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作為一個辯護律師,經過對事實和法律的仔細分析,你有八成把握法院會判處被告人緩刑。這顯然是一個非常樂觀的局面。假設你正好看到一份其他法院的判決,對情節大致相同的案件做出了緩刑判決,你應該把判決書提供給法官嗎?很多律師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肯定的。畢竟,相似案件的判決可以給法官以參考,也可以帶來“同案同判”的壓力。但是一個資深律師的建議是:最好別提交給法官,至少不宜作為辯護詞附件提交,頂多只能在非正式交流中稍加提及。原因只有一個:法官很可能會理解為對其專業能力的質疑甚至侮辱。
作為一名公訴人,你向法院提出明確的量刑建議,而且依據量刑規范化的要求,將該量刑建議的來龍去脈一一說明。你的本意是減少法官的工作量,完整地幫法官梳理量刑情節,并逐一計算量刑幅度。你和法官使用的是同一套量刑規范,因此你原本期待法官會采納你的量刑建議并贊賞你的做法。但實際上,你很可能會大失所望。法官最后的量刑幾乎總會偏離你的量刑建議,雖然偏離幅度并不大。
這不是我編的故事。這是最近在幾個不同的場合,幾位資深律師和檢察官的經驗分享。更準確地說,這是他們教訓的總結。有意思的是,他們都提到了同一個詞——“法官的面子”。決定案件結果的因素,當然以事實和法律這些“里子”最為重要,但法官那微妙而敏感的“面子”,同樣可能左右案件的走向。社會學家認為,國人的“面子”大體包含兩個側面:一是對外,即一個人的社會評價;二是對內,即一個人的自我評價。一個能夠左右他人意志的人,旁人會覺得他“有面子”,自己也會感到“有面子”。而一個被他人左右的人,不僅意味著在旁人面前“丟面子”,自己也會覺得“沒面子”。
法官本是一個天然有“面子”的角色。作為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裁判者,法官從來都是當事雙方竭盡全力爭取的對象。法官的“面子”源自其獨立性和權威性。一方面,法官可以全不理會當事雙方的萬般說辭,“只服從法律”。另一方面,法官的裁判一旦生效,即使后來證明是錯的,也必須得到嚴格執行,甚至不惜借助國家暴力強制執行。綜觀世間職業萬千,如此“有面子”者并不多見。不過最給法官“掙面子”的因素,還在于其自由裁量權,即在法律未及明文規定的地方,全憑法官個人偏好進行裁判。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法官一念之差,當事人得失可能是天壤之別,難怪不少當事人對法官無條件地尊重、恭維、巴結甚至賄買。維護法官的“面子”,讓法官感覺“有面子”,也因此成為諸多當事人——包括其律師——的必然選擇。
縱觀世界法律發展史,一大趨勢就是盡量壓縮法官“面子”的源泉,其中尤以限制自由裁量權為核心。比如最高人民法院力推的量刑規范化改革,就是在刑法個罪條款規定的量刑幅度之內,再進一步細化,最終將法官個人的裁量幅度限制在20%以下,并施以較為嚴格的實體和程序條件。如此一來,司法裁判不再是完全不可預測的主觀選擇,而很大程度上成為檢察官和律師等法律職業人士也可輕易掌握的標準化生產工藝。法官從一個足可翻云覆雨的權威角色,大有演變為從事機械勞動的流水線操作工之嫌。如此“危機”之下,偏偏有些檢察官和律師又不太“識趣”,總喜歡竭盡所能挖掘規范細則或先例判決,不僅想限制法官的裁量空間,甚至還大張旗鼓地在法庭上公開,讓法官左右為難。
不過法官顯然不會輕易放棄“面子”,“面子”也是支撐從事法官職業的關鍵力量之一,正如西方司法公信力的來源之一就是對法官的尊崇。姑且不論法律中依然大量存在的裁量空間,也不論學界和輿論對司法權威的刻意推崇,僅就具體的個案審判而言,法官也會小心翼翼地維護他們的“面子”。上述對律師提交類似案件判決書的反感,以及對公訴人詳細闡述量刑建議計算方法的抵觸,或許正是這種“要面子”情緒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