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步[組詩]

小青蟲

小青蟲經漫長跋涉，

踅入一棵卷心菜。

他找到菜心，

安頓下來……耶！

他挪挪柔韌身子大贊：

好一部論語好一部論語！

可讀上一輩子啦！

弦 月

落日憂傷為弦月分擔。

天空一點點凹進去，村莊升上去，

云端的蔚藍徑直降下。

我聽見古銅的門環叩響，

吱嘎，我聽見物質清脆，柴扉近似于望。

云降下，云端的蔚藍降下，

一點點移向水井而水桶的鐵箍散開。

隨后木槿花開放，紫藤蘿開放，

弦月的凹槽里二月蘭花開成了海。

村 步

我看見蜜蜂飛過，

天空下，它有八字形路線。

我看見劉家老婆婆走過，

土路上，她有外八字腳型。

我看見小童走過，

他學婆婆的外八字，

像一只小鴨，搖擺在仄仄的田埂……

暮晚我看見小童家的黑貓，

突然從高高的樟枝躥下，

在破舊的打谷機的陰影里——

它倒立著行走，

它倒立著行走像個亢奮的民國軍人！

地菜花

三月三我看見鬼下山，

五步蛇出洞了我聽見蛙鳴五里。

我的幸運是溪畔一兜地菜花長在牛糞旁。

小梗，小小的花冠有星的淡黃，

小小的倒三角形角果如尖銳的砂

磕破春的善感。

我來到溪畔猶憐人世無常，

地菜花滿溪開而我有盲目的視野，

我有甜睡的角果，接引三月

滿世界的鬼神。

三 嬸

三嬸在火塘邊烘腳，

一滴油裹了熱氣摔在踝骨上。

她抬頭望，火塘上方

一吊臘肉晃蕩。

水南風來了，

臘肉長出薄薄的霉。

霉下，仍然尚存的油光

凝著層苦痛的脂。

她眼神里閃過一抹慌亂，

如同火星濺起——

又一滴陰影砸在腳弓上，

而與它對應的是大拇指下的腳繭，

仿佛這一刻它長出了根。

木柵欄

我輕輕關上木柵門對一頭老牛說：

“爺爺，你躺下，

躺在干稻草上好生休息……”

這一夜它以反芻為我反省生命，

這一夜我回到童年，

回到爺爺冰冷的懷抱。

而在早上，

太陽照舊從牛棚升起。

木柵欄打開，鞅軛

重新箍上老耕牛厚重的肩膀，

箍上初瀉的晨曦……

村 夜

埋葬無數先祖的山巒空寂了，

于起伏中化為波瀾——

懸空的露水一滴一滴，

懸空的先祖一滴一滴。

風降下，修改瀟水的流向。

偏西的月亮下，

芭蕉葉傘一樣收攏，

小公牛平息了情欲，

悲愴的羔羊還未出生已獲得安寧，

我的村子仍然醒著但已進入睡眠。

偏西的月亮下，

水井浮起來，溢出新的荒涼。

麥 浪

清晨，麥穗倒伏——

五月露水承載大地的責任：

一顆露水重于

一粒麥子！

那星月滴下

天空的饋贈……

直到太陽出來。

五月的太陽下，麥浪起伏，

風先于麥子收割露水，

大地先于風收割

我們沉痛的喜悅。

雪蘿卜

切開！雪蘿卜心里

藏了一支洞簫向著天空獨奏。

炊煙吹出鄉村音樂，

牛羊聽聞舒伯特小夜曲。

而我有市井的向往：

雪蘿卜片啊雪蘿卜片——

那巴人的白雪，

那輾轉于陳舊的腸胃的

新月！

落 葉

落葉是寺鐘敲下的，

一聲慢似一聲。

落葉是佛的腳印。

佛行腳白云、巖扉和松徑，

又步向山麓溪流……

伴隨落葉的是一只幼鳥，

它率性逃離媽媽，

開始了昏晨之戀，

混沌于鐘聲已有兩天啦。

兩天，它顆粒不進，

它鳴叫，應和著聲聲鐘磬，

把自己翔成一片落葉……

落葉啊它是向下的信仰，

向下，為寂寥的流水

接引。

松 鼠

落日在松枝上，

兩只松鼠也在松枝上，

看落日。

風低于枝丫。

它們不動，不說話，

聲音會阻止落日。

聽不見云霧，看不見

村落，石油精煉廠在很遠的地方。

它們的靜默早溝通好了，

預備在落日里點一只小燭火，

讓松脂滴下泥土，或是

重溯松樹，繞年輪流淌，

向著高高的樹梢……

它們，好像比我們更懂得愛的秘密，

那行將進入黑夜，廣闊的寧靜。

蒜

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蒜來到黃昏，

火焰喋喋，油鍋喋喋。

它把辛辣轉達給動物細碎的骸，

通過火燒的粗瓷的唇，

交給村子腦部的陰影，

焦灼，慢慢冷卻的深刻。

這理性的贊美進入民俗：

一些鹽，一勺醋，一把胡椒粉，

拌進沉默的唾沫，井水的醬——

用三種不同的緘言

贊美，剩下的交給泥土。

溪 上

一些魚溯流而上，

回到溪上我們的舊居。

一些魚乘溪風舀進葫蘆瓢，

來到破舊的泥做的水缸。

一些魚游進地下暗河，

像新月，透明得恍惚。

一些魚飛過竹林，掉進

塘底的星空恍如天方夜譚。

一些魚鉆入泥沼，頡頏以傲世。

一些魚脫離水又脫掉鱗，

像溪上，我們蒼老的母親

把新做的壽衣當成奢侈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