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舒

當一個59歲的男人說出“夢想的彼岸”這五個字時,你當為他的執著,浮一大白
我從未見過他的書案像今天這樣整潔,在過去的五年里—所有的工具書都被整齊地碼放在桌案的右側;所有的手繪圖都被卷好置于一個碩大的青花瓷畫缸中—如果不是那盞燈罩有些微微泛黃的書燈下面還放著一排繪圖用的美術鉛筆,我簡直疑心他要封筆收山了。
拈茶、熱水、洗杯、澆蓋、泡茶、濾湯……一套程序下來,余鋼學得分毫不差。當薄薄的一層煙霧伏在紅褐色的茶湯水面氤氳良久,不肯散去,有一抹笑容在他的嘴角徐徐化開,彼時的窗外,風起,云舒。
“朋友上周送來的一套茶具,怎么樣?我泡茶的功夫,還行吧?”他面有得色,像個剛剛考試得了一百分的小學生,而不是那個被譽為“華人首席高爾夫球場設計師”的行業驕子—158座遍及國內外的高爾夫球場出自他的筆下;每年的“中國高爾夫百佳球場”、“中國十佳高爾夫球場”評選中,他的作品總是榜上有名;“高爾夫地產設計大師”、“高爾夫設計創新獎”、“高爾夫杰出貢獻獎”等等榮譽他拿到手軟—但此刻的余鋼似乎和這些過往毫無瓜葛,他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這一杯茶,“閑下來了,開始學喝茶、學上網、學用QQ,學很多新東西。”
我沒好意思告訴他,他在59歲才開始學的這些“新鮮事物”,早已流行多年。
“去年一年走了7個國家。加拿大、美國、英國、日本、蒙古、韓國,還有朝鮮?!彼割^數著,“一方面是學習,一方面是考察、合作?,F在國內行業停滯了,得走出去發展,不然以后這個領域里,便沒有中國人的一席之地了。”
中國高爾夫的幸與不幸
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球場設計師,余鋼的作品總給人以驚艷之感。跌宕起伏的球場造型、豐富詭異的戰略打法、賦予三維變化的立體藝術感,以及充分將美學、建筑學與原生態環境完美結合的鮮明個人風格,使得他的球場作品充滿了趣味性、刺激性、挑戰性和藝術性。
1990年,還是建筑設計師的余鋼意外地接到一份調令,要求他參與深圳高爾夫球場的建造工作。被冥冥中的一雙手推進高爾夫,一切都是如此新鮮而神秘—當原本荒蕪裸露的土地在設計師的筆下幻化成儀態萬方的綠野白沙、青湖小橋,他被深深蠱惑而沉溺不能自拔—原來,所謂的化腐朽為神奇,需要的只是一只筆,和無窮的想象。
他一頭扎了進去,在完全沒搞明白什么是發球臺;什么是果嶺;什么是障礙區;什么是球道的情況下。彼時,除了熱情,他一無所有。
他趕上了一個高爾夫在中國野蠻生長的時代—混亂無序而激情澎湃、肆意擴張而毫無章法。從1984年新中國第一座高爾夫球場誕生,到2014年在中國大陸遍布近600座高爾夫球場,30年的時間里,除了西藏、甘肅等幾個省份,高爾夫球場在中國如長瘋的野草一般。
“那是很危險的一種行為?!庇噤摿艘豢诓?,“那不是高爾夫該有的模樣,它和高爾夫運動所倡導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南轅北轍。但是,它就那樣發生了—就像登上美洲大陸的第一批歐洲人,他們擁有文明,但表現出來的卻是貪婪和野蠻?!?/p>
“阿諾·帕爾默(Arnold Palmer)來了,杰克·尼克勞斯(Jack Nicklaus)來了,小羅伯特·瓊斯(Robert Trent Jones Jr.)、比爾·庫爾(Bill Coore)……最后,連皮特·戴(Pete Dye)【注】也來了?!彼従彽財⑹鲋嵌尾⒉贿b遠的歲月,“他們是這個時代,這個星球上最偉大、最頂尖的球場設計師,他們在中國留下了風格迥異、瑰麗磅礴的設計作品,他們打開了一扇門,一扇讓高爾夫運動的愛好者和資本的運作者同時陷入瘋狂的門—這是中國高爾夫的幸運,也是禍端?!?/p>
“在高爾夫設計的‘黃金時代,高爾夫球場是自然的,是原始的,古典主義的黃金法則讓高爾夫球場最大限度保留了土地的原始風貌,沒有大量的土方作業,沒有精雕細琢的園林景觀,有的,只是最純粹的自然;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高爾夫運動來到美國,新設計主義思潮的出現,讓高爾夫球場變得注重周邊環境、注重地理位置—為了設計出一座美奐絕倫的精品球場,設計師們不惜跨越千山萬水,只為尋找到占盡天時地利的風水寶地,在這樣的地方設計出的球場,注定成為傳奇—新西蘭的拐子角(Cape Kidnappers)、美國加州的圓石灘(Pebble Beach),那已不是球場,那是天堂?!庇噤摬痪o不慢地娓娓道來,“當中國的高爾夫起步的時候,美國這種現代高爾夫球場設計思潮正大行其道,于是,我們的許多球場,也建在了風景殊勝、地理優越的地方—完全忽視了國情,不假思索地復制。我們成功了,但同時也失敗了。我們有了許多座令人嘆為觀止的球場,但也埋下了對環境、對土地資源不加保護的隱患,在瘋長了近30年后的今天,整個行業,開始為過去所犯下的種種錯誤埋單。”
三十年后的反思
這張單并不好埋。
2014年11月,十一個部委聯合開展了高爾夫球場清理整治行動,將全國球場分為“取締、撤銷、退出、整改”四大類別,每一家球場,都將接受審查。
“這個行業曾有機會自救,但大家總是有一種僥幸心理,總覺得將生米煮成了熟飯,一切便可不了了之。”余鋼說,“忽視了中央的決心,回避了自身的問題,然后,寒冬如期而至?!?/p>
余鋼贊成政府對高爾夫行業的治理整頓,“因為現在的中國高爾夫,的確在發展的道路上有些迷失。我們背離了高爾夫運動的初衷和本質,完全不加區別、不審視客觀情況地照抄復制,只會讓這條路越走越窄。高爾夫球場在今天,應該為改善生態環境做貢獻,而不是去破壞生態環境?!?/p>
“比方說?”
“比方說治理荒漠、改造垃圾填埋場、綠化荒山?!庇噤摶卮穑斑@些環境惡劣的地方,曾被判定為不適宜設計、建造高爾夫球場,但事實上,這些地方,才是最需要高爾夫球場存在之地?!?/p>
我知道,他在貴州、在山西,曾有過用設計高爾夫球場治理荒山沙化、城市污染的成功案例。
“如果高爾夫行業的從業者們早一點作出改變,也許一切都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問他。
他想了想,搖搖頭,“其實大家都清楚如何利用高爾夫來改善生態環境而不是破壞,只是清楚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去做,是另一回事。”
“它,很難?”
“成本和收益?!庇噤擖c破了它,“在荒山、荒漠、垃圾填埋場這樣的地方設計、建造高爾夫球場,成本要比在其它地方高出數倍,而我們已經習慣了算經濟賬,對于環境賬這個概念,醒悟得有些晚?!?/p>
“晚總比懵懂不覺好一些?!?/p>
他點點頭,“我想經歷過這一遭,大家都會沉下心來反思過去三十年走過的路。”
的確,2015年,2016年,整個高爾夫行業都在反思,在過去的歲月里,究竟是什么讓中國高爾夫走向了輿論的反面、民眾的矛頭——它本該為生活水平有了極大提高的國人提供一種健康舒適、愜意休閑的生活方式,但滑稽而荒誕的是,它最終只停留在了“本該”這個理想的層面上。
有人離開,因為夢斷。
斯人堅守,只因責任。
夢想的彼岸
2016年,整整一年時間,余鋼無事可做。頭頂“華人首席高爾夫球場設計師”的榮譽,卻沒有一張圖可繪,沒有一株草可植。
“對于設計師而言,我這個年齡正是出作品的黃金時間?!彼麩o奈地說,又帶有一絲絲的不甘,“經驗、閱歷、體力、意識,都在巔峰,但是卻沒有作品問世。再過幾年,不知道還有沒有今天這樣的精力畫圖。”
“沒想過做點別的?比方,離開這個行業?”我試探著問。
他搖頭,很堅決的那種。
“中國的高爾夫球場設計師本來就少,現在國際上頂尖的球場設計師要么是美國人,要么是歐洲人,我們再離開了,以后這個領域里,就沒有中國人的身影了。”
趁著去年無事可做,余鋼把去國外考察學習的時間拉長了近三倍。他拜訪了20多座“世界百佳球場”,和國外的同行們一起探討未來中國高爾夫究竟該走怎樣的道路;同時,也在海外尋找項目—既然國內暫時不能從事球場設計了,那么就走出去繼續追夢吧。
“效果怎么樣?我的意思是,海外項目方面?!?/p>
“還不錯?!彼哪樕嫌行┰S欣慰的表情,“在美國和兩位朋友合作,準備收購一家球場,從事高爾夫地產的項目開發;朝鮮方面也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他們政府要設計一座‘國家高爾夫球場(National Golf Club),年初的時候已經完成了項目初步規劃;另外,蒙古前不久也發來了合作意向書,他們計劃在烏蘭巴托建造球場?!?/p>
“看來,你的書案又要凌亂不堪了?!蔽抑噶酥杆砗蟮哪菑埞ぷ髋_。
他回頭,笑了,“我也有點不適應這么整齊,這么規矩。以前別看那張臺面上擺滿了圖紙,可我總是很容易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張;現在都整理好了,反而要花些時間去想自己需要的那張圖在哪里。”
有時候,余鋼也想過,既然到了現在這個情形,不如退休吧,學人家喝喝茶,旅旅游,伺候個花花草草,陪家人一起享受生活??墒沁@行不通,他說,“我總覺得,我們的事情還沒做完,中國的高爾夫球場設計,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剛剛起步,旋又駐足—北京林業大學開設了高爾夫球場設計專業,我們從2014年開始,一方面為學院的‘奧林高爾夫基金捐款,一方面為每年畢業的優秀學生提供實踐、工作崗位,他們是中國高爾夫球場設計的希望,我們如果現在退出了,對于他們來說,太不負責任,也會讓他們感到前途渺茫?!?/p>
“我記得你之前還給‘北京國際高爾夫發展基金會捐助過200萬,那筆錢是用來做什么的?”
“當時基金會發起了一個項目,旨在培養中國的青少年高爾夫球手。這項運動需要孩子有吃苦的精神,但是條件相對富裕的家庭,不太舍得自己的孩子起早貪黑、風吹日曬,因此這個項目就把培養對象鎖定在了貧困家庭兒童身上,基金將募集的善款用于培養、資助這些孩子免費學球、參加比賽,我們算了一下,一個孩子一年的費用大概需要10萬,200萬,可以幫助20個孩子走進高爾夫球場,這對他們個人來說,是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對于中國的高爾夫運動來說,也是在積蓄力量、儲備人才,沒準兒下一個泰格·伍茲(Tiger Woods),就在他們中間?!闭f到這里,他哈哈大笑,“中國人非常適合從事高爾夫運動,不過,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了?!?/p>
“你對未來,依然抱有希望?”
“當然,為什么不?”他忽然從背椅上坐起,身體前傾,一雙眼睛盯向我,目光堅定,“希望是世間最可貴的品質,你要信任它,無條件、毫無保留地信任它—不論到什么時候,你都不能舍棄它,它會帶著你穿越黑暗、不懼風雨,最終到達夢想的彼岸。”
夢想的彼岸!
當一個59歲的男人在你面前說出這五個字,你當為他的執著,浮一大白。
注1:
阿諾·帕爾默:前職業高爾夫球手,共獲得95場職業高爾夫賽事冠軍,是新中國首座高爾夫球場“中山溫泉高爾夫球場”的設計師。
杰克·尼克勞斯:前職業高爾夫球手,共獲得119場職業高爾夫賽事冠軍,后成為球場設計師,在中國有“北京尼克勞斯球場”等多部作品;
小羅伯特·瓊斯:高爾夫球場設計師,在全世界設計建造超過250座高爾夫球場,在中國有“春城湖景”等作品;
比爾·庫爾:美國高爾夫球場設計師,其設計的“山欽灣球場”,成為首座入選世界百佳球場的中國高爾夫球場;
皮特·戴:美國當代最偉大的高爾夫球場設計師,在中國有“天津濱海湖北場”等球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