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已然,1991年生于昆明,北京大學世界文學專業研究生在讀。寫作小說、詩歌、兼事詩歌翻譯與批評。
虛弱的心
——圣誕頌歌
每一天,紅色都滿員負載
你倦怠的眼瞼,
掙扎著醒,以蝴蝶的形態。
你坐起,
側肩的血管釋然了,睡衣滑落,
一輛列車疾馳駛過。
時針們,柔順地親和,
男人按時跳入鐵軌
6:15,你剛剛把臉擦干,人們驚呼:
主啊,是你嗎?
你說:日安
鏡子遲遲回應。牙膏同時出現在邊緣
與嘴角,你抹去其一
任由它成為污漬、日常、枯萎圣像畫上象征虔誠的一筆,
白顏料,我們曾瞻望的黎凡特。
其實只要領帶整潔,牙膏漬也就是
朝夕或怠惰
是你23:20剛讀過的幾頁短篇,非洲的雪。
要是母親在,
浴室就不會如此。你也不至于
被飯粒與《白鯨》折辱。
不至于在檢票時,被戳著肋骨。
6:12,地鐵環了一圈
男人顯然很緊張,畢竟,他的整個教會,
都存于這方舟上了。
他抓著扶手,以被懸吊的姿態,
兩眼微垂,望著他人的腳
坐著的鞋,皮鞋,虛弱如燭火的鞋。他知道,大地是輕飄飄的肥皂泡
因此沉重者們必須穿鞋,
必須戴上口罩,收斂語言。因為光線是脆的,空氣,一層模糊的均質。
他對有鞋者講道:唯有我們是重的。
車廂晃動,人群晃動,
看是這人,彼得就前去拿出二維碼
“新年快樂,支持一下吧!”推銷員伸著手,無人搭理
彼得從車廂出去,跳到軌道上,
6:15,羅馬沒有認出他。
人們驚呼:
新年快樂,我的主?。?/p>
他們簇擁著你,流動的目的啊,熱愛著你
他們一次次地推搡,或站或坐。
乘客的面孔,
也不過是在模仿你,
戴著你半閉合的困頓,你因鼻炎而微張開的嘴
你倒影的潦草,由對窗隧道處理。
虛焦,景深折返時的一瞥
井里的圓鏡,你想起,
想起昨夜看了一半的電影,
想起女主角以這老婦的姿態
一手提著編織袋,
另一手,草草地梳理頭發,
就像在其中探著,一枚失在桌縫中的戒指。
你看到一個臟孩子,
正睡在爺爺腿上,那使空間凹陷的姿態
因凝視者,與溫柔
而像極了一枚蛋。
車廂輕晃,光亮,蛋清輕晃,
別人的孩子睡著,你發現,他紙一般地顫著
在老人的臂彎里,如同一枚被
精心持握住,待抽的卡牌。
他們站起,又站起
充盈著空間所能包蘊的
一切動態。
他們就是行動,你說,沉重者就是動作
繼而,車廂就是頁碼
是簇葉相交時的
疲軟的玫瑰園。
你看車窗球面,五個男人,三個女人
看到你的臉,在眾人的臉上
打磨著形態。
他們都年輕,他們都有乞丐的眼,
鼻子,一張紙幣
一只嘴,偏左偏右都可以,
只要它仍然在基因中飄蕩,牌局正是這樣
你看著
人們并排而坐,手戴戒指,持握卡牌
袖子上,粘著牙膏。
你的故事正是如此
整個教會飛馳著,生活飛馳著,車廂晃動
我們抬眼,站牌的紅燈亮了,門敞開
一個男人走下去
于是我們驚呼:
主啊,你的時候到了!
主啊,你的時候到了!
疲倦的人啊,你的時候到了
重門與眾門啊,你的時候到了
有鞋者啊,你們的時候到了
帶行李的,
將回見客戶的,
沒時間化妝就出門的,
有蹄的
能在道林紙上花薔薇的,
能念波斯語的
有哮喘的,
命不久矣的,
有孕在身而尚不自知的,
發微信的,
忙著打游戲而忘了系鞋帶的,
曾被父親一再毆打過的,
別無長處的,
從未忘記19世紀的,
老母疾病在身的,
將成無用又專注的人啊,你的時候到了!
燈亮著,車廂喘息,門開啟——
孩子睡著,老婦人消停了,
一個男人走下去
攜著書,
攜著某個黯淡的瞬間。
在新聞里
門徒們看到了彼得的事:
推銷員拿出手機,向人們展示著:
寫過的,你仍會再寫
今日你這般勞作,也就持續忍耐
今日你呼吸,
明天就重又再來。
最后,彼得說——
主啊,你的時候到了。
陰霾盛極一時,你豈不是另一人呢?
寫啊,在車廂里,慢慢地寫。
北京時日無多,
孩子睡著,爺爺在打牌
老婦人翻閱回憶。
穿鞋者是重的,沉重者凝視鏡面,
影子們重疊自己,
是你,背負著寬闊瘦削的脊骨,毛孔,油脂
毛細血管牢牢抓住土地,十八條地鐵,肌肉保存了近似性
是你,在某人跌落時葆有他
是你,背著玫瑰園。
以內馬利
掃羅聽牧羊少年作歌
“王啊,你可曾聽見,我的弦歌
“投擲……”
這少年眼目純然,如未曾知曉
我們相安的時日
已稀疏,如脫線的花毯,
老邁的使女正將那根抽離,
重以織就,好置在我的王座下,
如少時便熟稔的技藝,
依憑著手,在琴弦冷漠的姿態中
運行,如過于初生的星,
早已受膏,卻不知原因。
老婦織輪轉動,將花毯的感官抽離,
還原為線,為羊毛,為隱于活物的
命運,我豈是不知道的呢?
少年自便雅憫來,
豈不列在先見的隊列?
II.
“王啊,你擁有著一切的王,
“你純然以生命……”
虛度,少年低頭
歌聲沉沉地起落。他身上的
未來,亦變換著形態,如睫稍
感觸了眼中波動的黑暗,就有遐想,祈愿,
就有初夢時分,一個民族惶惶地轉身
如中途作崩的詩,我是起句,
浩蕩涌出,他是過于激進的形象,
如槍支,如匕首向下的一刺。
當我與魔鬼置棋時,
他將作崩塌于種植園的水壩,
作一枚金指環,遺失在電影散場后
爆米花的傾泄中,直到今日。
少年,我豈不知你本可是
遲緩猶疑的阿門,
將我的歌,傳到果阿并永遠。
III.
"此刻你可感覺到我們在互相改變?
”王啊,王,重變成了……"
老婦在殿的毯上,魔鬼在
我的喜悅中,在你,在弦顫時
毫不憂懼的闔眼。
歌聲所及之處,便是以色列。
可我豈不列在往昔當中?
如葡萄牙,圓規劃了半圈,風暴
在歸信中驟起,元音攪動著婦女們濕潤的眼瞳。
當寡婦們將臉埋于雙手,
船骸就碎為逗號,如你所唱
如你伸手抓握,我不再授你的語言,大衛
你何必急切?何必如郵差,怯怯
張望我的門廊。
星期四,魔鬼沒有坐飛機去成羅馬,老邁的使女精湛于
一種藝術,關乎遺失。
想必你已困乏,口舌焦灼,很快就將法多棄在路旁
大衛啊,離開我的屋吧,如我今日這般于殿上保存你,
往后詩篇中,你定要消滅我的聲音
聲音,彼此輪轉,
于是緘默們交戰,直至書頁這面,到呼喊前的那頁
紀念Dasha,引用了里爾克《新詩》中《大衛在掃羅面前歌唱》
紀念一段失敗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