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有烈火的炙熱

雷煥春

明天

有太多的事物讓我動了凡心

小院中的一塊荷田

屋頂上軟弱的炊煙

院里的長凳，長凳上的背影

灶臺上忙碌的圍裙

它們輕易就讓我柔軟下來

讓我情愿去辜負籬笆外的霓虹，而不是

月光和酒，不是屋檐下的燕子

落在眉上的雪，謙卑的麥粒

和你給我披上的外衣

明天，我就交出傲慢

順了荷田。我就系上圍裙

喂養一縷炊煙

我就在院子里撒下谷粒

等鳥雀們下來

和我討論這人世的虛空

禱詞

想給禱詞寫一些有形的意義

——致友誼的真誠，愛情的純潔

拔節的希望，和陰暗的狡詐

精妙的語言稍縱即逝

長久地踟躕，我已錯過月光的盛宴

那些鼓吹者吐著百靈的舌尖

歌頌朽木的另一面

我的國王，策馬征服萬里江山

我的愛人，無力將愛送出蒼老的嘴唇

嫉怨者依舊蹲在墻角雙目怒視

我一直在和自己戰斗

有時靈巧如游隼

有時愚鈍如狍子

沒有巧捷讓華麗的詞語從筆尖流出

香艷的花粉還是繼續交給蜜蜂

身藏絕技者才配享用珍饈美饌

我在余生寫盡佛曰：虛妄止于心間

午夜寂靜

午夜寂靜，我們聊到阿赫馬托娃的恐懼

大老鼠，小偷，或者幽靈？

吹滅的蠟燭，閃光的窗口

沒上油漆的斷頭臺？

——噢

空氣多么沉重

這是個讓人容易迷醉的夜晚

悲傷是多么可惡

又說到荷馬史詩。王子的船只需要揚帆起航

接受上帝的饋贈：與美貌的海倫私奔

說到一見鐘情

我們回避在夜色中隔空的凝視

所有的民族都有口耳相傳的忠貞愛情

他們的戰爭由此引起

我們善于在現實中偃旗息鼓

我們歌頌的部分成了現實的困境

談到精神高度，生命如何體現？

追溯到詩歌的源頭

又談到神

“神在我們喜歡的事物里”

夜色深沉，午夜寂靜

文字有烈火的炙熱

六月有喜訊。玉蘭開得正旺

我坐在桂花樹下寫詩

寫一行，擦一行

我的執著與愚笨相依為命

不如一粒絲瓜子，落地生根，順勢攀爬

喜訊來時，冷雨也來

此時，贊歌和寒冷同時落入廢墟

剩下的句子，燃燒起來

誘

每位垂釣者都會易容術

守在岸邊

化身一尊尊菩薩

用香艷的咒語告訴魚群

救它們脫離苦水，回頭無岸

春色涌動

我困在塵網里

躲避霓虹的尖鉤

在復雜的塵世與命運交手

——又反復，招安自己

麥田

像是有些累了

張著蒼黃的面孔。剩下半茬麥桿

骨血裸露出來。果實

理所當然是要被季節收走的

秘密也是

此時，只需要落日，以及夜風

懷揣希望的人值得等待一場大雪

在沉睡中積攢足夠的養分

來年，會有更多的秘密涌來

和果實一起

枯葉蝶

醒得比我早的，是金平縣的竹林

是竹林里的蝴蝶

它們的祖先，從白堊世紀跟著顯花植物一起醒來

我和它們有著相似之處

群居，喜歡甜蜜的事物

叛逆，有逃婚的膽量

它們繁殖，蛻變，用翅膀飛行

而我要反復摸索，人世的深淺

反復練習，貼地生存

癌癥中心三號住院樓

就在我為落發憤怒時

一大波人，先是剃光了頭

悲傷地送走黑發和白發。然后

他們允許強勢的液體進入身體的內部

殺光所有好的和壞的細胞

躲在無人的角落

哭數曾經的豐盈

在這里

他們都變成聽話的孩子

排隊，花光積蓄，吃苦藥

忍受著儀器從鼻孔鉆進肺部

或者從其它部位鉆進身體

甘愿讓自己的鮮血，成為被檢驗的證據

唯有在這里，他們才希望

秘密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