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古代三個書法大家

田旭中

都說書法是中國的國粹，而且排在最前。那理由也許真簡單——因為有了《蘭亭序》。沒有《蘭亭序》的日子，我們的生命仿佛過于沉重，過于猥瑣，而《蘭亭序》將我們的生命變得優(yōu)雅飄逸。

毫無疑問，這一切要感謝王羲之，一位被后世尊為書圣的人。

王羲之出生于顯貴之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家族成員中的文化血脈和藝術(shù)氣質(zhì)。它使王羲之對于書法有與生俱來的靈氣。單是一個“之”字，他可以寫出21種姿態(tài)。

梁武帝用“龍?zhí)扉T、虎臥鳳闕”贊美羲之。一個“跳”字道出了飄逸的靈魂，一個“臥”字道出了沉雄的氣質(zhì)。

飄逸與厚重，正好表現(xiàn)出生命的高度與厚度。

《蘭亭序》寫于公元353年農(nóng)歷三月三日，距今1664年。那年王羲之正好51歲。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生命最成熟的年齡。幾十年的沉淀都在為這篇不朽之作做鋪墊。

此刻，王羲之與他的一幫文人朋友們雅聚于會稽山陰蘭亭之下。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惠風(fēng)和暢。他們邊飲酒邊賦詩。生命的詩意與暢快在這一天顯出非凡的意義。

他們都沉醉了。

《蘭亭序》是流水曲觴的產(chǎn)物。我去過蘭亭，那是山腳下一處開闊地，旁筑一亭，亭前有彎曲的小流，流淌了千百年。但不知是古已有之還是后人仿筑。遙想當年，一幫風(fēng)流雅士們就圍坐在水流處，他們把酒杯放在水面上，酒杯順流徐徐而下，酒杯流到誰面前，誰就飲酒賦詩。所謂一觴一詠。那一天，他們寫了37首詩。不用說，每一首詩都是充滿著真情。虛偽是政治的需要，而文學(xué)拒絕虛偽。

有人說，酒能助興。我相信淺酌慢飲才能催生靈感，而狂飲只會麻痹神經(jīng)。

據(jù)考證，王羲之待雅集結(jié)束后即興揮毫寫下《蘭亭序》。這絕對是一篇立意深刻、文辭優(yōu)美的著名散文。寫環(huán)境、敘友情、談感慨、悟生死，都是其中的重要內(nèi)容。當然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更重要的還是書法墨跡。通篇324字，氣韻生動，一氣呵成，若有神助。現(xiàn)存的墨跡仿本有若干涂改處，這只能說明王羲之書寫時的即興發(fā)揮。

蘇軾說，無意于書乃佳。過于雕飾的作品失掉的恰恰是生動的氣韻。

《蘭亭序》被尊為天下第一行書，肯定絕非偶然。天才王羲之在最佳的年齡、最佳的時機、最佳的心境下創(chuàng)作了最佳的

作品。

若無王羲之絕沒有《蘭亭序》，若無蘭亭雅集也絕沒有《蘭亭序》。

不幸的是，《蘭亭序》被唐太宗李世民作了陪葬物。這位天子太偏愛王羲之了。他甚至用“盡善盡美，唯王逸少”這樣的話來贊美王羲之。

他當然知道天下人都愛王羲之，但他太自私了，生前霸占一切，死后仍要一切霸占。

如果有朝一日昭陵打開，我相信《蘭亭序》早已不復(fù)存在。

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書法范本，《蘭亭序》被后人臨寫了千百年。當然最好的臨本還是出自唐代幾位大腕之手：褚遂良、馮承素、虞世南。因為他們離東晉最近，又有機會親睹《蘭亭序》真跡。而宋以后的書家卻沒有這種幸運了。他們只能目睹前人墨跡，并且在臨寫中盡量發(fā)揮自己的想象。

突然想到世上的所謂真經(jīng)，沒有親聆釋迦牟尼教誨的肯定很難說得其真?zhèn)鳌Ｋ栽绞峭髠鞯娜穗x真經(jīng)越遠。

不能僅僅把《蘭亭序》看作是一幅名作。自然，它是登峰造極的絕世之作；但在我看來，它還是一種文化精神，一種根植于中國文人心靈深處的生命渴求，一種對于自然生命的超越企盼。肉身早晚腐爛，哪怕活一百歲；而藝術(shù)則能延綿千年。

其實這一點，王羲之在《蘭亭序》中已揭示得明明白白。所以他在文章結(jié)尾處不無幾分憂傷。那是一個生命達觀之人面對生死的覺悟。

通常把魏晉視為中國文人的自覺和文化的自覺。因為他們看到了人生的無常，生命的短暫；于是，他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放逐自我、張揚自我、成就自我，而文學(xué)與書法則成為一種最理想的載體。

晉人的優(yōu)雅氣質(zhì)與曠達風(fēng)度最終定格在翰墨間，于是有了千古《蘭亭序》。

揮寫《蘭亭序》的王羲之與那個年代已經(jīng)灰飛煙滅，所幸留下了《蘭亭序》摹本墨跡。它還原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與夢想。

能夠穿越時空的不是權(quán)力和榮耀，而是浸透性靈的藝術(shù)。《蘭亭序》無非就是一張薄薄麻紙，但它足以承載起千年歲月。

我們應(yīng)當永遠銘記東晉的王羲之。

如果說詩可以言志，那么書便能達情。用古人的話說是“達其性情，形其哀樂”。有什么樣的性情和情緒就會有什么樣的

書法。

于是我想到了顏真卿，想到了他著名的行草書《祭侄文稿》。它被后世稱為“天下第二行書”。

顏真卿奮筆疾書此作時是公元758年，是時顏氏剛好年屆天命，官職為平原太守。

顏季明是顏真卿從侄。安史之亂，顏真卿與從兄常州太守顏杲卿率勤王之師，與安祿山部激戰(zhàn)。顏杲卿被俘，其子季明戰(zhàn)死。所以祭文中有“父陷子死，巢傾卵覆”之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悲憤之情啊！

《祭侄文稿》通篇268字，每個沉雄的字仿佛都在傾述他濃濃的思念之情，每個跳動的字都在痛斥安史藩將對生靈的

荼毒。

戰(zhàn)爭是對無辜生命的殺戮，更何況死去的是自己的同宗

親人！

《祭侄文稿》起首較平淡，越至后面越激宕，且涂改處甚多，這無疑證明了它就是一件即興而書的手稿。古人寫信札從不需起稿，援筆疾書，或從容不迫，或情感迸發(fā)。前者如《蘭亭序》，后者如《祭侄文稿》。通篇書寫迅疾，悲憤難抑之狀躍然

紙上。

如果說《蘭亭序》是優(yōu)美的典型，那么《祭侄文稿》則是壯美的典型。這兩種典型延綿了千百年。

壯美中我們看見的是正氣、浩氣、剛正之氣。

史稱顏真卿立身清正，忠貞厚重，剛直不阿。建立在這樣一種性格基礎(chǔ)上的書法只能是正大氣象。歐陽修就說，顏魯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

看顏字，絲毫看不到那種玩弄技巧和刻意雕飾的成分，而是一種寬博敦厚大氣，一種源于內(nèi)心的情緒表達。它無須修飾，也不屑修飾，一切都是生命本色的常態(tài)表露。也許這正是顏字受后世推重的一大原因。

當然，這里面有對顏魯公高尚人格的崇敬。

史載，顏真卿因剛正遭當朝宰相所嫉，被邊緣化；但顏從未屈從過，反而在國難時冒著生命危險去勸降叛將李希烈，結(jié)果被叛軍縊死，時年76歲。

顏真卿以生命為代價完成了自身的人格塑造，當然也完成了顏字書法的塑造。

作為書法的一種書寫體式，顏字是完美的，豐滿的，遒勁的。千百年來它以無窮魅力令無以計數(shù)的書家心往神馳，競相效法，而且寫顏字者大多寫成大家。這是一個龐大的學(xué)顏大軍，既有像何紹基這樣的大學(xué)者，也有像舒同這樣的老干部。

米芾作為書法大家兼鑒賞大家，對顏真卿的書法態(tài)度有點糾結(jié)。他贊賞顏的行草書，厭惡顏的楷書。這其實一點不奇怪。米芾是個性情文人，他的字八面出鋒，飄逸跳宕，所以對備講法度的楷書看不慣。

然而，如果撇開顏真卿的楷書，那顏字就很難成為正書四

大家。

《祭侄文稿》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也就是說，這件稀世之寶至少還在中國人手中。這是值得慶幸的。而書法史上有幾件絕世之品，如王羲之著名的《喪亂帖》就在日本。這中間有很多曲折的故事，提起難免讓人

神傷。

世間有不少東西，當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貴；特別是被歷史沉淀的東西。它本身的可貴就在于見證了一段非凡的歷史。

作為學(xué)書者，很少有不臨《祭侄文稿》的。我見過很多書家臨作，可惜都找不出原作筆墨之間那種沉郁頓挫與激烈情緒。有的盡管臨得七八分像，也不過是形似而已，要說神似是斷斷不行的。

不要說其他書家，恐怕就是顏真卿本人都不可能再寫出《祭侄文稿》。事過境遷，顏真卿也找不到當時那種感覺了。

好作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謂原創(chuàng)就是唯一性和不可復(fù)制性。《祭侄文稿》就屬于這樣的作品。它在世間只可能有

一件。

凡是有志于書法的人應(yīng)當學(xué)習(xí)《祭侄文稿》，從中可以學(xué)到的，不僅僅是技藝的錘煉，還有人格的升華。

不朽的顏真卿，不朽的《祭侄文稿》。

公元1080年，天才的蘇軾不幸又一次遭遇到仕途上的滑鐵盧。在這之前十年間，他因與當朝宰相政見不合，已從中央下派地方。而這一次又從正廳級這樣的高位一下跌入谷底，被朝廷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相當于民間自衛(wèi)隊副隊長），用今天的話說是斷崖式降職使用。起因在于烏臺詩案，有小人告到朝廷，他落了一個誹謗皇帝的罪名，還差點丟了性命。

文章憎命達。蘇軾在文學(xué)上是春風(fēng)得意，而在仕途上卻是連連受挫。

這一年他不到45歲，未來還很漫長。

轉(zhuǎn)眼間，東坡到黃州已是第三年。

這一天是寒食節(jié)。困頓的東坡心境無比落寞。他的萬丈豪情似乎已消磨殆盡。孤苦無助的東坡又冒著風(fēng)險寫詩，并且是用書法來寫。他不打算發(fā)表，只是聊以寄懷。

他實在需要文學(xué)的撫慰。只要有這種撫慰，他也心滿意足了。富貴對他來說無異于奢望。他不求富貴，只求平安。

窗外大雨滂沱，屋內(nèi)雨漏如線。本是殘春，連日下雨，衣食寒磣，景象凄涼。

東坡顧不得這些了。他拿出紙筆，思考片刻，然后先在一旁用小毛筆把詩稿寫下來，讀一遍后又改動了數(shù)字。這才把素箋紙鋪好，閉目養(yǎng)神，須臾一揮而就。全篇氣脈貫通，毫無阻滯。

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較之《蘭亭序》和《祭侄文稿》，《黃州寒食帖》通篇筆墨干凈利落，無一涂改痕跡。

《黃州寒食帖》為五言古風(fēng)，全詩120字。書寫過程完全伴隨著東坡的心境次第展開。開頭幾行比較工穩(wěn)，愈至后面放得愈開。特別是詩末尾“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用筆縱逸，悲從中來。詩人的悲涼心境與跌宕的線條渾然一體。起伏的線條和凝重的點畫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形象的生命圖示。

不用說，《黃州寒食帖》為迄今所見蘇軾墨跡中的最佳者，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達到高度一致，其水平完全超出他平常那些信札之作。于是，后人奉為“天下第三行書”。

東坡創(chuàng)作《黃州寒食帖》時年當47歲。這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最成熟的年齡。有趣的是，書法史上王羲之的第一行書、顏真卿的第二行書和蘇軾的第三行書，其創(chuàng)作的年齡大抵在50歲上下。

50歲，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何其重要。對于個體生命的把握，對于人生體驗的深度，這個年齡也許是最好的。太早，生命缺厚度；太晚，創(chuàng)造缺活力。

蘇東坡是四川眉山人。他仕途上的發(fā)跡是在汴京，書法藝術(shù)上的高峰體驗是在湖北黃州，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高峰體驗亦在黃州。在赤壁三國古戰(zhàn)場（編者注：蘇軾懷古的赤壁是今湖北黃岡城外長江北岸的赤鼻磯，并非三國古戰(zhàn)場，三國赤壁在今湖北赤壁蒲圻縣西北），才氣縱橫的蘇東坡寫下了千古絕篇前、后《赤壁賦》及《念奴嬌·赤壁懷古》。

假若蘇軾仕途通暢，官場得志，他還能寫出《黃州寒食帖》嗎？結(jié)論是否定的。

有人說，國家不幸詩家幸。不幸的人生能夠催生出精神的華光。精神產(chǎn)品與生活富足無關(guān)，與生命體驗有關(guān)。

在中國文人中，蘇東坡最有代表性。他把儒、釋、道融合一體，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即使在最潦倒的時候也曠達自適。

東坡的一生，是仕途多舛的一生，也是豐富多彩的一生。書法、繪畫、文學(xué)、烹飪……他把人生過得有滋有味，讓生命煥發(fā)出別樣光輝。

《黃州寒食帖》現(xiàn)在也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好在現(xiàn)代攝影印刷技術(shù)讓我們能夠目睹這件曠世之作。我每次臨寫，都依稀看到九百多年前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寒食日，一個潦倒的詩人在那里忘情揮寫——他把自己的人生苦悶與無助傾注在素箋上。

臨是帖，最好也是在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因為可以與前賢

神遇。

（選自《文史雜志》2016年第6期。作者為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