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1983年我從《中國青年》到《人民文學》,鐵生給了我一篇《足球》,這是他的小說第一次在《人民文學》發表。這個短篇寫兩個殘疾人搖著輪椅去看球賽,兩個人只有一張票,賭的是體育場門前有沒有臺階。如果有臺階,拄不了拐杖的那個就進不去,只能讓給另一個。小說還是一直寫兩人邊搖輪椅,邊歇在路上的對話:要是有兩張票就好了。聊的都是我們年輕時那一代的球星:濟科、蘇格拉底、羅西、普拉蒂尼、魯梅尼格、馬拉多納。那是一個魯梅尼格像跨欄般飛越阻擋、馬拉多納像閃電耀亮球場的年代。鐵生是太愛足球了,他說足球之好看,就在速度中身體的對抗和即使踢到最后,也還有懸念的命運之力。那年代犯規吹得還不那么嚴,鏟球兇狠而球星的腿更有力量;那時也沒有那么多假球揭露,競技還熠熠著神秘的光輝。其實,他是因自己的腿而羨慕那種風馳電掣的。那時他愛聊“測不準原理”,對金觀濤、劉青峰他們編的“走向未來叢書”中的《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上帝怎樣擲骰子》感興趣。
其實,那幾年他的小說,不斷在探討的,是活下去的理由。這些理由,無一篇不飽含辛酸。
剛開始,寫得好的是他第一個中篇《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讀書多了,有了學識就好高騖遠,偏偏唱詩班的經歷影響了他,去學了神學。當上牧師,就遇到新社會;退出教會進了小學,又怕耽誤了前程而辭職;最后成了一個精通英文卻平庸的傳呼電話員,一身書卷氣無處消磨,空有志而終無成。這小說感嘆政治運動誤人,但我讀到更深刻的是消磨的悲劇。小說分上、中、下三集,中集寫他們討論“黑色幽默”,篇篇都避不開經歷的真實,那年代的荒謬造就了辛酸的幽默,鐵生也有意表露了一把各種形式的玩法。80年代前半期,文壇上形形色色的寫作形式表演,他從內心是不屑的。詹牧師最終是在小說集出版的欺騙安慰中死去的,他一生都在追求價值感,為這價值感消磨自己。
緊接著寫《命若琴弦》。故事其實是概念的——黃土高原上老少兩個說唱人。老瞎子年輕時曾心動于女子,因心動就哀苦自己的命運,期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光鮮的萬物。他師父臨終時就告訴他,三弦里裝著他沒用上的藥方,彈斷一千根琴弦,就可拿出藥方去抓藥,達成看見的愿望。彈斷一千根琴弦當然是修行過程,師父告訴老瞎子,命就在那幾根弦上。老瞎子以五十年翻山越嶺賣唱,等到終于彈斷了一千弦,取出那藥方,其實是一頁白紙,一無所有,連目標都沒有了。小瞎子是老瞎子的徒弟,小瞎子也為一個女子動心,終為她嫁走而痛不欲生。老瞎子就又告訴他,藥方裝在了三弦里,你要彈斷一千二百弦,就能拿著藥方去治好眼睛。其中概念是,“人命就如琴弦,拉緊了就能彈好”——目的其實是空的,但有懸念,就還有心弦,雖然那僅是虛設。陳凱歌喜歡這概念,后來就把它拍成了《邊走邊唱》,顧長衛的攝影,黃磊演小瞎子,許晴演那女子。電影拍完已經是90年代初,陳凱歌把本來小說概念之虛全拍成了實——女子真對小瞎子動心,最后就只能自殺了;老瞎子是“圣”,本來鎮著黃土地上煙塵滾滾的民眾,卻也有自己的欲。陳凱歌眼里的生命都是欲,虛變成了實,命弦那點苦澀的感悟就全都給破壞了。

上世紀80年代初,史鐵生在北京雍和宮的家中
辛酸到入木三分的,是《原罪·宿命》。這兩個短篇,第一篇寫“我”眼里的“十叔”——從脖子到腳,全都動不了,躺在那里,“甚至覺得被子下沒有身體”。或者說,靈魂在飛,肉體卻死了。“十叔”的小屋里,高墻有一扇小玻璃窗,兩面墻上掛著互相對著的七面鏡子,“十叔”就通過鏡子反射,看窗外遠處景象,在給“我”等的講述中豐滿他的世界。比如,鏡子里他能看到遠處樓房某個陽臺,他一天天看陽臺上有個女孩在漸漸長大,從等待母親,一直等到有個小伙子進了她家屋里。再比如,他看到那座樓的某個窗口,晚上從不亮燈,有一晚有月亮,才看到屋里有人,從此天天看這人在黑暗中不開燈。那樓是他眼中唯一的世界,“十叔”告訴孩子們,他說的都是神話。終于有一天,他家幫工做了一輛車,和“我”等一起,要推他去看那樓,卻繞來繞去,總接近不了。路上遇到每天在窗外唱歌,他想象高大而走遍世界的那個人,其實卻是個瞎子。從此,他就拆掉了所有的鏡子。鐵生通過這構思,要說的是,“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是神話”。不知他為什么要稱這樣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是“原罪”?
第二篇則寫“我”在拿到了護照、簽證、機票,準備出國留學的得意忘形中,在一個美好的夏夜,因“晚了一秒鐘或沒能再晚一秒鐘”,騎車軋到了一個茄子摔出去,剛巧被一輛開來的車撞成了癱瘓。成了癱瘓他就執拗地想,為何造成這偶然?比如之前在一個小飯鋪吃了一個包子,如果不是只剩這一個了,就錯過了那時間點。再比如,如果那晚沒去看歌劇《貨郎與小姐》……那是阿塞拜疆的一部輕歌劇,“文革”前演出,是李光曦唱主角。后來又推翻了這種偶然追究,他告訴自己:“在我騎車出發去看歌劇的時候,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
這兩篇小說寫成于1987年,我覺得好,卻無法在《人民文學》發表了。那時我閑暇到無所事事,騎車滿城跑書店,有時悶了,就到雍和宮大街找鐵生聊聊。他要是不在家,我就去地壇找他。記憶中一直停格在夕照里,我們邊聊邊隨他的輪椅回家的情景。我記憶里,他似乎就是融于此地的,每次在這里見他,他都是神清氣爽,嘴上是標志性的那種憨厚的笑。我一直相信地壇與他是建立了某種關系的。他后來寫《我與地壇》,說這里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他說,《原罪》中寫到的那個歌者,其實是他在園中常遇見的一個小伙子。而那個“十叔”看著她長大的小姑娘呢?我能理解,他是如何在這里,于雨后滿園草木的競長聲中,苦苦思索“生而本不平等”;如何在這里,在對游樂場上孩子們歡笑聲的呆滯凝視中,找到撫慰自己的理由。在那些閱歷無窮、傴僂著無需言語的古柏面前,才懂得了人生其實是如何不足道,是地壇的氣場撫平了他心里的傷痕。90年代初,我曾經為了寫他,專在一個冬日的早上獨自到地壇來尋找此地與他的關系。我在那些千年老柏樹邊,看到了別處草木早已枯零,唯這里似有地暖,陽光下還是一片青綠。那青綠在陽光下那樣寧靜,寧靜得真消弭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我因此而一直固執地認為,他的身體是離開了這個巨大的氣場,告別了那些千年精華鑄就的老柏樹,才越來越差的。可雍和宮大街那間小屋,又實在太小了,他又確實是搬進新居之后,才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待續)