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明治維新文明開化國策的推動,西方人文思想迅速涌進了剛剛打開國門的日本。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敏感地感受到東西方人文思想沖突的暗流對那個時代個人發展的影響。他于1914(大正3)年4月至8月在《朝日新聞》發表了小說《心》。論文根據文本的開放性以及自給自足的特點,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解析《心》中的倫理線、倫理結以及倫理選擇,對“先生”的自殺之謎作出倫理闡釋。這就是,“明治維新”之后,西方人思想(尤其是個人主義)作為新的思想涌入日本,具有很強的活力,它促使“先生”作出了符合個人主義思想的人生選擇,但是“先生”內心深處的傳統倫理觀念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這兩種倫理觀念在“先生”心靈深處進行著激烈地交鋒,交鋒的結果使“先生”日日痛苦不堪,最終選擇自殺以解脫和逃避。
關鍵詞:夏目漱石;《心》;倫理線;倫理結;倫理選擇;倫理闡釋
中圖分類號:I313.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夏目漱石被譽為日本的“國民作家”,《心》(1914)被認為是最能體現作家追問國民倫理身份、探究人生真意的一部作品。“《心》是我國小說中不可多見的道德小說。恐怕如此采用道德情感進行創作的小說在西方也不會太多。何況這還不僅僅是抽象的道德說教。這是對人生真實道德的描寫和表現”。[1]16《心》發表100年后,2014年4月,大江健三郎在東京日比谷的演講中再次提及夏目漱石和小說《心》,說到:要想了解日本人,建議去讀夏目漱石的作品。這足可以讓人想見夏目漱石及其作品在當今日本國民心目中的分量。
中國對《心》的研究一直保持著高度的關注。進入21世紀以來,葉琳(2003)、李光貞(2007)從“心靈探索”、“明治精神”等角度對《心》進行了開拓性的研究。曹瑞濤 (2011)認為“先生”死于明治精神,并對文本的“明治精神”進行了分析;曹志明(2013)在“明治精神”研究基礎上繼續分析“先生”之死,認為“主人公‘先生是由于受到傳統倫理道德譴責,并非‘明治精神才選擇自殺”,否定了“先生為明治精神殉死”的說法。林嘯軒、牟玉新(2013)認為:“《心》通過被賦予啟蒙功能的先生深受道義苛責并決然自殺。表達了作者對推動個人主義發展的強烈的時代責任感,以及對年輕一代真正實現個人主義的熱切期盼。”在上述有關“先生”死因的分析中屢屢出現的關鍵詞就是“明治精神”和“個人主義”。李光貞(2007)和曹瑞濤(2011)均對“明治精神”進行過分析,因為視角和論據的差異,兩人對“明治精神”理解也存在較大的分歧。可以說,“先生”的死亡之謎仍然未被真正披露和揭曉。
面對國內外學界對《心》中“先生”死因至今依然眾說紛紜的狀況,筆者認為,文學文本作為自給自足的開放性、完整性的藝術存在,必然同時具備完整的自我闡釋功能。在文學倫理學批評視域下,利用《心》中的倫理線、倫理結的建構和解構,分析“先生”在文本中的倫理選擇,讓文本自身來揭示出“先生”死亡的真相。
一、《心》中東西方文明并行的倫理線
夏目漱石認為:“倫理的才是藝術的,真正的藝術必須是倫理的”。[2]30《心》中綿織著夏目漱石對倫理內涵的深刻理解和省察,可以看作是作家對社會倫理問題思考的藝術表達。《心》中的倫理線作為其藝術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可謂探討和闡釋這部經典小說的關鍵。“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看,幾乎所有的文學文本都是對人類社會中道德經驗的記述,幾乎所有的文本都存在一個或數個倫理結構,這個結構可以稱之為倫理線,而文學文本的一個個倫理結,則被倫理線串聯或并聯在一起,構成文本的整體倫理結構。”[3]14鑒于文本中存在著整體倫理結構和貫穿局部的倫理結構,為了避免在表達時可能會造成的混淆,筆者此處用倫理線梳理文本《心》,以便明晰文本的倫理結構。
明治維新推動了日本近代化的發展,在日本近代史上寫下非常輝煌的一筆。作家和史學家的眼光和關注點大有不同,在史學家們對明治維新大唱贊歌的時候,作家卻為刻畫隱匿于時代背景中個人的靈與肉的相互傾軋而嘔心瀝血。夏目漱石是這樣的作家,他《心》中的“先生”可以看作是明治維新恢弘背景下的一個暗色的背影。日本近現代思想家丸山真男(1914~1996)認為:“在日本人內在的生活中,思想的滲入方式及其相互關系,從根本上說是具有歷史的連續性的。但以明治維新為界,無論是從國民的精神狀態還是從個人的思想行動來看,其前后的景觀顯著不同。……現在想提起注意的是,傳統思想在維新后越發增強了零碎片段的性質,既不能將各種新思想從內部進行重新構建,亦不能作為與異質思想斷然對抗的原理發揮作用。”[4]10即丸山真男也認為在明治維新自上而下的開國潮流中,傳統社會倫理意識在日本人的生活中依然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日本傳統社會倫理觀念在《心》中表現為家制度和以“禮、義、仁、智、信”為特征的儒家思想,可看作是貫穿《心》的縱向倫理線。
家制度是日本社會最重要的倫理線,它還有其他倫理規范作為補充。父權家長制就是其中之一。“中日兩國都曾是實行父權家長制的國家,但由于日本的家族結構和父權制形成過程與中國存在差異,故日本的父權家長制又有區別于中國的明顯特征,有學者將其概括為六個字:‘家的父家長制,即日本的父權家長制是以家制度為前提的。”[5]351《心》在開頭描寫了“我”的朋友不愿意父母包辦婚姻,放假后在東京附近游玩。在邀請“我”去了鐮倉海邊后,他卻收到母親病危的電報。“我”的朋友明明知道這是父母的一個騙局,他最終還是回去了。這個細節在探討《心》中父權家長制倫理結構時不可忽視。父權家長制下“包辦婚姻”現象的存在,恰恰印證了丸山真男所言的日本社會“傳統思想在維新后越發增強了零碎片段的性質”。其中,小說《心》中叔父逼婚倫理節的出現是符合當時日本社會家制度倫理規范的行為,并無不妥。
《心》中K的養子身份,更加說明了家制度對社會的影響程度。除了父權家長制,還有“養子緣組”制度支撐著家制度的存續。日本舊民法中,養子進入養父母家庭就獲得了嫡出兒子的身份,是法定血親的一種。“先生”的朋友K出生于真宗和尚家庭,是沒有繼承權的次子。他被過繼到資產頗豐的醫生家里做養子。K的養父母為了把K培養成醫生,出資送K到東京求學。固執的K卻違背養父母的意愿沒有學習醫學,在大學里廣泛學習自己的所謂的“道”。K對養父母坦白了欺瞞行為后被養父母從家里趕出去。養父母還要K的生身父母賠償損失。《心》中K的養子身份同樣說明了日本傳統思想——家制度倫理線的不動地位。
夏目漱石在通過一個個細節刻畫日本傳統思想的同時,也刻畫了日本社會走向近代化抑或說學習西方文明的時代潮流。《心》開頭部分,“我”在人頭攢動的鐮倉海邊邂逅了一個西洋人。“洋人皮膚白得非同一般,一進小茶棚就引起我的注意。他把地道的日式浴衣往長凳上一甩,抱起雙臂往水邊走去。除了我們穿的那種褲衩,他身上再沒有別的。這點首先使我驚異”。[6]6穿著日式褲衩的洋人同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洋人隱喻著日本社會的文明開化風潮和西方情趣,是《心》中西方人文思想傳入日本社會的文化符號。西洋人作為西方文明的符號,是西方文明走進日本社會的一個寫照。明治維新后文明開化的思潮形成了《心》中橫向倫理線。小說開篇部分通過設置朋友的“父母逼婚”和穿著“日式褲衩洋人在鐮倉海邊游泳”,形象地說明了日本社會中傳統觀念和西方人文思潮同時并存的現實,也為后文傳統文化環境中成長的“先生”變得抗拒傳統婚姻、崇尚自由戀愛情節的出現埋下了伏筆。
在西方文明對日本社會形成強大沖擊的時期,日本文部省卻頒布了西村茂樹的《小學修身訓》(1880),掀起了儒教復活風潮。這可以看作是日本社會利用傳統倫理對抗西方倫理的一種體現。當時的《小學修身訓》將儒家的代表思想逐一列出,通過經典事例明確了“禮、義、仁、智、信”的要義。作家夏目漱石是深受儒家文化思想影響的人。因為,在《小學修身訓》頒布后不久,夏目漱石到二松學社學習漢學。張小玲將夏目漱石所受到的儒學影響統括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7]56因此,夏目漱石深厚的漢學素養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滲入到他的創作中,傳統倫理表達在《心》中隨處可見。如:
“我準備將人世的暗影毫不顧忌地往你頭上擲去。不得害怕。一定要定睛逼視陰暗物,從中抓出對你有參考價值的東西。我所說的陰暗,當然是倫理上的陰暗。我是在講究倫理的環境中出生,又在同樣條件下長大的人。或許我關于倫理的思考同今天的年輕人大相徑庭。但即使再荒謬,也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是暫且借來一用的衣服”。[6]94
在這段話中,主人公“先生”用了三次“倫理”,可見倫理在他心目中扎根之深。他在意自己的倫理環境、倫理身份,同時也懼怕內心中倫理上的陰暗。由此可見,《心》中家制度、養子制度以及傳統儒家倫理在主人公“現身”內心的位置。那么,在《心》發表的時代,正處于傳統思想和西方人文思想交鋒之時,這勢必帶給主人公相當激烈的思想碰撞。如此以來,傳統倫理線和西方文明倫理線在《心》中的交織形成了小說的倫理結。夏目漱石在《心》中集中筆墨建構并解構了“叔父逼婚”、“與K搶婚”兩個倫理結。
二、《心》的倫理結
《心》在“先生和我”的部分,從“我”的視角觀察了“先生”身上的一些可疑之處,如“先生”學識超群卻和社會從無交往,在都市中過著歸隱的生活,從不回故鄉,拒絕愛妻靜子想要孩子的請求,每月到雜司谷墓地祭拜朋友之墓等。“先生”身上的這些可疑之處,讓“我”感到不解甚至困惑。表面上看似正常的“先生”為何這樣,不僅“我”困惑,“先生”自身對自己的行為也難以解釋。文本中出現了“叔父逼婚”、“與K搶婚”兩個倫理結。由于“倫理結是文學作品結構中矛盾與沖突的集中體現。倫理結構成倫理困境,揭示文學文本的基本倫理問題”。[3]258因此,分析這兩個倫理結的建構和解構過程,“先生”的真實面目即可窺見一斑。
(一)“叔父逼婚”
“我”和“先生”的交往貫穿著小說的始終,可謂文本中的顯性經線。然而,橫向串聯《心》文本的卻是“先生”的婚姻問題,是文本中隱形的緯線,也是《心》中力圖表達、挖掘的核心問題。《心》中“先生”的婚姻問題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叔父逼婚”,第二次是“與K搶婚”。這兩次婚姻問題都矛盾重重,充滿了激烈的沖突,是夏目漱石精心建構的倫理結。“叔父逼婚”倫理結的建構和解構過程中,充斥著主人公“先生”靈與肉的掙扎與拷問。
“先生”在“遺書”中回憶:我是家中的獨子,家中財產不少,相當富有。父母雙親在我的求學路上非常開明,我也成長得落落大方。在我不到20歲的時候,父母雙親因為傷寒相繼去世。母親去世前,已經允許我去東京讀書,把尚未成年的我托付給叔父。父母雙亡后,“先生”立即面臨“家制度”中的家庭維系責任。“家制度”要求繼承人對家庭的維系和發展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在“先生”成為孤兒后,叔父開始照顧“先生”的一切。其中最大的照顧當數“供先生到東京讀書”和“婚姻”兩件大事。“先生”對叔父幫著打理家事并允許自己到東京讀書非常滿意,但是,在“婚姻”問題上,就很有抵觸情緒。
圍繞婚姻問題就產生了“先生”和“家人”、“先生”和“他人”之間的相互關系。按照前文所述,母親的臨終托付讓和“先生”家有血親關系的叔父在“接受兄嫂托付”一事上沒有推辭。按照當時的社會倫理環境,叔父受到“先生”母親的臨終之托,實際上也就成了“先生”的臨時監護人。在當時的社會觀念來看,婚姻問題和家制度的存續至關重要。婚姻和家庭是超越個人的。因此,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傳統觀念,叔父愿意把女兒許配給“先生”為妻,既是為了完成長嫂的臨終囑托,也是為了“先生”的“家”的存續。在當時的倫理語境下,叔父的做法并無不妥。然而,問題卻出在東京讀書的“先生”身上。在東京讀書的“先生”崇尚自由婚戀。接受過西方人文思想影響的“先生”顯然已經無法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在“先生”眼里,叔父的好意變成了“惡意逼婚”。表面上看“家長式自由”的叔父和“意識到自我”的“先生”之間產生了沖突和矛盾,實際上是家制度、父權家長制傳統觀念和個人主義之間的沖突和矛盾。
按照傳統倫理,為了家的存續,婚姻選擇由不得個人。叔父作為“先生”的尊長,對“先生”的不結婚、繼續游學的言行有所不滿。而在“先生”看來,結婚為時尚早,對“被安排”的婚姻有抵觸情緒。西方人文思潮熏陶過的“先生”明顯有了“自我”意識。多次推脫叔父操辦的婚事,最終導致了“叔父逼婚”倫理結的出現。“叔父逼婚”倫理結中,叔父的執意與“先生”的推脫形成矛盾,并且隱含著極為激烈的沖突。被逼無奈的“先生”就不得不面臨人生的第一次重大倫理選擇:結婚進而家業繼承;不結婚,繼續求學生活。對這兩條人生道路,“先生”都做過認真思考。
和叔父談判、要回家產的時候,“先生”的倫理身份是傳統日本社會中家庭繼承人。“先生”利用這一倫理身份,要回了屬于這個倫理身份的家產。利用家庭繼承人的倫理身份可以獲得家產,這是日本傳統家制度賦予繼承人的權利。但同時,家制度對繼承人也規定了相應的責任和義務,那就是要維持家庭的延續。然而,《心》中的“先生”在要回家產時利用了家制度繼承人的倫理身份,卻在要回家產后拋棄了家制度倫理中繼承人應該擔負的維持家庭存續的責任和義務。他匆匆變賣家產,永遠地失去了日本社會傳統意義上的家和故鄉。由此可見,“叔父逼婚”倫理結的解構過程中“先生”實際上做了兩次倫理選擇:繼承家產和變賣家產。繼承家產的倫理選擇無可厚非,可是他變賣家產的倫理選擇無疑嚴重違背了日本社會傳統的“家制度”。
“我獨自一人進山跪在父母墓前,半帶哀悼的意味,半帶感謝的心情,并且以自己未來的幸福仿佛仍掌握在安臥于眼前冰冷石塊之下的父母手中那樣的感覺,祈求兩人保佑自己的命運”。[6]101……“動身之前,我又一次來到父母墓前。那也是最后一次,恐怕永遠不會再有機會了”。[6]104
對祖先的愧疚之情、拋棄家鄉的不孝等倫理情感一直折磨著“先生”。離開故鄉后,“先生”在東京漂泊著,盡管有了深愛的妻子,卻不生自己的孩子。面對妻子的哀求和哭泣,他只回答一句:“這是老天的責罰。”“先生”年輕時候變賣家產的倫理選擇導致“家斷絕”,不生孩子的選擇既是“先生”對家倫理的徹底放棄,亦是他對當初錯誤的倫理選擇所作出的自我倫理懲罰。
(二)“與K搶婚”
“叔父逼婚”的倫理結的建構和解構中,“先生”開始懷疑金錢面前的人類。然而,那個時候的“先生”卻還沒有懷疑愛情。變賣家產、拋棄故鄉回到東京讀書的“先生”在校外租住了一間房子。房東是寡婦女人,家中還有一個妙齡的女兒——靜子小姐。他愛上了房東家的靜子小姐。“對她我懷有一種近乎信仰的愛。見我把這只適用于宗教的字眼用在年輕女子身上,你或許為之驚詫,但我至今仍這樣深信不疑,深信真正的愛同宗教信仰沒有什么不同。每當瞧見小姐的面容,我便感到自己變得美好起來;每當想到小姐,未嘗不覺得自己頓時變得超塵脫俗”。[6]111因為內心里萌生的愛情,“先生”一度因人情倫理問題而冷卻的心再次燃燒起來。
從情節發展上看,在《心》的最后——“先生”直到死前才提到和好友K的交往。“先生”在外租住房屋、并愛上房東家小姐以后,K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中。“先生”在活著的時候從未提起這個帶給自己人生無限凄涼孤寂的好友的名字。K和“先生”是同鄉,是真宗和尚家的次子,后被送到某醫生家里做養子。由于K在東京求學期間沒有按照養父母所期待的那樣學習醫學,違反了“養子緣組”制度所規定的權利和義務。因此,養父母和親生父母都和他斷絕了關系。由此可見,《心》中的K亦是組成家制度倫理結構的一分子。
“出生于寺院的他經常使用‘精進一詞。在我眼里,他的所有舉動行為均可以‘精進形容。我在內心常對K懷有敬畏之情”。[6]118
K是一個“精進”之人,他對自我的執著同樣達到了“精進”的程度。K尊順自我,對養父母期望的違背,直接挑戰了家庭倫理觀念,并最終導致了親人的拋棄和社會的鄙夷。違背家制度倫理,遭遇社會、家庭倫理背棄的K遭遇到生存困境。K由此產生了內心的孤寂,甚至神經衰弱,健康狀況也急轉直下。“先生”出于和K的同鄉之誼,更出于對人的一種“惻隱之心”,他把K帶到寄宿的房東母女那里共同生活。“先生”沒有像社會以及傳統家制度倫理那樣放棄K。“我采取不刺激他的方針——我需要做的是把冰塊放到向陽的地方使之融化。一旦融為溫水,自我覺醒那一天就一定到來,我想”。[7]124“先生”對K的幫助,是“先生”的人道主義。由于“先生”非常清楚K的修道生活和為人,“先生”眼中的K永遠是一個“精進”的修道者,為了修道,他不顧一切,甚至認為愛也是修道的障礙。
“K出生在真宗寺。但從中學時代起,他的傾向絕不接近其出生寺院的宗旨。不甚清楚教義區別的我自知沒有資格談論這個。我只是在事關男女這點上有如此認識。K很早就喜歡‘精進這一說法,我以為其中大約含有禁欲之意。但后來實際問他,才知道其含義比禁欲還要嚴厲,心里吃了一驚。他說他的第一信條是應該為道而犧牲一切。節欲、禁欲自不消說,即使離開欲的愛本身也是道之障礙”。[6]148
因此,“先生”對K和房東家女兒情感的發展沒有絲毫防備。然而,事態的發展卻出乎“先生”的預料, K對“先生”有著信仰般愛情的小姐產生了好感。K在向小姐告白之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先生”。得知K對小姐有了愛慕之情后,“先生”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請你想象一下他向我表白他何等深愛著小姐時我是什么樣子。我簡直給他的魔棍一下子打成化石,連蠕動嘴巴都無從做到了。說是恐懼感的結晶也好,說是痛苦的塊體也好,總之那時的我就是一個物件。從頭到腳驟然凝固,如石,如鐵,硬是連呼吸的彈性都已失去。所幸這樣的狀態沒持續多長時間。我很快找回正常心態,心中暗暗叫苦:失策,給人搶先了!”[6]141
小說建構了“先生”和K都愛上了小姐的沖突,從而對“與K搶婚”倫理結的形成做足了鋪墊。被K 先告白的“先生”陷入了倫理兩難的困境:友情和愛情,該如何選擇?如果遵照傳統的忠、義、禮、智、信的儒家道德倫理,看重和K的信任和托付,講究義氣,幫助K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這是“先生”倫理選擇的一種可能;尊重自己的內心,在K之前對小姐告白,搶先得到和小姐結婚的機會,這也是一種倫理選擇。面對這樣的倫理兩難,“先生”的苦惱可想而知。倫理結解構的過程就是“先生”在倫理兩難中做出抉擇。
“心耳聽到一個聲音:我也須作出最后決斷。我應聲鼓起勇氣。我打定主意,務必搶先于K并在K不知曉時把事情辦妥。我靜靜窺伺時機”。[6]152
個人主義觀念的涌動打破了“朋友之托”的信賴關系,“先生”搶在K之前向房東表白了對小姐的愛意,并得到允許。“先生”搶先告白過程是他倫理選擇過程,雖然對K背信棄義卻得到了心上人。K在得知“先生”和小姐的喜訊后,他也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倫理選擇:自殺。
從K處理和養父母的關系時的果敢決斷中,絲毫看不出傳統倫理思想對他的行動造成任何的羈絆。遇到愛情的時候,盡管是個精進的求道者,K還是果敢地向朋友表明心跡,并想繼續向小姐靠近。當得知小姐已被“先生”搶先一步時,K的做法更加極端,在思考了兩天以后自殺了。K從出現到死亡,只管活在自我的世界里,絲毫看不出家庭、社會和朋友等倫理關系對他有任何的束縛和羈絆。他的自殺成了對“先生”永遠的懲罰,成了“先生”用一生的歉意也無法卸掉的倫理枷鎖。K在“先生”心中一直都是一個佼佼者。從K對個人主義的堅持來看,他依然超越“先生”,完全是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
在《心》發表兩個月后,夏目漱石發表了著名的演講——《我的個人主義》。在演講中,夏目漱石具體闡釋了“個人主義”的含義:“個人的自由對個性的發展是非常必要的。個性的發展對各位的幸福會產生極大的影響,無論如何都要在不影響他人的狀態下,我往左你往右這樣的自由需要自己把握,不要附和別人之意。這就是我說的個人主義。金錢也好,權利也好,都同理。這是我討厭的家伙,于是就把他趕走,和這個人合不來,就整他一頓,這不是我的個人主義。” [8]188然而,《心》中“先生”個人主義的表現是把好友K從世界上徹底趕了出去。為此,和靜子小姐結婚后的“先生”一直背負著沉重的倫理枷鎖——每個月都到雜谷司去祭拜K。不僅如此,盡管擁有了心愛的妻子,“先生”卻不生孩子。面對不明真相的夫人的質問,“先生”只用一個字來搪塞過去:這是“天罰”。“天罰”一詞,筆者認為應該有兩重意義:叔父逼婚倫理結中對家制度倫理的放棄是天罰的原因之一,和K搶婚倫理結中對朋友背信棄義的選擇是天罰的原因之二。
三、“先生”死因的倫理闡釋
“先生”在自我——自然情感和自由意志的驅使下,他無法顧及家制度倫理以及儒家倫理規范,相繼兩次做出了超越社會倫理的選擇。之所以說他超越,是因為家制度倫理規范以及傳統儒家道德倫理全然沒有控制住他受到西方文明思潮影響而萌生的自我意識。以個人主義為代表的西方文明思潮主張遵循自我本心,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心》中“叔父逼婚”、“與K搶婚”倫理結是家制度倫理線和西方文明中個人主義倫理線相互作用的結果,從“先生”倫理選擇的結果來看,家制度倫理規范和儒家道德規范在個人主義面前都居于下風。“先生”本身對這樣的倫理選擇也不無驚異。“先生和遺書”一邊回憶“先生”“倫理地出生和倫理地養育”,同時也披露了“先生”幸福婚姻下隱藏著的血雨腥風。從父母雙親之死、叔父逼婚、拋棄故鄉、與K搶婚、K之死、雜司谷祭拜、明治天皇之死、選擇自殺,他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毫不隱瞞的暴露和剖析。
從“先生”回憶自身的倫理環境來看,他為自己“倫理地出生和倫理地養育”頗感自豪。即便生活在傳統倫理環境中,卻依然難以泯滅自我的發展。從時代發展看,明治維新的大潮已經涌到眼前,任何人似乎都難以躲避。從“先生”和K兩個人的倫理選擇中能清晰地看到西方個人主義思潮是如何在激烈地改變著日本這個國家。然而,“先生”和精進的K雖然相似,卻有著不同。假若把尊順自我意識、按照自由意志生活的K看為徹底的、完全西化的個人主義者,那么,“先生”只能作為一個半西化的日本人。與K相比,“先生”無法做到完全不受傳統倫理思想的支配。如他對過世的父母時常有愧疚之心、對死去的K永遠無法釋懷,對生活在身邊的妻子無法做到坦言相待。“先生”的內心幾乎是多重倫理觀念交鋒的戰場,一次次的倫理選擇,讓他身心俱疲。無法坦言、或者說難以說清的倫理苛責,讓“先生”的后半生一直帶著沉重的倫理枷鎖而活著。“先生”時刻想著用死亡來結束這一切,卻又背負對妻子的責任,于是不得不在社會上勉強活下去。從“先生”借助明治天皇之死以及乃木大將的殉死趕緊踏上自殺之路來看,“先生”最后還是拋棄了對妻子的倫理責任。在天皇之死的粉飾下想要“光明正大”地走一條殉死之路。然而即便是“自殺”,他也死得不那么放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倫理兩難和倫理選擇是多么真實的人生教材,不被人知曉就可惜了。
“我的過去僅僅是我自己的經歷和體驗,僅為我一個人所有。若至死都不把它給予別人,未免有些可惜。……(中略)在幾千萬日本人當中,我只愿意對你講述我的過去。因為你認真,因為你說你想認真從人生本身吸取鮮活的教訓。”[6]94
上述引文中,“先生”自殺的倫理教誨意義顯而易見。這同樣亦可以看作是小說《心》的倫理價值——“從人生本身吸取鮮活教訓”。夏目漱石《心》中的“先生”沒有家鄉、沒有姓氏,這樣的藝術設置是作家夏目漱石有意為之——拋棄家制度的“先生”同時失去了冠名的意義。“先生”代表了那個時代在社會上摸索著如何生活下去的蕓蕓眾生。無姓氏的“先生”凸顯了東西方倫理觀念交鋒中個人的悲劇人生。因此,“先生”的自殺行為,表面上看是為“明治精神”殉死,實際是“先生”在傳統倫理和近代思想沖突的夾板中難以超越的結果。西方個人主義的發展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中表面上看勢頭很強勁,在和傳統倫理思潮的最激烈、最深刻地較量中卻不得不甘拜下風。
在傳統和西方倫理線的交織碰撞下,在“叔父逼婚”、“與K搶婚”倫理結的解構過程中,“先生”情非得已的倫理選擇,實際上是個人主義作祟的結果。而他的痛苦,是在他作出符合本心的倫理選擇后,內心深處深藏著的傳統倫理觀念依然發揮作用的結果。個人主義在和傳統倫理觀念交鋒中,可能會有暫時占優勢的時刻。可是,就當時的社會時代整體來看,個人主義在傳統倫理觀念持續不斷排斥運動中,最終不得不暫時退卻。“先生”的自殺是在傳統倫理觀念作用下“先生”自身苛責的結果,是個人主義對傳統倫理交鋒中的一次敗北結局。就《心》文本中的倫理環境而言,西方人文思想作為新的思想涌入日本,具有很強的活力,但是對當時的日本社會來說依然為時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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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侯冬梅(1977-),女,文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翻譯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
(責任編輯:李直)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研究”(項目編號:13&ZD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