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

鞏春林

一

淺語忽然發現自己的頭頂動了一下，她趕忙用手去摸。呀！一個小小的、尖尖的突起，就像一只小小的角！她正要發出尖叫聲，那角又慢慢地伏下，消失了。

淺語心中暗喜：好玩的事情太少，或許這是一件。她打算等下一次小角長起來的時候，把它緊緊地抓住，然后用線拴住，不讓它溜走。她為此特意準備了一根紅頭繩。她相信，角肯定還會長出來的，就像她想要的東西，爸爸都會一一送到她手上一樣。淺語的爸爸雖然只是縣衙[yá]里一個普通的師爺，但在淺語眼里，他比那胖胖的縣太爺能耐大多了！春天，最后一塊融化的冰；夏天，第一朵盛開的荷花；秋天，院子里最后一顆掛在樹上的棗；冬天，第一朵飄下的雪花……爸爸都會取來，放在淺語的手心，讓她一次次歡呼雀躍。

這么好玩的事兒，要不要告訴爸爸呢？關于這個問題，淺語思量了很久。她正要決定和爸爸分享的時候，媽媽忽然生病了。

媽媽的病來得很突然，爸爸早晨出門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可是中午家里來了一個人，他在媽媽的房間里絮絮叨叨了兩個小時，他走后，媽媽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眼睛紅腫，身子虛弱，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額頭熱得不行。家里的老傭人徐媽急了，到衙門里把正在審案的爸爸叫了回來。

關于那位陌生的客人，淺語只看見一個背影。問媽媽，媽媽一個字也不說，一直搖頭，只是默默地流淚。爸爸請了很多郎中，哄著媽媽喝了很多碗藥，始終沒見好。

爸爸開始在自己的書房里嘆氣，一聲接一聲，他常常看著淺語，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可是又什么都不說。

二

這天晚上的月亮很圓，掛在空中搖搖欲墜。書房里的燈還亮著，淺語輕輕地推開了門。爸爸轉過身來，淺語眼前出現了一個不一樣的爸爸——他的頭上長出了一對長長的角！

像一對長長的樹枝，上面分了叉兒——是鹿角！

淺語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爸爸長角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想起了上次的突起。

“爸爸，你的角好威武、好漂亮！我什么時候也能長一對像你這樣的角啊？”淺語開心地說。

爸爸愣了幾秒鐘，笑了：“你的意思是說，你也長過角？”

“是啊，上個月月圓的時候，我的頭上有了動靜，我正打算告訴你呢！”

“看來我的淺語長大了，有些事情，我該告訴你啦！”爸爸看著窗外的月亮說。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我在森林里奔跑玩耍——那時我還是一只鹿，一只鹿國最帥的鹿。忽然，我聽到前方不遠處有呼救的聲音，就變成現在的模樣跑過去看。只見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姑娘倒在一片荊棘中，腳腫得像一個巨大的饅頭。這個姑娘就是你媽媽。她眼中含淚，無助地看著我——我到現在為止，還記得你媽媽當時的眼神。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兒，她只說自己迷路了。

“我把她抱到我們現在的這個家里，為她療傷。兩個月后，你媽媽的傷好了，她說要出去找人。那時，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我怕她走丟，就想和她一起去找，可是你媽媽堅決不同意。

“兩年后的一天，你媽媽家里來了一個人，你媽媽緊張地請他進了自己的房間。我送茶進去的時候，看見你媽媽在哭，那個人好像說了‘墜下山崖之類的話。

“后來，你媽媽就嫁給了我，我再也沒有回到鹿國。現在看來，我不得不回去一趟了。”

“為什么？”淺語問。

“因為你媽媽需要我們鹿國的藥。”

“鹿國有能治好媽媽的藥嗎？”

“有，它叫忘憂草。”爸爸看著遠方，眼睛深不見底。

“那我們怎樣才能回到鹿國呢？”

“你還不行。女孩子的鹿角要到十二歲才能長好，你還有三年才到十二歲呢！等鹿角長好了，只要兩只角的尖輕輕碰三下，就能回到鹿國。”

原來這么簡單！

淺語看著爸爸頭上長長的鹿角，忍不住問：“你會回來嗎？”

“當然。告訴你媽媽，讓她一定要等我！”

三

爸爸已經走了三天，媽媽只問了一句：“你爸爸去了哪里？”淺語看著媽媽的眼睛說：“爸爸給您找藥去了！”可是媽媽只是睫毛動了動，就沒有再說什么。淺語覺得媽媽真是個狠心的人，尤其是對爸爸狠心。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夕陽把淺語的家照得暖暖的。徐媽找到正在看云的淺語：“你媽媽叫你呢，快去！”

媽媽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淺語的手。媽媽的手指纖細而蒼白，皮膚下面細細的血管里流動的血液仿佛都是涼的，淺語的心也莫名地涼了。

“孩子，媽媽要走了。你肯定在責怪媽媽狠心。媽媽對不起你爸爸，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他……”媽媽說到這里，忽然掩面垂淚不止。

“我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有一段時間，我只有一條褲子，只能晚上洗了，早上干了再穿。哪個姑娘不愛美？所以，我常常偷著跑出去摘幾朵野花，別在發髻上，或者藏在衣兜里，聞聞那香味兒也好啊！

“那天去田邊摘野花的時候，我正好遇到了他。他扛著鋤頭，在我身后呆呆地看著我，不作聲。我被他嚇得‘撲通一聲掉進了田里。

“他把鋤頭一扔，連忙跳下來，把我扶了起來……我還記著當時他身上的汗味兒，帶著青草氣息的汗味兒。

“他說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他把省下來的東西都給我吃，早上一個窩窩頭，晚上一個玉米棒子……我們偷偷地在第一次相遇的田邊一起吃窩窩頭，在月光下一起啃玉米棒子，好吃極了！”

淺語看到媽媽臉上流動著不一樣的神采，和外面的霞光一樣動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媽媽的臉上出現過這種神采。

“可是他來提親，我爸爸死活不同意。他說不希望我嫁過去還是只有一條褲子穿。可是我愿意啊！所以，我們就約好那個晚上一起逃。我想過幾年再回村子里接我的爸爸媽媽……我真不孝啊！老天爺懲罰我們跑散了。你爸爸救了我。你爸爸是個好人……

“我一直在這兒等啊等。那天來了一個我的娘家人，叫我別等了，說他掉下了山崖……”

媽媽又開始哭泣。

“你后來見過姥姥姥爺嗎？”

“沒有。我怕他們不原諒我。”

“那你為什么生病？”淺語忽然大聲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生氣。

媽媽吃驚地抬起頭來。

“因為……因為那天娘家來人，告訴我他當年并沒有死，只是摔斷了腿而已。我想回去看看他……”媽媽的聲音越來越輕。。

“我知道……你爸爸對我那么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只是……只是想回去看看。”

“好吧，你回去看看。”淺語面對著外面的夕陽說。她發現自己長大了不少。

媽媽走了，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拿了幾件衣物就走了。

四

爸爸是在半個月后的一天出現的。他的嘴里銜著一把紫色的草，細細的，如玉米須子一般。雖然疲憊，但爸爸似乎心情很好。

“淺語，吃了忘憂草，你媽媽就會快樂起來，就會帶你蕩秋千。”

“爸爸，媽媽走了。”淺語對爸爸說了媽媽的故事。

“好吧，我們等她回來。其實，我知道忘憂草不是最好的藥，最好的藥是放下。”爸爸低聲說。

爸爸和淺語一起等媽媽。

在一個夕陽無比美好的日子里，霞光中出現了一個身影，不，是三個身影——媽媽回來了，還帶著姥姥姥爺！

“大鹿，我回來啦！淺語，快叫姥姥姥爺！”

淺語和爸爸在夕陽下忽然興奮得手足無措。淺語看見爸爸偷偷地擦了擦眼角。她知道了，原來爸爸的名字叫大鹿。

“他雖然斷了一條腿，但現在過得可好啦！一個善良的姑娘嫁給了他，他們的兒子長得可壯實呢！我的爸爸媽媽早已原諒了我……”

“原來，最好的藥是放下。”淺語調皮地對媽媽說。

“你這機靈鬼！大鹿，幫我打她！”媽媽沖爸爸撒嬌。

天邊的霞光，愈加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