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昕
【采訪筆記】31歲的周曉是個勤勞肯干的人,這從他的一雙手就可看出——在陜西省榆林市開了兩年干洗店,他的手變得異乎尋常的蒼白,和紅潤健康的臉龐形成怪異的對比。
“都是化學洗滌劑燒的。”周曉苦笑著說,受點苦沒什么,但沒想到這干洗店最終的結果竟是“損人不利己白開心”。
中專畢業后,周曉一直在陜西省榆林市打工,27歲時結婚,妻子本是一家公司的文員。兩人薪水微薄,一直憋著勁要做點小生意改變生活。
“我和妻子不指望發大財,只想開個小店,生活自由一點、收入高一點,哪怕辛苦也不怕。”周曉說,當時覺得開干洗店不錯,因為現代人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雙職工家庭根本沒精力洗衣,偏偏各種衣服的洗滌標準越來越高,干洗店的生意應該是比較穩定的,更何況,生意一旦摸熟,可以開連鎖店,未來有前景。
反復商量之后,夫妻倆決定先找出兌的干洗店下手,這種店至少會有些老客戶,免掉前期推廣的困難。
2015年初,一家位于大型住宅區的品牌連鎖干洗店出兌,周曉和妻子拿出所有積蓄7萬元錢接了過來。原店主培訓了夫妻倆半個月時間,這么一培訓,給兩口子嚇夠嗆。
“我之前就聽說過,有些衣服送到干洗店,實際上是用水洗的。干上才知道,不是有些,而是幾乎所有。”周曉說,其實干洗店應該改名叫“洗衣店”,或者直接叫水洗店更貼切。
培訓第一天,夫妻倆以為原店主肯定要教他們如何使用店里最顯眼位置擺著的那臺“石油干洗機”,但原店主卻把他倆領到店后的一個操作間。操作間里擺著三臺雙筒洗衣機——沒錯,就是那種最傳統、功能最簡單的雙筒洗衣機。
這種東西可能很多90后的都沒見過,一個筒是旋轉水洗,洗完把衣服撈出來放到另一個筒里旋轉甩干。早在10多年前它就已經被全自動滾筒洗衣機淘汰,想不到在這里還能見到。這三臺雙筒洗衣機雖不是古董,但由于長期超負荷運轉,一啟動就發出咣當咣當的怪響,機身隨著洗衣筒的高速旋轉而左右抖動,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原店主安慰夫妻倆說,沒事,這種洗衣機最皮實,結構簡單、旋轉力度大,洗衣效果比新式的全自動滾筒洗衣機好很多,最重要的是時間短、省水。
“確實省水,我看見里面的水都已經發黑了,也沒換,原店主直接從地上抓起一堆衣服扔進去,看著都惡心?!敝軙哉f。
靠這種滾筒水洗,就能把衣服洗干凈?當然不是,原店主指著地上幾大盆衣服,以及旁邊散放的幾個塑料桶說:“臟衣服送過來,先要刷一遍洗滌劑,尤其領口袖口之類的地方,然后再洗。這些洗滌劑都非常好用,是我從淘寶上買來的,一會兒把網址告訴你們?!?/p>
周曉的妻子本來已經看得目瞪口呆,這時期期艾艾地問,為什么不用洗衣粉?原店主看了她一眼,說:“洗衣粉多貴啊,網上買的洗滌劑都是強效化學劑,又便宜又管用,就是味大點,洗完別忘了噴加香劑。”
總之,半個月的培訓讓周曉和妻子大開眼界,但轉念一想,既然所有干洗店都這么干,自己沒有不照辦的理由。否則,石油干洗機開機一次費用就要100多元,干洗店豈不賠死。
開了干洗店才知道,顧客會送來各種東西干洗,除了襯衫、西裝、褲子、床單、窗簾、毛絨玩具、睡衣、沙發套、風衣、羽絨服、裘皮大衣之外,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婚紗。顧客送來時,往往會問一句,這個是干洗嗎?能同時做消毒嗎?周曉的妻子都一本正經地回答:“當然是干洗,當然會消毒?!?/p>
與此同時,周曉正在后面的房間里用雙筒洗衣機搞定一切。最賺錢的應該是洗羽絨服。周曉說,其實羽絨服本身就是不能干洗的,但很多人不知道,在家里洗羽絨服,干了之后羽絨打團,就以為應該拿去干洗,干洗店可以趁機賺一筆。
在一件羽絨服上涂完化學洗滌劑后,放置一會兒,扔到雙筒洗衣機里,如果前一批撈出的衣服帶走太多水,就再補點,這樣水的顏色也會清一些。
洗完后再甩干,羽絨服甩干完的慘狀,恐怕連它的主人也認不出來了。但沒關系,先掛到晾衣間,用風扇呼呼吹。干得差不多了再放到洗衣店的滾筒烘干機里,這種專業烘干機比家用滾筒洗衣機的烘干功能強大很多,烘干后,里面羽絨都散開了。掛起來用強力蒸汽熨斗一熨,立刻變得平整如新,再噴點加香劑蓋住洗滌劑味,這羽絨服就算“干洗”完了。
周曉說,開干洗店其實非常辛苦,為了節省開支,他只雇傭了一個中年婦女(原店主留下的),夫妻倆也要干,網購的化學試劑雖然很管用,但腐蝕性很強,前半年夫妻倆的手都是一層一層地脫皮。長期操作蒸汽熨斗和掛燙機,被燙傷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擺在店面里的那臺石油干洗機輕易舍不得用,一般是顧客送來皮草、極貴重衣物,怕洗壞了才開一次機器,平時就當做招攬生意的東西擺著。
如此“干洗”,時間長了難免失手洗壞衣服。最常見的是衣服被洗得起毛起球,可以通過毛球修剪器處理。如果是衣服被洗破損了,聯系專門的修補匠做織補,只要顧客取衣服時沒發現,回頭再找可耍賴。如果一不小心衣服洗縮水了,也只能和客戶抵賴,大不了賠點錢。
也有一些顧客有心計,送來的衣服里放上硬紙卡之類東西,取衣服時一旦看紙卡濕了,就證明衣服是水洗不是干洗,吵鬧著要賠錢。周曉夫婦吃了幾次虧,每次洗衣都仔細翻兜。
“說實話,我和妻子這么做生意,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但更可氣的是,竟然還賠錢!”周曉說這番話時,臉上的表情真是哭笑不得。他說,由于絕大多數干洗店都這么干,成本都很低,互相之間價格競爭異常激烈。周曉夫妻倆昧著良心埋頭苦干,一個月賺的錢支付了房租水電人員工資之后,竟然所剩無幾。
剛接手這家店時,老主顧中有兩家是大型企業,靠給企業洗工裝能勉強持平,后來這兩家企業被其他干洗店搶走。單靠給老百姓洗衣服,干洗店立刻入不敷出。
“價格提不上來,我們只能降成本,否則房租錢都賺不出來?!笨墒羌幢阌米畹土拥脑?,最省錢的洗法,還是不賺錢。周曉說,有一陣,夫妻倆干到晚上10點多才回家,一算賬,面對面地發愁——我們也夠黑了啊,怎么還賺不到錢?
夫妻倆堅持了近兩年,最終,在2016年末,以6萬的價格出兌了干洗店??傮w一算賬下來,兩年時間,兩人一分錢沒賺到,本錢還賠了一萬元。
“在我們那里,干洗這個行業已經進入惡性循環,大家用各種坑人的辦法降低成本,結果倒霉的是整個行業?!敝軙哉f,如果不建立一種強有力的制度避免惡性競爭,在干洗這個行業中,消費者和經營者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