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猛虎，要細嗅薔薇

月下嬋娟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唐人劉方平的《月夜》詩膾炙人口，流傳千年依然得人深愛。讀到它，就像是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嗅到了靜謐空氣里的習習花香。時遠時近的蟲聲格外可喜，那是春天輕盈的腳步，穿過了脈脈明月下的綠窗紗。

須知沒有驚蟄，春氣便不會暖，引入遐思的蟲聲便不會唱響。

這二十四節氣里排行第三的驚蟄，古稱“啟蟄”，是用一道雷聲喚醒春天的節氣。

極小的時候，看過一本漫畫書。那上面青蛙和隔壁的蛤蟆枕著松軟的枕頭，蓋著厚實的棉被躺在屋子里呼呼大睡，過境的北風吹折了小草的腰身，大團的雪花無聲地落下來，如羊絨圍巾般呵護著古老村落寧靜的夢，村口老樹光禿禿的枝椏上有星星在閃爍。在悠長的冬夜里陡然醒轉的青蛙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傾聽著屋子外的田野，沉默的大地沒有任何動靜，春天還未抵達。放下心來的小昆蟲縮一縮脖子，繼續它香甜的睡眠。

突然有一天，地面傳來“轟隆隆”的雷聲，被喚醒的青蛙跳下床，拉開窗簾，看到穿著厚厚冬衣的竹筍正奮力地往外鉆，它說，雨水過了，種子都發芽了，我要快點出去看看外面的藍天。小青蛙喚醒隔壁的蛤蟆，推它起床，說春天到了，我們也該去看看去年結冰的池塘，還要去探望約好的燕子，看它們有沒有回到老屋檐下的家。

童趣滿滿的圖書，卻叫我就此記住了一個神奇的節氣，驚蟄。驚蟄，是大自然的鬧鐘，雷神是敲鐘人，它準點敲響腰間的大鼓，“轟隆隆——轟隆隆——”萬千沉睡的生靈被叫醒，它們翻身坐起來，伸伸胳膊，抖抖腿，打開洞穴的大門，和我們一起，走進溫暖的春天，沐浴明媚的春陽。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驚蟄，二月節。《夏小正》曰正月啟。蟄，言發蟄也。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形象活潑又生動的畫面，似乎還包含了無數的故事，傳神地描繪出小蟲子們驚慌失措的心情。陶淵明作詩說：“促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中國文字里的聲音，形態和美感，被“驚蟄”這個詞道盡了。

嚴謹的生物學家們告訴我們，小蟲子是聽不到雷聲的，它們并不是為著雷神手中的大鼓在“驚而出走”，天氣回暖，氣溫升高才是它們蘇醒和出來活動的主要原因。

事實多么無趣，遠不如古人關于“驚蟄”的想象浪漫和詩意，我是寧愿相信青蛙和蛤蟆是被雷神叫醒的，它們打開了自家的門，相攜著出來看曾經開滿荷花的池塘。又一春里，小蝌蚪在這里演繹一段找媽媽的故事，而“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村莊里勤儉持家的嬸嬸正拿了棒頭在青石板上槌洗衣裳，鈍鈍的聲音，隨著春水越過山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的詩句如此簡潔貼切又美麗，說的便是我們的村莊。桃始華，黃鸝鳴，鷹化為鳩。這雨水漸多的節氣乍暖乍寒，桃花打著粉紅的骨朵在枝頭呼之欲出，黃鸝鳥在花枝上跳躍，“嘀哩嘀哩”的歌聲清脆婉轉。阿婆家的葡萄藤不知有沒有長出一小段軟軟的觸須，蝸牛應該也收到了雷神的召喚，正馱著它的大房子鍥而不舍地趕來，從小草芽的頭頂，爬到春天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憧憬葡萄的美味甘甜。

誰家的孩子，胖嘟嘟如一只團子，換下了圓滾滾如企鵝般的棉褲和棉襖，在暖洋洋的春天輕快的嬉戲，稚嫩的童音，唱著學堂里老師教的那一首歌謠，名字叫做《蝸牛與黃鸝鳥》。

燕子從南方飛回來，在云朵里歇腳時捎上天空投遞給大地的情書。這春風化雨的信箋驚蟄寫得色彩斑斕，言辭優美又溫柔纏綿。

田野里我的父輩們正扛著雪亮的犁鏵趕著肥壯的耕牛，在解凍的黑土地上犁出大地深沉的心事。牛兒們吃草時，他們就抽出旱煙袋，蹲坐在田埂上，與泥土默默地交談。春天的天是孩兒面，當雷聲轟隆，雨聲淅瀝時，辛勤勞作的父輩們也成為了一顆扎根在土壤里的種子，一株孕育著豐收希望的秧苗。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韋應物深諳這個節氣，也深諳農事。村子里的老爺爺贊同地說：“過了驚蟄節，春耕不能歇。”

睡在驚蟄的夜里，聽得到田野里小麥拔節的聲音，油菜花蓓蕾綻放的聲音。天明起來，滿眼是綠色的麥浪，遍地的金黃。蜜蜂正嚶嚶嗡嗡地趕來，蝴蝶是從去歲的黃花上跌落的那一只，它將自己變成了蛹，用絲線拴在灰褐色的樹干上。在這萬物復蘇的節氣里，它頭頂上的殼無聲地裂開，一只濕漉漉的飛蛾爬出來，抖動新生的，柔嫩的翅磅。于是，沉睡了漫長一冬的蝴蝶便飛出去尋找它芳香的前世。

我遲遲不肯說到桃花，是想看那些睡在春光中，睡在春雨里的粉紅骨朵能夠矜持多久。世間沒有哪一種花兒能像桃花這樣代表春天，張愛玲說，桃紅的顏色聞得到香氣。我看見村子里最頑皮的小子，將毛茸茸的小腦袋湊在花枝前，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氣，那是春天的氣息。

詞人說，“愛青青門前，萬絲楊柳，都捻作，長生縷。”賀知章又說：“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楊柳屬于恬靜的村莊，屬于潺潺的溪流，屬于吹著短笛的牧童，屬于《詩經》里“昔我往矣”的征人，也屬于春天。它青澀，柔嫩，在驚蟄里盈盈脈脈，楚楚動人。

梨花是小家碧玉，臨水照影，我見猶憐。“世間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濛濛細雨中。”……愛美的植物們正日夜兼程趕往花期，到了驚蟄，誰還能不醒，誰又舍得睡在這不等人的春光里。

在門檻外撒上一圈生石灰是爺爺對驚蟄日聞雷而走的百蟲們一個嚴厲的警告，他不知道他的小孫女已經看過畫冊上的《白蛇傳》，西湖邊上的白娘娘在一個春雨如酒柳如煙的日子邂逅了藥鋪的后生許漢文，其后的傳奇故事婉轉纏綿。我偷偷扒開石灰去菜園里看了好幾遍，并沒有巧遇一條白蛇。

奶奶削了一顆梨給我，驚蟄吃梨的習俗隱有“離家創業”“努力榮祖”的寓意。奶奶并不曾想到那般長遠，我身體健康，不犯咳嗽是她最大的心愿。

這節氣據說是蒙鼓皮的絕好時機，《周禮》上說：“凡冒鼓必以啟蟄之日。”傳說里鳥嘴人身，長了一對大翅磅的雷神于驚蟄之日在天庭擊鼓，人間便也利用這個時間來蒙鼓皮。我們祖先的想象如此瑰麗，他們更深信，順應天時，所有的事情便能事半功倍。

總覺得說過了薔薇，驚蟄便是要過去了。初生的田野再不會像是一個被陽光照看著的幼兒園一般活波和生動。但這節氣里三候的花信，又怎么能少得了這少女般的芳香植物。我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薔薇……”

所有的蟲子都醒了，草已滿坡，花已滿樹，春水如藍。驚蟄，大自然心有猛虎，要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