倒是給人一種平易近人、虛懷若谷的感覺。每一道工序,每一個難題,都是耐心地解說,細致地引導,直到學會為止。路逸山肩負要職,事務繁雜,但每天總是拿出一定時間跟隨指導,毫無保留地傳授著提琴制作技術。不但這樣,他還交代各個車間的師傅們,盡量給他們提供學習的條件和便利,這體現了一位樂器制作家的藝術素養和人格魅力。就這樣,本來兩個月的學習計劃,最終一個月就完成了。
這次來上海提琴樂器廠,已經遠遠超出學習的意義,他們不僅學到了先進的生產技術,更重要的是從上海、從一家大型國營樂器廠、從一位德高望重的技師身上,領略到了博大的人文情懷和深奧的樂器藝術。
在告別的那一刻,鄭世武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上海提琴樂器廠,用目光拍下最后一張照片,將它留存在記憶里,作為一種標志,牢記在心中。
臨走,路逸山的一番話,為他們再次撐起前進的風帆:“我一直沒告訴你們,你們生產的‘牡丹牌樂器,在上海各大商店都有銷售,我看過,制作的工藝很精湛,雖然略有一點瑕疵,但不妨礙產品的品質,祝愿你們更上一層樓。”
二十一
這次上海之行,徹底打開了傳統觀念的禁錮,人們從思想上又提高了一個層次。回來后,鄭世武除了對一些落后器械進行改進和更新,調整了原有的生產模式,還多次組織文化技術方面的學習,并新招收了一批年輕工人,郝際坤和倫增利等人就是在這個時期入廠的。
這天,鄭世武又召開了第二次工作會議,會議主題是增設樂器品種,在原有的基礎上,實現樂器的多樣化,從而擴大生產規模,逐步把鄌郚樂器廠發展成為一個與國營樂器企業相媲美的廠家。經過李培臣一番考察,他們把目光瞄準了天津。
鄭世武、李培臣、李法興、劉迎芝、李寶君五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來到了天津工農兵樂器廠。這是一個1952年創建的大型國營樂器廠,除了生產大、小提琴以及高檔提琴外,還生產手風琴、大貝斯,外加拉號、小號、圓號和薩克斯管等銅管樂器,產品銷往世界各地,規模可與上海提琴廠相比。據說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親王攜同法籍夫人和母親曾經到該廠參觀,阿爾巴尼亞藝術團也曾與工農兵樂器廠的藝術團在天津文化宮同臺演出。這個廠不生產民族樂器,無疑給鄭世武一行提供了更大的學習空間,再說該廠也生產提琴樂器,在學習其他樂器制作的同時,還可以接觸提琴工藝。
經過選擇,他們看準了手風琴、小號兩種樂器,作為學習的對象。同時,他們利用業余時間,來到高級提琴車間,學到了一些獨有的制作技術,使鄌郚樂器廠的提琴工藝更趨完善。
一行五人還在天津考察了其他文體項目。
上海,天津,這兩座在地圖上爍爍生輝的大城市,繼青島之后,陸續給鄌郚送來了多彩的光芒。鄌郚,這個在樂器方面剛剛萌芽的小鎮,只因伸展開了幾片可以接受雨露的綠葉,便利用鐵路、公路的脈絡,接通了上海、天津,讓大都市的藝術風格和文化理念源源不斷地輸送給鄌郚。鄌郚,這個千年古鎮,汲取著來自遙遠的不同方向的營養元素,江南的風情,北方的神韻,在鄌郚融化成滴滴醇美的甘露,滋潤著鄌郚人心中的夢想。
1976年,是鄌郚樂器廠忙碌的一年,就像祖國一樣,承載著太多時事的轉變,到10月份,文化大革命結束,鄌郚樂器廠也迎來了豐收的季節。但這一年還沒到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陽歷年的年底發生了。
12月初,李法興和劉元和到天津購買設備和樂器配件,一切安排妥當后,住在了天津西站。凌晨一點多鐘,他倆被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窗外警笛的鳴叫聲,人的尖叫聲,亂作一團。電也停了,漆黑一片,李法興和劉元和胡亂抓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旅社,房屋還在搖動,一扇門突然倒塌,砸在了劉元和的頭上,他頓時頭暈目眩,在李法興的攙扶下同擁擠的人群一起逃到安全地帶。這時,李法興忽然想起了提包還在旅社里,那里面有樂器廠500多元的采購款,能抵20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如果丟失,將給廠里造成重大損失。李法興沒再多想,就又冒著生命危險往回跑,很多人喊叫著不要進去,但他還是把提包和財物找了回來。等靜下心來,李法興和劉元和才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倆人凍得蜷縮成一團。
原來,唐山大地震雖然過去幾個月了,但余震時有發生,天津距離唐山不過200里路,每次余震都能波及到天津。
這一經歷,給鄌郚樂器廠又增添了一段不可忘卻的歷史。1977年春節期間,人們除了談論去年發生的國家大事外,都會把鄌郚樂器廠去上海、去天津的事情當成主要話題,向親朋好友訴說。
二十二
1977年,是農歷丁巳年(蛇年),也是建國28周年。這一年春天來得格外早,臘月十七就立春了,莊稼人說打春早就是春淺,春淺就意味著所有的農事就得隨著節氣提前。春節后不久,人們便感到融融的暖意了。
再看看國事。3月3日至16日,全國計劃會議在北京召開。7月16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7月21日,中共十屆三中全會在北京閉幕,全會決定恢復鄧小平黨內一切職務。8月4日至8日,中共中央召開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鄧小平主持召開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決定恢復高考制度。8月12日至18日,中共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大會宣告“文化大革命”結束。
一系列的中央決策和變革,給神州大地帶來了無限的生機,工農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
在這種良好的社會環境中,各行各業勢必會蓬勃發展。然而中國的提琴樂器行業卻反常地不景氣,甚至出現了銷路閉塞和滯銷現象。到1977年底,這股沖擊波最終波及到了鄌郚樂器廠,打亂了原有的生產計劃和國家收購計劃。鄌郚樂器廠降低銷售價格甚至低于成本也難以挽回局面,簡單再生產更是難以為繼。這對于以提琴樂器為主要產業的鄌郚樂器廠,無疑是沉重的打擊。1978年春季以來,庫存處于積壓狀態,被迫停止生產。依靠著其他的幾個項目,鄌郚樂器廠反能勉強維持運轉。
加大二胡、京二胡、月琴等民族樂器的生產,卻又不是鄌郚樂器廠的強項,無法與南方和北京的一些專業民族樂器廠抗衡。1978年中期,鄭世武與廠內的黨員干部包括王生道、劉智利在內的各層領導,經過多次會議商討,除保留一部分樂器生產外,把資金全部用于轉產。決定上報黨委政府,剛調任過來不久的公社黨委書記張文玉,在分析了國家經濟現狀后說,樂器廠的思路是對的,也是一個企業發展的必然趨勢和歷練過程。讓他們放開手腳,大膽地創事業。
于是,一支由李培臣帶領的學習隊伍再一次奔赴天津,開始了長達8個月的培訓之旅。他們主要學習塔尺、標桿、三角尺、康樂棋、籃球板等文體用品的制作技術。這些項目,都與文藝擦邊,那是因為鄌郚樂器廠,始終放不下那份文藝情結。
1978年,是中國農歷馬年,應該是一馬當先、快馬加鞭、駿馬奔馳、馬到成功的年歲,可是鄌郚樂器廠,卻在這遼闊的藍天下停止了前進的腳步,沒有實現“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飛揚豪邁。前方無路可走,重新開辟道路是唯一的選擇。然而,對于一個具有八年歷史的樂器廠來說,改行談何容易。調轉馬頭,一切從零開始,如同馳聘了萬里,重新回到了起點。
一曲雄渾高昂的樂器交響曲,終于在1979年戛然而止。按理說,曲終人散。然而,鄌郚樂器廠的工人,沒有一個離去的,他(她)們依然用以往的工作態度和奮斗精神,共同承擔起一個廠的艱苦歲月。這一年,鄌郚樂器廠進入了八年來的最低谷。提琴樂器的蕭條,違背了鄌郚人的意志,但沒有改變工人的信念,無論生產什么產品,他們都沒有更換廠名,依舊延稱:“鄌郚樂器廠”。鄌郚人的樂器音樂夢想,雖然在這一年隨同歷史的塵埃,又一次沉淀在鄌郚大地上,但是他們相信,總有那么一天,鄌郚樂器的弦音,會在華夏神州再次響起………
1980年,廠長鄭世武和生產廠長王文勛因為其它工作的需要,相繼調入了其他單位。鄌郚公社黨委政府最后研究決定,讓工作出色的鄌郚炸藥廠廠長呂策,擔任樂器廠廠長職務。
二十四
呂策可謂是臨危受命。作為鄌郚人,他見證了樂器廠的興旺與衰落。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自己會在1980年,親臨樂器廠,與樂器廠同呼吸,共命運。但是,讓他更為想不到的是,他這一來,改變了他以后的人生之路。
這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走進廠門口,他仔細地觀察著每一間房屋,每一扇窗戶,甚至是每一個墻角,每一片磚瓦。以前他經常到樂器廠做客,熟悉廠內的環境。但這一次的感覺就不一樣。呂策心里明白,這里每一棵白楊樹的生長,每一盆月季花的盛開,都需要他的料理,需要他的呵護。他就得像走進自己的家一樣,關照著樂器廠的每一方天空。
半敞的工棚里,機器轟鳴,工人們正認真地操作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他走進緊挨的一個車間,有幾個工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點點頭,爾后繼續自己的工作。或許他們不知道這就是新來的廠長,或許知道了根本就沒有太多的時間表示問候。車間的旁邊,是倉庫。倉庫的旁邊,是省二輕廳調撥過來的木材和鋼材。非常有秩序地堆在那兒,像是一排排長箭,等待著萬箭齊發。
一圈下來,他最終站在樂器廠院的西南角,從一個全景的角度,默默地凝望著,從西面的圍墻,到北面的辦公室,到東面的車間,再到南面的一排錯落有致的工棚建筑,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中間的,白楊樹旁邊,那里停靠著樂器廠的兩輛交通工具,一輛是雙排貨車,一輛是50拖拉機。樹與車,恰到好處地安排在一起,給了呂策一種豁然的啟示。樹,垂直生長,是為了拓寬立體空間;車,橫向奔跑,是為了擴展發展的領域。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只有打通四面八方,方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圍墻,僅是對一個廠的概括,但不是綜述。人的思想是不受實物限制的,天高任鳥飛嘛。
來到辦公室,一張陳舊的辦公桌靠在窗邊,一把年歲相仿的有靠背的椅子,陪伴在旁邊。這一套桌椅是前任幾位廠長用過的。一斜陽光照射進來,褪色的歲月在桌面上斑駁著,中間那一行拼湊遺留的裂縫,依舊保持著楚漢兩界的對弈。
李法興走過來,說:“給你換一張桌吧。”
呂策撫摸了一下桌面,爾后拉過來椅子坐下,微笑著說:“不用,我的工作,就從這張桌子開始吧。”
“這張桌子使用近九年了,也該到換的時候了。”李法興又說。
“這九年,正好是樂器廠的九年,它記著樂器廠的過去。我使用它,一是把樂器廠的工作接替下去,二是把過去的九年擺放在這里,給我以啟迪和鼓勵。”
古代有口技者,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便能演繹出一個繪聲繪色的故事。如今,擺在呂策面前的,僅是一桌、一椅、一筆。
廠里的李培臣、李法興、奉茂德、曹志隆、李寶君、張傳成、郝際坤等管理者,呂策以前都認識,到樂器廠來,便省略了介紹的程序,也省略了熟悉的過程,可以直接切入主題了。
到了下午下班的時候,所有樂器廠的管理者都沒有走,而是主動地來到辦公室,和新來的廠長呂策說說話。
“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樂器廠正好是困難時期。”曹志隆和呂策是一個村的,他首先開了個玩笑。
呂策笑了笑,故意地說:“可不是嗎,興的時候不叫我來,樂器落坡了倒叫我來了,這分明是讓我來擔罪。”
“凡是困難時期,也就是廠里最窮的時候,那炸藥廠多肥,你放著清福不享,跑到這里來吃苩馉。”豐茂德也跟著調侃起來。
一句話,引起了呂策的一番感慨:“我今天在廠里轉悠了幾圈,我覺得咱們樂器廠,一點兒都不窮,你看我們有一排辦公室,有兩趟車間,有40多位工人,還有車輛以及那么多的設備,這么大的一個廠院,這么大的一個家業,我倒覺得我們很富有呢。”
“不管怎么說,賬目上的數字確實是越來越少。”這些事情,李法興最清楚,“我們的支出與收入已經明顯出現了偏差。”
“樂器廠到了今天這種地步,主要是外界因素造成的。我覺得,我們廠有一定實力,困難是暫時的。再說,一個廠必須經歷這樣一個過程,才能走出屬于自己的一條路。”李培臣非常誠懇地說。
“培臣說得對,樂器銷量下滑,并不是我們技術不精的原因,而是因為時局的轉變。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我們以后工作,一定要跟上時代的步伐。大家都知道,鄧小平恢復了工作,必然要出臺新的國家政策,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就是一個開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打破“大鍋飯”的體制,平均主義遲早會改變的。所以,我們不能等,不能靠,也別指望國家再給我們一次“計劃生產”的機會。要靠就靠我們自己,跳出原來的圈子,樹立起新的思想觀念,善于轉變,樂器廠一定會東山再起的。”呂策嚴肅而又認真地表達了自己的觀念。
“那樂器廠以后該向哪一方面發展呢?如今我們的強項——樂器項目,已經失去了。”李寶君說。
“哪一方面社會最需要,就上哪一個項目,你們去年上的文體項目,就是一個例子,以后文體不行了,再換其他的項目。我們轉產的特性,就是靈活掌握,快捷運作。經過我的調查,樂器廠有實力來一個180度的大轉身。也就是說,樂器廠要向著多種經營方面發展。不過,這就給培臣增加負擔了,以后廠里的產品品種會增多,而且每一種產品的產生,都要重新開辟市場了。”呂策點出了談話的主題。
“跑市場,培臣絕對沒問題,這幾年的業務基本都是他跑下來的。”張傳成在一邊說。
“呂策說的事情,講出了樂器廠今后的工作方向。只有看透國家的政策,才能抓住市場的商機。我們既要瞅準本地的小市場,也要看好外界的大市場,才能找到發展的路子。”李培臣這幾年的供銷工作,積累了一些經驗,也見了一些大世面。
這次談話,不像開會,但卻是一次決定樂器廠命運的會談。很投機,也很適時。這里面的人,有黨員,也有沒入黨的,但他們的路線是一致的。
最后,呂策對李法興說:“今年,我們必須訂一份《人民日報》。”
自此,呂策的辦公桌上,又添了一份報紙。一桌、一椅、一筆、一報紙,一幅嶄新的藍圖,在呂策的心里鋪展開來……
二十四
一切按照最初的設想進行著,到了1981年,樂器廠又增添了拖拉機配件、圍巾、針織羊毛衫、托幼器械等項目。過去車間里,飄蕩的是小提琴美妙的琴音,現在是各種機器此起彼伏的轟鳴聲。那被排斥出來的樂器音符,有的隨著清風流云,飄向了遠方,有的在樂器廠的照片里,化作了只能觸摸的黑白的記憶。
當年的7月7日,國務院發布《關于城鎮非農業個體經濟若干政策性規定》。個體經濟是國營經濟和集體經濟的必要補充。這就意味著個體戶將躋身于市場經濟,呂策預見的事情在第二年就出現了。鄌郚大街的兩邊,一個又一個小門頭,悄悄敞開了一道門縫,后來直接四敞大開了。這無疑給樂器廠帶來了商機。樂器廠不但利用西墻的有力地形,設置了一個百貨門市部,還根據文體使用材料增多的情況,又上了一個具有一定規模的印刷廠,由李培臣兼任印刷廠廠長。
印刷廠效益可觀,第二年,又添了塑料印刷。這是樂器廠走規模型經營、集團化發展的第一步。
1982年9月1日至11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鄧小平第一次提出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一嶄新命題。為此呂策專門開了一次黨員會議,學習黨中央的會議精神。那份《人民日報》上的通篇報道和社論,成了這次會議學習的教材,每人一份打印的報樣,看完后談談自己的心得體會。剛剛入黨的李培臣和李法興,在會議上就當前的國家形式對樂器廠的發展有何影響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呂策在這次會議上,也對樂器廠進行了全面的改革。
為了調動工人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樂器廠實施按勞分配制度,工人多勞多得,領導與業務成績掛鉤,取消獎金補貼,增加提成效益工資。就此呂策做了一番解釋:剛開始,我覺得樂器廠的工人都是廠里的老職工,都是為樂器廠做出貢獻的人,所以工資制度一直保持原來的模式。工人無論干多干少,干好干壞,工資照發,而且平均分配。但是,國家的政策在變,而且幅度之大,令我們始料不及。大家也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私營企業加入到市場中來,有些項目直接與我們展開了競爭,如果不實行改革,如果再和過去那樣吃“大鍋飯”,樂器廠必將被摧垮。
這次改革,得到了工人們的理解和支持。很快樂器廠出現了你爭我趕的好局面。
1983年,鄌郚樂器廠,被昌樂縣人民政府評為先進社辦企業,被昌樂縣輕工局評為優秀企業。
二十六
最近幾個月,人們發現,樂器廠的職工,上班騎著自行車的越來越多,男的騎著青島產的“金鹿”大輪,女的騎著上海產的“鳳凰”小輪。女孩有的頭發梳理得油光可鑒,臉面光彩照人,據說是用了洗發膏,擦了珍珠霜。這還不算,個別人甚至穿上了高跟鞋,走起來咔噠、咔噠,老遠就能聽得見,很有節奏呢。男的有的穿上了西服,內套“的確良”襯衫。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看來樂器廠又興旺起來了。這還不算,鄌郚樂器廠的部分工人家里,買上了黑白電視機,有的十四英寸,有的十七英寸。星期天,山東電視臺有個節目,叫“星期日文藝”,是李敏主持的,經常有人翻唱鄧麗君的歌曲。電視臺也不斷播放臺灣瓊瑤的《窗外》《聚散兩依依》以及香港《霍元甲》《陳真》等電視劇。樂器廠的工人們有的學會了其中的插曲,下班一出廠門口,就哼唱起來。
一天,人們忽然發現,樂器廠辦公室主任曹志隆的大兒子曹金城,在樂器廠大門口南側開了一個家電維修門市部,修理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同時負責樂器廠的機械修理工作。一個喇叭掛在門口上方,反復播放著程琳演唱的《故鄉情》,朱曉琳演唱的《媽媽的吻》。
不知為什么,樂器廠的老職工聽了之后,都陷入了回憶。歌曲很美啊,要是讓青島的姚婉茹用咱們廠生產的小提琴拉出來,會很好聽的。是啊,樂器不生產了,但是那份樂器的情結,卻始終記掛在人們的心里。他們時常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著樂器廠何時才能再生產樂器。
在一次全廠的工作會議上,一位老工人,也是一位文藝愛好者提出了意見,說:“我們廠現在效益好了,能不能把以前的樂器項目再拾起來,那是我們的強項,也是咱鄌郚人的愛好啊!”
“這個項目也是我的一樁心事,別看我到處跑業務,談項目,而真正讓我關注的,還是咱們的樂器項目。不管走到那里,我時刻沒有忘記考察樂器市場,一直在尋找投資生產樂器的機會。”李培臣首先回答了這位工人的提問。
“現在我們上了這么多與樂器無關的項目,只是為了鞏固企業的根基,創造更好的企業環境。至于樂器項目,我覺得時機還沒成熟。我們廠的領導班子,始終沒有忘記‘鄌郚樂器廠這個名字,為什么一直沒有更改廠名,那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忘記樂器這個項目。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樂器廠將成為名符其實的樂器廠,而且是在全國,乃至是在全世界叫響的樂器廠。”呂策如是說。
他們兩人的一番話,讓工人們又看到了樂器的曙光,聽到了那美妙的晨曲。
二十七
其實,鄌郚樂器廠一直在用兩條腿走路。一根是明線,開設一些壯大企業規模的適應社會需求的項目;一根是暗線,尋求能讓鄌郚樂器再度崛起的時機。最近幾年,國家一些新政策的落實,雖然沒有給鄌郚樂器廠提供生產樂器的機遇,但是卻帶來了其他行業的無限商機。這不,1984年,鄌郚公社劃分為鄌郚鎮、北鄌郚鄉和畢都鄉,生產大隊改為村。鄌郚樂器廠,根據公社合理分配的原則,劃歸畢都鄉,成為畢都鄉的一處鄉辦企業。
借此時機,鄌郚樂器廠在畢都鄉駐地創辦了一個分廠,生產三合板,繪圖板項目歸分廠經營。由進入管理階層的劉永芝擔任廠長。后來分廠擴建,占地12畝,總投資30多萬元,增加了膠合板項目。效益與日俱增,成為畢都鄉的骨干企業。呂策也因此成為畢都鄉的掛職副鄉長。
這就形成了鄌郚樂器廠的一個集團格局。由李培臣擔任印刷廠廠長,由劉迎芝擔任畢都膠合板廠廠長,由倫增利擔任文體用品廠廠長,再加上總廠的固定項目,鄌郚樂器廠首次完成了歷史性的跨越。
然而,鄌郚鎮一個建筑項目的竣工,再次觸動了樂器廠敏感的樂器神經。由時任鄌郚鎮黨委書記張廷良批復的鄌郚電影院正式掛牌成立。這個龐大建筑的崛起,在鄌郚鎮,乃至全昌樂縣立即引起了轟動。這是僅次于昌樂縣電影院的第二大電影放映基地,具有能容納1200多人的觀眾大廳,融放映、演出、會議等活動作用于一體的大型弧形舞臺,還有放映室、學習室、閱覽室、排練廳、文化活動等場所,再次展示出了鄌郚大地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作為鄌郚文化的代表——鄌郚樂器廠,明顯感覺到了來自這座建筑的沖擊。又一個鄌郚文化標志符號的出現,是不是要取代樂器廠在鄌郚人民心中的文化地位呢?
也是在這一年,濰坊舉辦了第一屆“濰坊國際風箏會”, 11個國家和地區的參加了這次舉世矚目的風箏會。鄌郚距離濰坊不過50公里,這么多外國人能來濰坊,來到我們濰坊人的身邊,有遠見的人立即會感受到我們的國門在悄悄地打開,而且已經深入到地市級地區,這不僅是文化藝術的交流,也是經濟實業方面合作的前奏。這些信息隨著濰蔣路上車輛的來往,不斷地輸送到鄌郚樂器廠,呂策和李培臣,還有所有的管理者,已經察覺到了機遇在一步一步靠近。
沉默了多年的樂器項目,還能沉默多久呢?
二十八
又是兩年,整個鄌郚的變化雖然比過去加快了步伐,但地理圖形上基本沒有太大的改變。鄌郚樂器廠除了又上了炒勺、臺球、車圈等項目,始終沒有探尋到樂器的出路,那些關于樂器的方案,一部分在檔案柜里沉思,一部分依舊在呂策和李培臣的腦海里運籌著。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鄌郚樂器廠一晃到了1990年,20年的風霜雪雨,20年的崎嶇跌宕,一如跨越了萬水千山,猛回首,辛酸的故事迤邐連綿。有樂器的時候,他們合奏著命運的交響,沒有樂器的時候,他們依然哼唱著人生的序曲。
從國際象棋開始,塔尺、標桿、繪圖板、三角尺、康樂棋、籃球架、籃球板、拖拉機配件、圍巾、羊毛衫、托幼器械、炒勺、臺球、摩托車圈,一直到印刷廠、三合板廠,這么多、這么雜的項目,集中在一個廠里,堪稱企業一最。這些項目看上去與樂器無關,實際為未來的鄌郚樂器鋪設了一條平坦的大道。其中凝聚著管理者們的智慧和心血,記錄著20年的奮斗足跡,同時,也延伸著鄌郚的觸角,提升著鄌郚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