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勵斌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1)
【文史論苑】
繼統與承嗣:中國商代和埃及第十八王朝王位繼承制比較探究
謝勵斌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1)
中國和古代埃及作為世界上的古老文明而對人類發展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且增添了全球文化之新內容。盡管兩者由于不同的自然與歷史條件作用而具有相互不同的特點和傳統,但是由于人類歷史進程的總體規律性而使雙方在政治制度的某些方面,也有其相近或相似之處,特別是王位繼承制度上。本文擬從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著手對中國商代與埃及第十八王朝(the Eighteenth Dynasty of Egypt)的王位繼承制度,包括傳位特征和傳位原則以及相關變故等作一一類比,從而不難發現中國和埃及在上古時期政治文明所取得之成就,而且也對今人掌握其基本規律以及歷史發展特點進而探討相關文明之興衰變化歷程大有裨益。
中國商代;埃及第十八王朝;王位繼承;中外比較
探討商代的王位繼承制度,首先離不開對相關世系的把握。對于商代諸王世系,近人根據《史記·殷本紀》以及殷墟所出土的甲骨卜辭的研究而將其基本明確化。如下所示:

即從商代建政起算經歷十七世三十王,其中盡管也出現了若干兄終弟及的歷史現象,但是究整個商朝而言,王位傳遞仍然呈現出在同一個家族中依照祖父——父親——兒子的順序進行依次傳遞特征而表現出了極強的父子相繼的色彩。此外,根據司馬遷《史記·殷本紀》的相關記載,早商先公歷經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王亥——上甲——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等均為父子相繼而總計十三世首領。從而反映了商人早在其始祖契時期就已經開始實施父子相繼而非兄終弟及的傳位原則。
埃及第十八王朝王位大抵也是在父子之間進行傳遞。該王朝的建立者阿赫摩斯一世(Ahmose Ⅰ)為埃及第十七王朝(the Seventeenth Dynasty of Egypt)君主塞肯內拉(Sekenenre)之嫡子[1]。阿赫摩斯一世的繼任者也是其嫡子阿蒙霍特普一世(Amenhotep Ⅰ)[2];接任為王的圖特摩斯一世(Thutmose Ⅰ)根據史書的相關記載為阿蒙霍特普一世之女婿而非其子[3];繼承圖特摩斯一世之位的正是其庶子圖特摩斯二世(Thutmose Ⅱ)[4];圖特摩斯二世繼承者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Ⅲ)[5]亦然,然而由于圖特摩斯三世沖齡即位而使王位一度為其嫡母哈特舍普蘇特(Hatshepsut)所篡奪[6];圖特摩斯三世復位后在執政末期選定其嫡子阿蒙霍特普二世(Amenhotep Ⅱ)為自己的繼承人[7];而后者的王位則依然由其嫡子圖特摩斯四世(Thutmose Ⅳ)所承襲;圖特摩斯四世死后王位交由其嫡子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Ⅲ)[8];承襲阿蒙霍特普三世王位的是其嫡子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Ⅳ);阿蒙霍特普四世之后王位由其庶子圖坦卡蒙(Tutankhamun)接任;圖坦卡蒙身故后由于王室絕嗣而引發政治紛爭,遂先后產生阿伊(Ay)、霍倫希布(Horemheb)兩位非王室出身的君主,霍倫希布之后王位為其部屬拉美西斯一世(Ramesses Ⅰ)所獲得,他成為埃及第十九王朝(the Nineteenth Dynasty of Egypt)的開創者,第十八王朝告終。
由上可知,從中埃兩國的傳位原則來看,凡傳位大抵父死子繼而非兄終弟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證王權傳遞過程的平穩進行而減少政治斗爭的發生以維護政局穩定。此外,探究人類社會發展的共同規律不難發現:兄終弟及現象通常發生于氏族酋長職位必須在本氏族內傳襲與其財產必定存留于本氏族中的原則之母系氏族社會時期;自父系氏族社會起,由于男性成員的子女已經居留于本氏族內而使財產和權力以父子之間進行傳遞成為可能。因而無論是在中國抑或是在埃及,盡管兩者相隔萬里且在交通閉塞、隔閡的情況下,仍然早在商代和第十八王朝時代就已經擺脫了兄終弟及制,而實行力度不一的父子相繼的王位繼承制度了。
中國商代與同期的埃及第十八王朝除均實行力度不一的父子相繼的王位繼承制度外,還都有君主諸子由于地位不平等而并非都享有相同的王位繼承權的傳位原則。但是,兩者的傳位原則類比起來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點。
中國商代君主諸子之間的地位差異主要通過他們死亡后所享受的不同祭祀而表現出來。單祭、合祭、特祭與周祭是商王室進行先王祭祀時所采用的四種形式。所謂單祭,主要是在進行祭祀時采取對直系前世商王使用較多的祭祀次數和繁雜的祭典以及隆重的祀儀而對于旁系先王則較少進行祭祀且用典簡單,從而反映了商人重視直系而輕視旁系的不同禮數。所謂合祭,是指數位直系先王合祭或數位旁系先王合祭或者是以羌甲(旁系先王)和數位直系先王合祭[9]。常玉芝先生的研究表明:數位直系先王合祭情況不僅范圍廣泛而且存世長久,而數位旁系先王合祭卻存世短暫且祭祀范圍僅限于羌甲、南庚、陽甲、盤庚、小辛五王,從而與數位直系先王合祭之舉形成鮮明對比。再者,以羌甲(旁系先王)和數位直系先王合祭之情形則主要盛行于商王祖庚統治時期,祖庚將有子嗣(南庚)為王的旁系先王羌甲與其他直系先王進行合祭而再次將商人重視直系而輕視旁系的不同禮數予以體現。此外,推行于商王文丁、帝乙時代對近世的武丁、祖甲、康丁、武乙等若干直系先王進行祭祀而將近世的祖己、祖庚等旁系先王予以摒棄的特祭制度和同樣見于文丁、帝乙時代對遠世祖先上甲至近世先王康丁以及遠祖示壬的配偶妣庚至近世先王康丁的配偶妣辛進行祭祀的周祭制度均再次證明了商人重視直系而輕視旁系的不同禮數。另外還值得一提的是,周祭制度還將因早卒而沒有即位的商王成湯太子(嫡長子)太丁與商王武丁太子(嫡長子)孝己與登基為王的先祖同享祭祀的表現特征而表明了商代王室所實行的是兄(長子甚至是嫡長子)地位高于弟的長子繼承制原則。
在埃及第十八王朝繼位問題上,君主正妻之子不僅享有優先權且還有長幼之別。首先就嫡庶之分而言,在被后世所廣泛承認的埃及第十八王朝的13任君主中,除3位君主(圖特摩斯二世、圖特摩斯三世、圖坦卡蒙)以庶子身份即位和1任君主(圖特摩斯一世)憑借女婿身份得位與1任君主(哈特舍普蘇特)通過太后攝政而臨朝稱制以及2位非王室出身而成為法老的阿伊和霍倫希布外,其余6位君主(阿赫摩斯一世、阿蒙霍特普一世、阿蒙霍特普二世、圖特摩斯四世、阿蒙霍特普三世、阿蒙霍特普四世)均是嫡子而得以登基。細究而言,庶子身份即位諸王均是先王正妻有子早夭或者是無子的結果(圖特摩斯一世王后雅赫摩斯(Ahmose)所生至少兩位嫡子均早夭[10]而圖特摩斯二世正妻哈特舍普蘇特與阿蒙霍特普四世王后娜芙蒂蒂(Nefertiti)均無子嗣)。此外,阿蒙霍特普一世由于嫡子夭折而使女婿圖特摩斯一世承繼大統[11];圖坦卡蒙早卒而使權臣阿伊和霍倫希布得以統治。由上可知,凡傳位于子者均首選嫡子,唯無嫡子可選時才考慮庶子或女婿,從而使該王朝的王位繼承實踐中出現嫡子保持著絕對優勢的普遍規律。再就長幼之別來說,長幼之別是指在位君主傾向于立嫡長子為儲繼承大位,若嫡長子早逝,再由在世的諸嫡子中的年長者進行遞補。例如阿蒙霍特普三世由于享國長久而先后立了圖特摩斯(Thutmose)與阿蒙霍特普兩位嫡子作為儲君,而阿蒙霍特普最終繼承父位成為阿蒙霍特普四世正是其兄長圖特摩斯早逝的結果[12]。從而將長幼之別和立嫡觀念兩者相互適應,即嫡中立長,把立長的觀念局限于嫡子而非所有諸王子中,反映了在位君主掌握著以嫡中立長觀念為基礎的立儲權而為后世君主所廣泛遵循的立儲原則秩序。
中國商代和埃及第十八王朝的王位傳位原則兩者相較具有遙相吻合處,亦有絕相殊異處。其遙相吻合處,在于兩者均依循嫡長子在諸王子中擁有的絕對優先權之嫡長子繼承制的政治觀念。其絕相殊異處,則是雙方在關乎王位繼承權的傳位原則上之踐行深度與力度上則有較大差異。即較之中國商代而言,埃及第十八王朝相關繼位史實的具體實踐中還往往采取若干舉措來確保繼位的順利實現而使王朝的王位傳遞大體順利,政局平穩而促使國家得以繼續繁榮發展。然而同期的中國商代在此較次于古代埃及,盡管將嫡長子視為王位的法定繼承人卻由于缺乏制度性的規范而透露了特殊歷史條件的影響與作用,致使若干旁系先王之傳位變故的出現成為必然而非偶然現象。
在中國商代與同期的埃及第十八王朝王位次序上除正當得位者外,還都出現了若干旁系甚至是外人得位的現象。分析中國商代王位更迭變故史實不難發現特殊歷史條件的影響與作用。如外丙和中壬的得位即是如此,由于大乙(成湯)嫡子未立而卒,外丙、中壬遂在成湯之后相繼得位稱王。又如太戊、雍己、外壬、河亶甲、羌甲、南庚等旁系君主的出現則是諸子爭位造成“九世之亂”的結果。結合《史記·殷本紀》的記載以及相關研究成果大抵可以將該史實進行復原。即太戊、雍己、外壬、河亶甲、羌甲、南庚等原本并無王位繼承資格的諸公子在小甲、中丁、祖辛、祖丁諸王死后違反王位繼承法成功篡位致使王位的傳遞發生混亂而出現九位旁系君主的歷史現象。此外,到了商代后期,由于商王武丁享國長久而使他的嫡長子孝己先于父親死去,從而產生了與商代早期外丙、中壬得位相類似的祖庚、祖甲兄終弟及的歷史情況。從商代早期的外丙和中壬的得位和商代中期諸旁系君主的出現以及商代后期祖庚、祖甲的繼統的一系列歷史事件說明,有商一朝的旁系先王是特殊歷史事件的產物而非王位繼承法統自身促成的結果。
在埃及第十八王朝,君主們往往采取雙王共治與太后攝政等措施來確保繼統的順利實現。雙王共治即在任君主在自己統治后期公開任命儲君作為共治者分享王權、共掌國政。如圖特摩斯二世早年曾作為共治者與其父圖特摩斯一世共同執政[13]等,從而有利于儲君鍛煉君主王道而建立統治人馬,提高執政經驗,保證未來接班順利。再者,這一制度還斷絕了外來王位覬覦者之念頭而減少王位交接引發內戰之可能而鞏固了政治秩序。此外,給予太后以統治權力以輔助年幼新君管理國家的太后攝政舉措也在該王朝的王位傳遞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從表面上看,該措施旨在使年幼君主安心理政而促使其能夠早日實現真正親政。然而該措施卻引發了王位更迭變故現象,如哈特舍普蘇特通過攝政與共治者的雙重身份而得以掌握最高權力而最終取代合法王位繼承人圖特摩斯三世而僭位稱王,從而將太后攝政與雙王共治推至王權的反面,不僅阻礙了穩定的王位繼承次序的進行且為合法王位繼承人提供了強有力的競爭者。
綜上所述,不論是中國商代或者埃及第十八王朝,盡管父子相繼是王位繼承的實質且有著嫡庶之別。然而在具體實行該制度的過程中會遇到如嫡妻無子或者是嫡長子早死抑或是違反王位繼承法篡位等種種不合法得位者之繼位現象。因而直接或者是間接反映了特殊歷史條件之左右因素,從而只有透過現象看本質,才能把握中埃兩國上古時代之王位繼承制的真諦之要旨所在。
上古時代的埃及與中國的王位繼承制度,包括繼位順序、嫡庶之分和長幼之別等方面,都有相類似的地方。究其根源,主要是因為當時的財產繼承與王位(權力)的承襲兩者的合二為一,而當這兩者集中反映于統治者個人身上時,在單一家庭進行王位傳承無疑有利于保障并穩定已有的王權,而采用父死子繼(特別是嫡長子繼承)的方式繼承則更有利于王權的高張與王室的強勢,從而有效地控制并指揮軍隊而獲得臣民的支持實現有效治理。王位繼承制度是意識形態的產物,也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而在古代世界占有重要的地位。王位繼承制度不僅反映了時代政治秩序和倫理綱常,更重要的是涉及了人類政治文明縱向創造與發展進程。比較中埃兩國上古王位繼承制度內容與要旨不僅有利于今人更好地認識以中國、埃及為代表的早期廣幅國家文明之多層級組織結構與地域寬廣的表現特性,更有利于今人從全球視野上全面把握政治科學史在上古時期之橫向承襲脈絡與發展進程。契如古羅馬史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是說:“歷史之特殊功用就在于能使人明白某種政策或政見的成敗原因。因為單單一個事件的出現盡管有趣,卻沒有什么借鑒意義,而一旦揭示了事件發生的原因,歷史研究便有意思了。對我們自身環境的類比研究,將使我們得到推測未來的手段和基點;而研習過去,則能使我們更謹慎、更大膽地面對現實。”[14]
[1][3][5][8][13]J.H.Breasted.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Ⅱ[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06.15.25.58.347.49.
[2][4][7]Ian Shaw: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223.231.253.
[6]金壽福.神生的兒子與神賜的兒子——古代埃及和古代以色列神話反映的神與人之間和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系[J].社會科學戰線,2005,(6):143.
[9]常玉芝.論商代王位繼承制[J].中國史研究,1992,(04):62.
[10]劉文鵬.古代埃及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386.
[11]Nicolas Grimal.A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M].Malden:Wiley-Blackwell,1994.190.
[12]Donald B. Redford.Akhenaten: The Heretic King[M].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57.
[14]Polybius.The Histories of Polybius[M].Cambridge:Mass,1927.1.
【責任編輯:周 丹】
2017-01-19
謝勵斌(1991-),男,四川成都人,主要從事城市史研究。
K22
A
1673-7725(2017)03-0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