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近作選

伊沙，當代著名詩人、作家、評論家、編選家、翻譯家。1966年生于四川省成都市。1989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于西安外國語大學任教。已經出版各類著作六十余部，獲多種詩歌獎項，應邀出席在多個國家舉行的國際詩歌節。1998—2001年，在《文友》等刊物開設《世紀詩典》詩歌點評月專欄；2011年迄今，主持《新世紀詩典》詩歌點評微專欄，均產生較大影響。

下 跪

妻的外婆是一位

民間語言大師

我愛聽她說話

我聽她說話

佩服得不行

有一次我向她跪下了

就差磕倆響頭

那是在她老人家94歲

去世的前一年說：

“這一輩子呀

快得就像滾豆子……”

橋

黃昏時分

我在街頭漫步

踏上過街天橋

望著滾滾車流

流入夕陽

掏出手機

拍了一張

命名為

《尾燈初上》

老人院

早春廣袤荒涼的原野

被污染的海浪洶涌著

一座五顏六色的孤島

上帝遺棄的童年積木

球圣祭

當圣克魯伊夫的生命

像一支萬寶路香煙般

燃燒成一截灰燼

球迷們獻上郁金香花環

還有五顏六色的棒棒糖

詩人尚飛鵬的酒鬼時代

那個年頭

我一看見

圓的東西

就想喝酒

那個時候

我在大街上走

看見酒館

就一頭扎進去

站著

喝二兩散白酒

然后

繼續向前走

世界之最

這世上最好吃的

一道菜

對我來說

是在九歲那年

父母雙雙到秦嶺出差

我徒手爬上他們單位

一棵高高的香椿樹

摘了個痛快

五歲的妹妹

提著小竹籃

在地上揀拾

回到沒有大人的

空落落的家里

我用從鄰居李新家的

雞窩里摸來的

兩顆熱乎乎的雞蛋

炒了一道

香椿炒雞蛋

不得不詩

谷雨這天下雨了

在長安 在中原

躺節氣之槍的事

經常發生

不值一詩

但我聽到

我的體內

滾過春雷

不得不詩

節 氣

驚蟄令我渾身瘙癢

谷雨令我想調集

天下所有的盆子

全都擺放在大地上

事 件

今兒個出大事了

八十歲的老父親

遛進了我的朋友圈

初 蚊

2016年的第一只蚊子

比往常來得稍早一些

像一架飛入敵軍營地的

無人飛機

沒有發起攻擊

只是偵查了一圈

然后便飛走了

并且

未被擊落

迷 惑

在去北門的路上

有兩大十字路口

都有侏儒在演唱

引來路人圍觀

圍得水泄不通

侏儒已經占領了

這座城市嗎

分 辨

在城市的黎明

我驚訝地聽到

鳥鳴

仔細諦聽

想分辨出

它是來自

隔壁陽臺上

二大爺的鳥籠

還是小區

樓間空地上

稀疏的小樹林

鏡

車行三湘大地

稻田，一塊一塊

勞動者的蓄汗池

鏡子摔碎了

映照出青山

陰轉晴的瞬間

下過一夜雨

早晨有風

陰郁的街道

低矮的烏云

忽然漏了

萬道陽光

傾瀉全城

有多久

我都不曾目擊過

這陰轉晴的瞬間

所有天氣變化的記憶

都屬于小時候

領導號召詩人寫出湖南

特色

大巴車上

一個湘女

請我們吃檳榔

另一個湘女

請我們吃姜片

于是詩人的舌頭

變成麻翻的蝌蚪

點 射

雨季不來

瀕死的小象

最后一絲氣力

被用來眨了

最后一次眼

裝修問題

與妻討論

新居的裝修問題

主要是風格設計

最后得出

一致看法

除了書房

全都西式

人性化

舒服啊

就像沙發

形隨臀走

唯有書房

必須中式

有精氣神

就像一把

太師椅

人在上

坐如鐘

長安雨

雨中的長安

特有味道

特有感覺

長安雨不斷

我就靈感不斷

聽氣象專家說

唐時八水繞長安

小氣候更似江南

小橋、流水、人家

在雨絲末梢——時間的長廊

盡頭

我想念李杜王白——我的師

父們

他們在大唐西市胡姬當壚的

酒肆

占卜出千年以后有個伊

家

窗子開著

風把妻的柳體

吹了滿地

非恐怖片

地中海上的難民

登上了一艘

靜靜航行的

無人的郵輪

難 度

我來到草原

望著被抒情詩人

污染的草原

天空、云朵、湖泊、牛羊

無處下手

茫然四顧

不見一人

紀念日黎明

有人

提醒我

寫詩

顯得

那么

輕浮

我已經

寫了

很多了

還需要

再寫

一首嗎

繆斯

說了算

籃 球

人類選出一堆

基因變異的

超大嬰兒

讓他們搶球玩

博我們一樂

觀奧運會游泳比賽

八條美人魚

游過一池

臟藥水

無 題（組詩選五）

無題（228）

在黎明前

最黑暗的時刻

在伸手摸到兩手

黑漆的黑暗里

有人高舉起雙手

向上伸展著脖子

這世界便響徹了

雄雞的啼叫

一唱雄雞天下白

無題（229）

家中來了

一個小孩

電視便鎖定

卡通片

大人們

也肅靜下來

哦，這一定

是人類

最偉大的發明

他們

為了自己的幼崽

讓畫片兒動起來

無題（232）

每每想起1997

母親離去之年

竟然想起一堆

碎玻璃似的

幸福的瞬間

一朵小花的開放

一首小詩的發表

都讓我產生一種

幸存者才有的幸福感

哦，那是療傷的過程

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一點點蘇醒

無題（273）

北方的春天

是怎么來的

內陸腹地

大地之子

一節一節

啃出來的

就像

啃甘蔗那樣

春耕的土地

布滿齒痕

無題（276）

寫字時你手中的筆

是便鞋

頂多是跑鞋

書法時你手中的筆

必須是

舞鞋

桂泰新馬行（組詩選五）

旅泰俳句

大巴行到處

悠然見佛塔

新加坡街頭雕塑

每一個垃圾桶旁

都站著一個

身穿白襯衫的

白領男人

立正

雙目空如蟲洞

望向前方

嘴上的煙卷

飄散的青煙

在遠處

看不見

故 事

我帶去的

木梳和牙膏

丟失了

不翼而飛

被云頂賭場

跳樓者的鬼魂

拿去用了

信 號

車入芭提雅

微信上

附近的人

全變成妖

包菜的味道

不論在新加坡

還是在吉隆坡

中餐館里

包菜的味道

就是我家的味道

這不是

作為修辭的比喻

而是具體的事實

1927-1937

我的祖父吳覺生

我的祖母唐雪帆

在以上兩城

僑居過十載

夢 （長詩選二十六）

夢（632）

我騎在一頭

泰國戰象上

手執青龍偃月刀

使出了我獨創的

一套刀法

殺得敵人

片甲不留

夢（633）

我大步流星地

走在1970年代的

西安市興慶路南段

路上行人汽車

十分稀少

道路盡頭

終南山影

水墨畫版

清晰可見

夢（638）

在夢里

我聽到地球在呼吸

夢（659）

在挪威的森林里

漫天的馬蹄鐵

乘著迷你降落傘

無聲潛入夜

落在雪地上

造成騎兵馬隊

飛馳而過的假象

給德寇帶來驚慌

夢（660）

山中有座木工房

所有的木匠

都在阻止我

進去

為了阻止我進去

所有的木匠

都露出了

武林高手的崢嶸

直到我

將他們一一打敗

才發現木工房里

有個后門

通向桃花源

夢（664）

我用一枚圖釘

將一張

犯罪嫌疑人的

照片

摁在黑板上

身為探長

我對我的

同事說：

“找到他”

可怕的是

即使在夢里

我也明知

他不存在

夢（679）

民國老宅

老式電話

忽然響鈴

我拿起接聽

聽到百鳥齊鳴

夢（680）

在南太平洋上

有一個華人

建立的島國

對于世界各地

會寫毛筆字的人

可以免簽證

我準備

來一次

說走就走的旅行

夢（687）

我在劇場看電影

大屏幕上演的是

巴薩的比賽

我的腳下

有動靜

低頭仔細一瞧

一雙穿牛仔褲

高跟鞋的長腿

直挺挺伸出來

夢（700）

大地不是圓的

是一塊

黑色發光的

三角鐵

夢（714）

一塊藍布

代表夜幕

白色斜線

代表暴雨

一個剪紙人

在奔跑

橫穿畫面

夢（716）

滿眼都是詩卡

五顏六色的詩卡

做了全世界

房檐上的瓦

夢（718）

她是不動的背景前

唯一移動的前景

她是黑白的影像中

唯一的彩色人物

夢（722）

假發店的老板

在清點他從殯儀館

搜集來的死者的頭發

絞纏在一起

將其一一扒開

看見一張空白的日歷

夢（729）

我的頭

變成方的

一個正方形

荒草叢生

臭水四溢

的四合院

瘙癢難耐

該洗頭了

夢（742）

一個人

不是我

奔跑著

跑過城市的

大街小巷

每遇到一處風景

他都要做出

跨欄的動作

夢（745）

怒不可遏的賬房先生

將手中的算盤

砸向大地的鼓面

春雷滾過 雨點如麻

樂隊鼓手的黑影

投放于藍色天幕

夢（755）

特種兵尖刀班戰士

伊沙、馬非、沈浩波

在沙漠中執行任務

遭遇到漫長無邊的鐵絲網

仿佛兩個國家之間的國境線

剪不斷理還亂

干脆掏出打火機

將其點燃……

黃昏沙漠中

夕陽無限好

一條火龍

迎風而舞

夢（762）

有人用國畫長卷

畫出我華夏

上下五千年

看得我捉急

山川錦繡

大河奔流

風花雪月

花鳥草蟲

很少見到人

很少的人

還畫得很偷懶

畫了一張臉

忘了畫五官

夢（785）

在一條湍急的河流中

我和幾條鱷魚

首尾相連

構成一座浮橋

讓上學的孩子踏過去

夢（809）

有一座山

山的兩邊

各住一人

他們每天

都要舉行

一場登山比賽

看誰先爬到山頂

他們每天

在山頂相會一次

然后下山

各過各的日子

夢（816）

海景房中

一面大墻

兩扇窗戶

供你看海

一窗大海

波濤洶涌

一窗大海

風平浪靜

夢（821）

你趕到田野

他們正在焚燒

稻草人

夢（848）

我手中攥著一把

登機卡

不是一張

而是一把

在機場里

跑來跑去

夢（853）

不好意思

我夢見我

是成吉思汗

打馬揮刀過草原

夢（862）

昨夜之夢像一個長鏡頭

唐代長安之《清明上河圖》

其中只有一個人物是彩色的

大隱于鬧市的謫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