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適合他的工作,正如手指適合鍵盤——他能夠像察人觀人一樣看出各種模式。這也是他最初吸引坎迪斯的地方。坎迪斯受夠了那些將注意力集中于她的臉或身材的男人,好像在全世界成千上萬和她一樣的女人面前,他們就高人一等似的。
杰瑞米把坎迪斯看成是某種存在模式的一部分。這種模式源遠流長,亙古通今,像芯片的紋路一樣延伸至整個地球甚至整個宇宙,還可能通向一個復雜而又充滿希望的美好未來——如果人類足夠幸運,能夠擁有美好未來的話。但最近杰瑞米的關注點開始發生變化。坎迪斯發現自己不再是他關注的中心,而是處于他那套模式的邊緣。她本以為這種變化不會讓她煩惱,但實際上讓她深受其擾。她開始覺得忍無可忍了。
“我們之間出了什么問題?”一天傍晚她問杰瑞米。其實她想問的是“你出了什么問題?”。但她知道用前一種問話模式效果會更好,即使這只是個很小的模式。
“我最近很忙。”杰瑞米說。事實也確實如此。他最近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一次也只是吃飯睡覺。杰瑞米是美國國家安全局的數據分析師,更確切地說,他就職于一家為國家安全局提供服務的公司。這是一份要求很高的工作,要分析所有的數字,尋找它們遵循的模式。但杰瑞米完全可以勝任,他處理起數字來舉重若輕,毫無壓力。畢竟,他擅長的就是分析數據。直到最近幾周,情況發生了變化。
杰瑞米那雙小眼睛在數據中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模式,而其中的含義,他并不想在坎迪斯面前去思考,也不想和她談論這些事。但他更不想的,是和他的上司喬治·桑普森討論它們。不過到了最后,他再也沒辦法避開這些問題。
杰瑞米戴著刻有神秘象形文字的單眼監視器,從整理得井井有條的辦公桌后面站了起來,走出自己的隔間,神色不安地走進了上司那間稍大一點的隔間。喬治的辦公桌,甚至他的整個隔間,都是一片混亂。到處散布著紙張,角落里和辦公桌下面堆滿了一摞摞亂七八糟的文件。在重要的工作中將這些東西不遵循任何模式地擺放,會讓杰瑞米的舒適感降為零,而喬治這里幾乎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圍。他強忍著情緒,簡單地說道:“喬治,我覺得我們被黑了。”
“被黑了?”喬治重復道,仿佛他根本沒聽過這個詞。
“被黑了。”杰瑞米道。
“為什么有人要黑我們?”喬治問,“噢,我知道有些國家想得到內部信息,有些公司想拿到收集好的數據,前提是,如果他們知道怎么利用這些數據的話。甚至還有些黑客只是黑別人取樂。但為什么偏要黑我們?”
“這就是問題所在,對吧?”杰瑞米問。他站在喬治隔間的入口處,把重心從一條腿轉移到另一條腿上。
“如果這是問題所在,那答案是什么?”喬治說。
“我不知道。”杰瑞米說。
“那等你知道了再來找我。”
然而杰瑞米知道那個答案。只是他現在還不想說——不想大張旗鼓地說。他知道如果事情按照他想象的模式發展,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雇員提出一個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怪異假設,于是上司更持懷疑態度,再加上有人在背后添油加醋,接下來那名雇員就會被譴責,遭受恥辱,最終被開除……杰瑞米還沒有準備好承受這些。他喜歡自己的工作。
杰瑞米回到自己的隔間,重新凝視著電腦屏幕。屏幕上,那些單獨的數字匯聚成了存儲數據的單元,被數百萬英里的電纜相互連接到一起,最后匯成了一條奔流不息的信息河流。在他看來,在這些數字背后潛藏的是一種網狀的、規模宏大的國家通信模式:在電子信息時代連接事物的方式——比如通話、短信、郵件等——將所有事物連接成了某種巨大的蜂巢架構。盡管每一個單獨的數字都無意義、不相關、無目的,但它們依然重要,都向著某種價值而存在。“就像一頭頭狂暴的野獸。”他想。
后來他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坎迪斯:“大數據流里潛藏著某種模式。所有小單元都在努力和其他單元取得聯系,形成一個更完美的聯合體……”
“他們不是單元,是人,杰瑞米。”坎迪斯說。
“對,是人,但他們也是數字。”杰瑞米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指瘦骨嶙峋,卻能把所有信息數字化、用無形的東西表演雜技、把雜亂的人際交流變成干凈利落的數字,“這些單元相互取得聯系,一個字節一個字節地聯系在一起,直到我們能辨識他們形成的模式為止。”
“所以問題是?”
“有其他人也在辨識這些模式。”
四天后,杰瑞米又走進了喬治的隔間。整個隔間比上次更加雜亂無章,不按模式來堆放。不過,這并非杰瑞米不想進來的原因,而是他不愿去追查一件注定沒有好結果的事。但最終,他還是遵循了自己認為應該遵循的那種模式,采取了行動。
“我發現了一個答案,想要告訴你。”杰瑞米說。
“什么答案?”喬治問。
“為什么會有人這么做。”
“做什么?”喬治皺起粗濃的黑眉毛問道。
“黑我們。”
“嗯?”
“我們已經建成了心理史學所需的數據庫。”杰瑞米說。
“心理史學?”
“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基地》中出現過這個詞語,通過研究事物的內在聯系來預測未來。阿西莫夫認為,如果哈里·謝頓有足夠多的數據代入自己的方程,就能用心理學史的理論預測到銀河帝國的衰落和緊隨其后的黑暗時代。所謂足夠的數據,堪比一整個密封箱的氣體分子數量①,需要一星系的人作為樣本。但是阿西莫夫并沒有預料到我們現在所擁有的新媒體力量和我們捕捉數據的能力。”
“所以有人利用我們的數據預測未來?”喬治問。他的語氣充滿了懷疑,甚至近乎嘲諷。
“我說過這只是一個答案。”杰瑞米說,“我沒有說是這就是正確的答案。”
“好吧,那等你有了正確答案再來找我吧。”喬治說。但杰瑞米知道喬治的意思:“別來找我了。”
那晚,一杯紅酒下肚,杰瑞米對坎迪斯說:“我不是說人類在試圖預測未來——雖然那確實是我們想要做的。畢竟,那正是我們在國家安全局做的事情,預測未來發生的恐怖襲擊。”
“他們只是說‘預防’恐怖襲擊。”坎迪斯說。
“一回事。”
“語義還是有區別的。”坎迪斯說,“我覺得——”
“什么?”
“我不太確定你想不想了解我的想法。”
“我一直都想了解你的想法啊。”
坎迪斯沉吟了下,才繼續說:“我覺得,首先你需要去證明,確實有黑客一直在攻擊你們。”
“顯而易見。”
“真的嗎?也許對你來說顯而易見,但對我們這些不如你懂數字的人來說卻不是。”
“啊。”杰瑞米說。
第二天早上,喬治打電話給他。“他們想見你。”
“他們?”
“他們。”喬治重復道,“你的預感讓我坐立不安——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喬治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相信了杰瑞米的確發現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是他不愿成為承擔過失的人,即使杰瑞米正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杰瑞米識別出了喬治的行為模式——經典的自保模式,加上輕微的尋找替罪羊模式。杰瑞米感到一陣恐慌,似乎現在逃向出口才是最佳選擇,否則就不得不面對行刑隊了。但他最終也只是使勁咽了下口水,開始在腦海中收集證據。
喬治陪著杰瑞米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電梯,然后來到杰瑞米從未去過的樓層,進入杰瑞米從未進過的房間。這是一間會議室,墻壁用核桃木嵌板裝飾起來,柔和的燈光從淺色的天花板上灑下,落在核桃木會議桌上。會議桌周圍坐了五個人,有四位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士,還有一位中年女士。她穿著灰色西裝褲,與灰白的短發十分相配。杰瑞米從未見過他們。
說話的是那位女士,她的話劈頭蓋臉而來,像是成塊的鋼筋。“桑普森報告說,你覺得我們被黑了。”
杰瑞米清了清嗓子,說:“‘被黑了’只是籠統的說法。”
“什么意思?”
“更準確的描述是被‘調查’或‘采樣’了。”
“我們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調查采樣。我們自己就是干這個的。”
“不太一樣。數據已經被,呃,分類過了。”
“分類過了?怎么分的?”
“按照地理位置、大小,或者還有其他什么方式。”
“涉及多大的數據范圍?”
杰瑞米搖搖頭。“現在還不能判定。”
“那你為什么能判定——數據已經被分類了呢?”
“那是我的工作。”杰瑞米說。“于數據中發現不同的模式。”
“模式?”
“數字、數組、算法等。”
“啊哈,數字。”女人重復到,好像她已經明白杰瑞米在說什么似的。
“我懷疑,”杰瑞米繼續說道,盡管他知道自己應該住嘴了,“如果我們有權限去觀察更多,就會發現其他數據也可能被分類過,例如人口普查數據、銀行文件的數據,或者是存儲在美聯儲、國稅局甚至是外國的相關機構的數據。只要數據是以數字形式積累和存儲,都有可能被分類過。”
“先不論誰是幕后黑手,你現在先說說看,那些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信息就是力量。”杰瑞米有信息,但他不覺得自己有力量。當然,你必須先有得到力量的渴望,渴望去了解自己能用力量來做什么。他沒有力量的原因,就是他沒有這樣的渴望。
“力量。”很顯然這位女士知道能用它來做什么。她第一時間看向了坐在桌旁的四位男士。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說話。“那他們怎么做到的?”
“非常巧妙。”杰瑞米說,然后他又迅速補充道,“不然我們本應在防火墻、密碼和安保措施遭到破壞前發現端倪。要么是他們掌握了我們根本無法猜測的完美方法,要么我們的安保措施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分類。”她說。
杰瑞米點了點頭。
“模式。”她說。
這次杰瑞米沒有回應。他等待著厄運的到來——他知道這是模式的一部分。
那位女士再次看了看周圍的四位男士。他們點了點頭。她語氣柔和了些,繼續道:“保持聯系,有任何新進展通知我們。”
很顯然,他們散會了,雖然還沒有討論完杰瑞米的假設。喬治拽著他的胳膊肘,帶他離開了房間,穿過走廊,再乘坐電梯,回到了各自的隔間。
杰瑞米凝視著玻璃杯里的紅葡萄酒,就好像那個可以讓他擺脫困境的答案會從黑暗深處浮現出來一樣。在這一刻,他只看得到兩種模式中的一種(工作時候是一種模式,和女朋友相處又是一種模式)。明知道和坎迪斯在一起的時候,不應該討論這種沒有她的模式,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問題在于,”他告訴她,“我知道黑客攻擊從何而來。”
“哪里?”
“一個轉播電視節目和消息的地球同步衛星。”
“你確定?”
“我很肯定。”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
“他們會問下一個問題。”
“下一個問題?”
“誰能做到這一點以及他們在哪里?”
“嗯?”
杰瑞米猶豫了。這些不應該在國家安全局以外的地方討論,但如果他的想法就是真相,那就無關緊要了。“我不知道是‘誰’,盡管我能猜測。我在NASA有個搞IT的朋友,我只是告訴了他在什么地方著手,他就幫我追蹤到了那些窄帶寬傳輸信號來自于哪里。”
“哪里?”
杰瑞米呷了一口,咽的不是酒,而是自己的無助感。“那些信號沒有指向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而是外太空。指向木星。或者更準確地說,泰坦。”
“泰坦?”
“木星的衛星,太陽系中最大的衛星。比水星還要大。泰坦的大氣層充滿了碳氫化合物,但對我們來說有毒。”
“什么意思?”
“地球之外的那個星球寒冷,有毒,還要承受木星巨大引力的蹂躪。然而有生命體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了下來,而且想更深入地了解人類。我們已經無意識地為他們提供了深入了解的方法。我們的大數據。”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
杰瑞米沉默了。他知道答案,但這不是他應該談論的內容。現在不是。也許永遠都不會是。他知道這件事可能遵循的發展模式:先否定,再斥責,然后嘲笑,最后解雇并撇清關系。
那不是最糟糕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東西,他們在那個遙遠的星球,正在收集著關于人類的信息:居住地、交流方式、技術水平,還有世界各地存儲機構積累的、看起來無關痛癢的、對全世界人類的調查采樣信息。可能是地球上的某個團體或國家擁有了未知的技術能力,不但實現了太空旅行,還在致命的環境中建立了殖民基地。更有可能的是,泰坦上進化的生物達到了某種初級技術水平,能夠穿透環繞他們母星的云層,探測到一個自己無法想象的遙遠星球的無線電通訊。當然,最有可能的是,來自遙遠星球的外星人,率先發現了這個偏遠星系存在的另一種智能生物——人類。
當他們擁有足夠多的信息會發生什么?杰瑞米知道這個模式。
責任編輯:李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